高考,是千萬學(xué)子躍過龍門的戰(zhàn)場,是無數(shù)家庭屏息以待的審判。而對我來說,它更像是一場精心策劃的告別。我的父母,早已為我的人生劇本寫好了結(jié)局——輟學(xué)、進廠、掙錢,為我那被寄予厚望的雙胞胎弟弟鋪就一條通往藝術(shù)殿堂的金光大道。他們將我送進考場,就像處理一件即將到期的廢品,眼神里沒有一絲一毫的期許,只有例行公事的冷漠。他們篤定地以為,我成績墊底,前途無望。他們不知道,過去三年每一個挑燈夜讀的深夜,每一張被我藏起來的滿分試卷,都在為這一刻積蓄力量。這場考試,不是為了他們的榮光,而是為了我的自由。這是他們漫長悔恨的序幕,而我,是親手拉開這幕布的人。
六月七日,清晨五點半。
天剛蒙蒙亮,廚房里就傳來了“篤篤篤”的剁肉聲。
我睜開眼,躺在床上,靜靜地聽著。我知道,那不是為我準備的。
果然,沒過多久,媽媽壓著嗓子的、充滿慈愛的聲音就響了起來:“小偉,快起來,媽給你燉了狀元及第粥,加了你最愛吃的瑤柱和鮮蝦,討個好彩頭!”
我那個與我一母同胞,僅僅晚出生五分鐘的弟弟林偉,在房間里含糊地應(yīng)了一聲。
隨即,整個家都為他一個人而高速運轉(zhuǎn)起來。
爸爸從衛(wèi)生間出來,手里拿著熨燙平整的T恤,輕聲催促:“快點,小偉,穿這件紅的,旗開得勝!”
媽媽則端著那碗熱氣騰騰、香氣四溢的粥,小心翼翼地放在餐桌上,仿佛那是什么稀世珍寶。
我從我那間由儲物間改造的、不足五平米的小房間里走出來時,他們?nèi)齻€人正圍著餐桌,其樂融融。林偉一邊喝著粥,一邊享受著父母無微不至的關(guān)懷。
“多吃點,補補腦子?!?/p>
“別緊張,正常發(fā)揮就行,你可是咱們家的希望?!?/p>
我的出現(xiàn),像一顆石子投入了這片溫情的湖面,但連一絲漣漪都未曾激起。
爸爸只是瞥了我一眼,眉頭微皺,指了指旁邊的小桌子:“你的早飯在那兒,一個冷包子,趕緊吃了出門,別耽誤了你弟弟?!?/p>
媽媽甚至連頭都沒回,只是不耐煩地補充了一句:“吃完趕緊走,別在小偉面前晃悠,影響他考試的心情。”
我點點頭,沒說話,拿起那個硬邦邦的肉包子,就著一杯涼白開,機械地吞咽著。
包子是昨晚剩下的,里面的肉餡已經(jīng)有些發(fā)硬,但我吃得面無表情。
三年來,我已經(jīng)習(xí)慣了。
習(xí)慣了林偉的畫板顏料堆滿了客廳,而我的課本練習(xí)冊只能擠在床腳;習(xí)慣了他一件T恤上千塊,而我穿著洗得發(fā)白的校服;習(xí)慣了父母的全部關(guān)愛和金錢,都傾注在他那個“藝術(shù)家”的夢想上。
而我,存在的意義,似乎就是為了成為他夢想的墊腳石。
“林悅,”爸爸終于正眼看我,語氣里帶著不容置喙的命令,“今天考完,你張叔叔那個電子廠正好招人,我已經(jīng)給你打好招呼了。一個月三千五,包吃住,很不錯了。等你弟弟上了美院,花銷大,你得擔(dān)待著點?!?/p>
我咽下最后一口包子,抬起頭,平靜地看著他:“知道了?!?/p>
我的順從,讓他們很滿意。
媽媽終于舍得轉(zhuǎn)過頭,臉上帶著一絲施舍般的憐憫:“你也別覺得委屈。你弟弟是有天賦的,將來成了大畫家,少不了你的好處。你這成績,本來也考不上什么好大學(xué),去讀個??七€得浪費好幾萬,不如早點出來做事?!?/p>
“是啊,”林偉喝完最后一口粥,擦了擦嘴,用一種居高臨下的口吻對我說道,“姐,你放心,等我以后出名了,開畫展,第一個請你?!?/p>
我看著他那張和我七分相似,卻因為養(yǎng)尊處優(yōu)而顯得格外光鮮的臉,心中一片冰冷。
我沒再說話,背起那個用了多年的舊書包,轉(zhuǎn)身走向門口。
“等一下!”媽媽突然叫住我。
我以為她終于良心發(fā)現(xiàn),或許會說一句“考試加油”之類的話。
然而,她只是從錢包里抽出二十塊錢,遞給我:“打車去考場,別遲到了。這是最后一次給你錢了,下個月開始,你得自己掙錢了。”
我接過那張皺巴巴的鈔票,指尖冰涼。
“還有,”她湊近我,壓低了聲音,用一種幾乎是威脅的語氣說,“考試的時候,別瞎逞能。有些題不會就空著,別亂蒙??紓€三百分左右就行了,那個大專的錄取線,我查過了,正好。別考高了,不然到時候非要去讀,我和你爸可沒錢供你?!?/p>
原來,他們連我的分數(shù)都算計好了。
那一刻,我心中最后一點殘存的溫度也消失殆盡。
我緊緊捏著那二十塊錢,點了點頭,聲音清晰而冷漠:“我明白。”
說完,我拉開門,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清晨的陽光有些刺眼,我深吸了一口氣,胸口的郁結(jié)之氣仿佛消散了些許。
我沒有打車,而是走到了公交站。那二十塊錢,被我小心地放進了口袋里。
公交車上人不多,我找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車窗外的街景飛速倒退,就像我這十八年被忽略、被壓抑的人生。
我的手機震動了一下,是我的閨蜜陳雪發(fā)來的消息:“悅悅,我在考場門口等你!別緊張,你是最棒的!”
我看著屏幕,嘴角泛起一絲苦澀的笑意。
陳雪是唯一一個相信我的人。
高一那年,我和林偉還在同一個班。有一次數(shù)學(xué)競賽,我們都參加了。我拿了全市第一,而林偉連初賽都沒過。
我拿著獎杯和五千塊獎金興高采烈地回家,以為終于能換來父母的一句夸獎。
結(jié)果,媽媽一把奪過獎杯,轉(zhuǎn)身就塞給了林偉:“小偉,拿著,以后跟人說這是你得的獎,對你申請美院有幫助?!?/p>
爸爸則抽走了那五千塊錢:“正好,給你弟弟買一套新的進口顏料?!?/p>
我愣在原地,渾身冰冷。
我質(zhì)問他們:“為什么?那明明是我的獎!”
媽媽卻理直氣壯地看著我:“你的獎有什么用?一個女孩子,學(xué)數(shù)學(xué)能有什么出息?你弟弟不一樣,他是要當(dāng)藝術(shù)家的!你當(dāng)姐姐的,就不能為弟弟的前途著想嗎?”
從那天起,我便“懂事”了。
我開始刻意考砸每一次大考,將自己的排名維持在中下游,不上不下,剛好是那種老師不會特別關(guān)注,父母也覺得“理所應(yīng)當(dāng)”的位置。
我把所有的鋒芒都收斂起來,變成他們眼中那個“成績平平,沒什么天賦”的女兒。
而私下里,我用自己做兼職賺來的錢,偷偷買了大量的習(xí)題冊。每一個深夜,當(dāng)他們以為我已經(jīng)睡著時,我都在我那狹小的房間里,借著一盞昏暗的臺燈,瘋狂地刷題。
我所有的努力,所有的隱忍,都是為了今天。
為了掙脫這個令人窒息的家,為了一個真正屬于我自己的未來。
“悅悅!”
剛下公交車,就聽到了陳雪的聲音。她跑過來,給了我一個大大的擁抱。
“怎么樣?吃了什么早飯?叔叔阿姨肯定給你做了大餐吧?”她一臉羨慕地問。
我笑了笑,沒回答,只是從書包里拿出一個小小的保溫杯:“喝點水吧?!?/p>
陳雪接過水,關(guān)切地看著我:“你臉色不太好,是不是沒睡好?”
“沒有,挺好的?!蔽覔u搖頭,看向考場緊閉的大門。
就在這時,我的手機又響了,是媽媽打來的。
我走到一旁,按下了接聽鍵。
“喂?”
“林悅,你到考場沒?”媽媽的聲音很急促。
“到了?!?/p>
“我跟你說件事,你聽好了?!彼穆曇魤旱酶土?,“你弟弟昨晚沒睡好,有點緊張。你考試的時候,就想著這是在為他積攢運氣,知道嗎?你考得越順,就等于把好運都給了他。所以你心態(tài)放平,就當(dāng)是來走個過場。”
我靜靜地聽著,心臟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攥住,密不透風(fēng)地疼。
原來,在他們眼里,我連參加考試的資格,都是為了給弟弟當(dāng)“吉祥物”。
“還有,語文作文,千萬別寫什么家庭、親情之類的,你寫不好,別給我們家丟人。”
“知道了。”我掛斷了電話,一秒鐘都不想再聽下去。
我轉(zhuǎn)過身,看到陳雪擔(dān)憂的眼神。
我沖她笑了笑,那笑容里沒有一絲陰霾:“沒事,我媽的考前例行‘鼓勵’。”
陳雪嘆了口氣,握住我的手:“悅悅,不管怎么樣,考完我們就解放了?!?/p>
是啊,解放了。
我看著遠處緩緩駛來的一輛黑色轎車,車牌號很熟悉。
車停在不遠處,林偉在父母的簇擁下走了下來。他像個王子,接受著父母最后的叮嚀和祝福。
他們甚至沒有朝我的方向看一眼。
考場的大門緩緩打開,考生們開始排隊進入。
我和陳雪道別,匯入了人流。
在踏入校門的那一刻,我回頭看了一眼。
我看到我的父母正踮著腳,伸長了脖子,目光焦灼地追隨著林偉的身影,直到他消失在教學(xué)樓的拐角。
然后,他們滿足地相視一笑,仿佛已經(jīng)看到了兒子光明的未來。
而我,于他們而言,仿佛從未存在過。
我收回目光,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沒關(guān)系。
很快,你們就會想起我了。
并且,會用一種你們從未想過的方式。
走進考場,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下。周圍的一切都安靜了下來,只剩下筆尖劃過紙張的沙沙聲。
我拿出文具,檢查了一遍。準考證、身份證,都放在桌角。
監(jiān)考老師開始分發(fā)試卷。
我閉上眼,做了一個深呼吸。
三年的隱忍,一千多個日夜的煎熬,都將在接下來的九個小時里,得到最終的解答。
當(dāng)試卷發(fā)到我手中時,我睜開了眼。
眼神里,沒有絲毫的緊張與迷茫,只有一片澄澈的,近乎冷酷的平靜。
我拿起筆,在姓名欄上,一筆一劃,清晰地寫下了我的名字——林悅。
鈴聲響起。
考試,正式開始。
我掃了一眼題目,從第一道選擇題開始,思路如泉涌。那些我曾做過無數(shù)遍的題型,那些我早已爛熟于心的知識點,此刻都化作了筆下最精準的符號。
教室里很安靜,偶爾能聽到有人緊張地嘆氣,或是筆尖停頓的聲音。
而我的筆,從未停下。
就像一輛加滿了油的賽車,沖上了為它量身定做的賽道,一路風(fēng)馳電掣,勢不可擋。
兩個半小時的語文考試,我只用了一個半小時就全部答完,包括那篇被我母親“禁止”的,關(guān)于家庭的作文。
我的作文題目是:《我的“隱形”翅膀》。
我沒有寫控訴,沒有寫怨恨,我只是用最平靜、最客觀的筆觸,描繪了我和弟弟在同一個屋檐下,卻如同活在兩個世界的,截然不同的人生。
寫完最后一個字,我檢查了一遍,然后放下了筆。
我抬頭,看向窗外。
陽光正好,天空湛藍。
我知道,我的人生,從這一刻起,也將是這樣。
第一場考試結(jié)束的鈴聲響起。
我走出考場,人群熙熙攘攘。
我一眼就看到了校門口,我那翹首以盼的父母。
當(dāng)然,他們等的人不是我。
我看到林偉垂頭喪氣地走了出來,他們立刻圍了上去。
“怎么樣,小偉?難不難?”
“作文題目是什么?你準備的素材用上了嗎?”
我從他們身邊走過,他們沒有一個人注意到我。
我聽見林偉煩躁地說道:“別提了,難死了!作文也偏,根本沒法寫!”
媽媽立刻心疼地安撫他:“沒事沒事,第一場而已,下午好好考!”
爸爸也說:“走,爸帶你去吃大餐,好好放松一下?!?/p>
他們簇擁著林偉,朝著馬路對面的高檔餐廳走去。
我站在原地,看著他們的背影,口袋里那張二十塊錢的鈔票,被我攥得滾燙。
這時,我爸仿佛想起了什么,回過頭,隔著人群沖我喊了一句:
“林悅,考得怎么樣?考不好也沒關(guān)系,張叔叔的廠子,爸已經(jīng)給你聯(lián)系好了!”
他的聲音很大,周圍不少家長和考生都朝我看了過來,眼神里帶著同情和一絲不易察覺的輕蔑。
我迎著所有人的目光,緩緩地,露出了一個笑容。
我對著他,清晰地,一字一頓地回答:
“挺簡單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