燭火在案頭爆開一朵細(xì)小的燈花,嗶剝一聲,在過分死寂的新房里格外刺耳。我坐在書案后,
面前攤著一卷兵書,墨字卻模糊成一片晃動的影子。龍鳳喜燭燒了大半,蠟淚堆疊,
紅得刺眼,像凝固的血。門外,
壓低的、帶著哭腔的勸慰斷斷續(xù)續(xù)傳來:“夫人……夫人您開開門吧……將軍他……”“滾!
”一聲嘶啞的尖叫,帶著玉石俱焚般的絕望,“都給我滾!別來煩我!讓我守著殿下!
殿下若有事,我……”后面的話被劇烈的咳嗽和哽咽吞沒。殿下。又是殿下。王亦深,
當(dāng)朝太子。此刻正躺在我和沈聽藍(lán)新房的隔壁,胸口插著一支淬了劇毒的短箭。
而我的新婚妻子,沈聽藍(lán),正寸步不離地守在他榻前,像守著稀世的珍寶。那支箭,
本該射穿我的胸膛。千鈞一發(fā)之際,是沈聽藍(lán)撲了過來??伤龘湎虻姆较?,是太子王亦深。
她替他擋了那致命一擊。刺客是沖我來的。鎮(zhèn)北將軍陸野,回京述職途中遭遇截殺,
太子恰巧同行?;靵y中,那支毒箭破空而來,直取我心口。電光石火間,
我甚至看清了箭鏃上幽藍(lán)的寒光。然后,我看到了沈聽藍(lán)。她像一只撲火的蝶,
義無反顧地撞開了太子,纖細(xì)的身影精準(zhǔn)地迎上了那抹致命的幽藍(lán)?!班坂汀?/p>
”箭矢入肉的悶響,伴隨著太子驚怒交加的吼聲:“聽藍(lán)——!”那一刻,時間仿佛凝固。
我看著她倒下的身影,看著她望向太子時眼中那份不顧一切的決絕,
心口像是被那只毒箭狠狠貫穿,瞬間麻痹,然后是無邊無際、足以溺斃的冰冷蔓延開來,
比北疆最酷寒的冬夜更甚。刺客很快伏誅。太子抱著昏迷的沈聽藍(lán),
像抱著失而復(fù)得的稀世奇珍,一路沖進(jìn)了將軍府,
徑直霸占了原本屬于我和她的新房隔壁的暖閣。御醫(yī)、宮人、名貴的藥材流水般送進(jìn)去,
整個將軍府燈火通明,卻只為一人忙碌。而我,這個本該在洞房花燭夜擁著嬌妻的丈夫,
像個徹頭徹尾的局外人。不,更像一個礙眼的擺設(shè)。書房的門被輕輕推開,
親衛(wèi)統(tǒng)領(lǐng)趙成裹著一身寒氣進(jìn)來,臉色比外面的夜色更沉。
他手里捧著一個巴掌大的白玉盒子,盒蓋上凝著一層薄霜?!皩④姡彼曇羲粏?,
帶著長途奔襲后的疲憊,“藥……求來了。在寒潭邊守了三天,那老怪物才松口?!蔽姨а?,
目光落在那玉盒上。盒身冰涼,寒氣隔著幾步遠(yuǎn)都能感受到。里面裝的,
是能解沈聽藍(lán)所中“寒髓”劇毒的“赤陽草”。此草生于極寒之地,
由性情古怪的“寒潭叟”看守。為了這株草,趙成帶著我麾下最精銳的十名親衛(wèi),
在終年積雪的北邙山巔苦守了三日三夜,據(jù)說回來時,人人眉須皆白,凍傷無數(shù)。
我接過玉盒,那刺骨的寒意順著指尖瞬間蔓延至心臟。我站起身,推開書房的門。
外面不知何時飄起了雪。細(xì)碎的雪花無聲地落下,覆蓋了庭院里白日喧囂的痕跡,
也覆蓋了那尚未完全干涸的、屬于刺客的暗紅血跡。將軍府依舊燈火通明,
但所有的光似乎都只匯聚在暖閣那一處,其余地方,只剩下無邊無際的冷和暗。我踏著薄雪,
走向那唯一亮著暖光的屋子。門虛掩著,里面人影晃動,
藥味混雜著熏香的氣息濃郁得令人窒息。我推門進(jìn)去。暖閣里溫暖如春,數(shù)個炭盆燒得正旺。
太子王亦深坐在榻邊,握著沈聽藍(lán)露在錦被外的一只手,低聲說著什么。
他穿著杏黃色的常服,眉宇間帶著恰到好處的憂慮和疲憊,更顯得溫潤如玉,矜貴不凡。
幾名御醫(yī)垂手侍立一旁,宮婢們屏息凝神。我的闖入,打破了這份精心營造的溫情脈脈。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聚焦在我身上。太子抬眼看來,那目光平靜無波,
深處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審視和……了然。他并未松開沈聽藍(lán)的手。
榻上的沈聽藍(lán)似乎被驚動了,她緩緩睜開眼。臉色蒼白如紙,嘴唇干裂,
那雙曾經(jīng)清亮如星子、映滿我身影的眸子,此刻卻蒙著一層灰翳,虛弱地轉(zhuǎn)動著,
最終落在我臉上。她的眼神很空,像是透過我在看別的什么。然后,
她的視線移向我手中那個冒著寒氣的白玉盒子?!八帯彼龤馊粲谓z,掙扎著想坐起來。
太子立刻輕輕按住她:“聽藍(lán),別動,你傷得很重?!彼D(zhuǎn)向我,
語氣溫和卻帶著不容置疑的距離感,“陸將軍辛苦了。藥給孤吧,御醫(yī)自會處理。
”我沒有理會他,徑直走到榻前,將玉盒遞向沈聽藍(lán)?!敖馑?,”我的聲音干澀得厲害,
像砂紙磨過喉嚨,“赤陽草,能解寒髓之毒?!鄙蚵犓{(lán)的目光落在玉盒上,又緩緩抬起,
看向我。她的眼神里沒有感激,沒有慶幸,只有一種近乎麻木的疲憊,
和一絲……難以言喻的復(fù)雜。她張了張嘴,聲音微弱卻清晰地響起,
每一個字都像淬了冰的針,
扎進(jìn)我早已千瘡百孔的心臟:“陸野……”“你永遠(yuǎn)……都不如殿下萬分之一溫柔。
”暖閣里死一般的寂靜。炭火盆里爆出細(xì)微的噼啪聲,此刻聽來卻如同驚雷。
太子握著沈聽藍(lán)的手,指尖似乎微微收緊了一下,臉上依舊是那副恰到好處的憂色,
只是眼底深處,飛快地掠過一絲極淡的、難以捕捉的滿意。御醫(yī)和宮婢們深深埋下頭,
恨不得將自己縮進(jìn)地縫里。我伸出的手僵在半空,指尖捏著那冰涼的玉盒,
寒氣順著指骨一路蔓延,凍僵了血液,也凍僵了臉上最后一絲表情。我看著沈聽藍(lán),
看著她蒼白臉上那抹近乎執(zhí)拗的疏離,
看著她投向太子時眼底殘留的、微弱卻真實存在的依賴。不如他萬分之一溫柔?呵。
我慢慢地、慢慢地收回了手。那株能救她性命的赤陽草,連同承載它的玉盒,
被我緊緊攥在掌心,冰寒刺骨,卻遠(yuǎn)不及心口的萬分之一?!昂谩!蔽衣牭阶约旱穆曇繇懫?,
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仿佛剛才那剜心剔骨的話從未入耳,“末將告退。”我轉(zhuǎn)身,
大步離開這令人窒息的暖閣。厚重的門簾在身后落下,
隔絕了里面虛假的溫暖和令人作嘔的熏香。庭院里,風(fēng)雪更大了,冰冷的空氣灌入肺腑,
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趙成沉默地跟在我身后,像一尊裹著寒冰的雕塑。
回到冰冷空曠的書房,我將那玉盒重重地放在書案上。燭火跳躍了一下,
映照著盒蓋上凝結(jié)的霜花。“將軍……”趙成欲言又止,虎目里壓抑著翻騰的怒火和不平。
我抬手,止住了他的話。喉嚨里堵著腥甜的鐵銹味,我用力咽下?!八帲腿?。
”我的聲音沙啞,“看著她服下。”趙成猛地抬頭,眼中盡是不解和憤懣:“將軍!
她……”“她必須活著。”我打斷他,目光落在窗外肆虐的風(fēng)雪上,眼神空洞,“她若死了,
我這‘不如萬分之一溫柔’的惡名,豈不是要背一輩子?”趙成胸膛劇烈起伏了幾下,最終,
他重重一抱拳,拿起玉盒,轉(zhuǎn)身大步離去,腳步踩在積雪上,發(fā)出沉悶的聲響。
書房里只剩下我一個人。燭火將我的影子拉長,扭曲地投在冰冷的墻壁上。
案頭那對燃燒的龍鳳喜燭,紅淚已堆疊成山,像極了心口淌不盡的血。我緩緩坐下,
拿起那卷始終看不進(jìn)去的兵書。墨字在眼前晃動,最終模糊成三年前,北疆風(fēng)雪營帳外,
那個提著藥箱、眉眼彎彎對我說“陸將軍,你的傷該換藥了”的沈聽藍(lán)。那時的她,
眼里有光,那光里,只有我。1 暖閣疏離赤陽草終究是解了沈聽藍(lán)的毒。她活了下來,
卻也徹底住進(jìn)了暖閣,成了太子王亦深精心呵護(hù)的“貴客”。將軍府的正院,
我這位名正言順的丈夫,反倒成了最不受歡迎的訪客。太子以“聽藍(lán)體弱需靜養(yǎng)”為由,
婉拒了我所有的探視。偶爾在府中長廊相遇,沈聽藍(lán)總是被宮婢簇?fù)碇诤窈竦暮美铮?/p>
臉色依舊蒼白,眼神卻不再看我。她總是微微垂著頭,或是側(cè)身與身旁的宮婢低語,
仿佛我只是路旁一塊礙眼的石頭。只有一次,在回廊轉(zhuǎn)角,避無可避。她停下腳步,
身后的宮婢也立刻停下。風(fēng)雪天,她穿得極厚,領(lǐng)口一圈雪白的狐毛襯得她下巴尖尖,
更顯羸弱。她抬眼看我,那眼神很淡,像蒙著一層薄冰的湖面,底下是深不見底的疏離。
“將軍?!彼⑽㈩h首,聲音清冷,帶著病后的虛弱。“夫人?!蔽一囟Y,
聲音同樣平淡無波。目光掃過她身上那件明顯是宮中貢品的銀狐裘,
以及她腕間不經(jīng)意露出的、水頭極好的翡翠鐲子——都是太子所贈。
“殿下送來的暖玉和補藥,我用著很好?!彼鋈婚_口,像是解釋,又像是宣告,
“勞將軍費心掛念了?!蔽铱粗?,試圖從那雙曾經(jīng)盛滿星光的眼眸里找到一絲過去的痕跡,
哪怕是一點點的愧疚或不自在。但沒有。只有一片沉寂的冰湖?!胺蛉藷o恙便好。
”我聽見自己說,語氣是連自己都陌生的客套。她似乎還想說什么,嘴唇動了動,
最終只是又頷了頷首,在宮婢的攙扶下,與我擦肩而過。狐裘擦過我的手臂,
帶起一絲微不可查的風(fēng),留下淡淡的、屬于太子的龍涎香氣。我站在原地,
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回廊盡頭,風(fēng)雪灌進(jìn)領(lǐng)口,冰冷刺骨。日子就在這種詭異的平靜中滑過。
太子并未立刻回宮,美其名曰“養(yǎng)傷”,實則將軍府儼然成了他的東宮別院。
朝堂上暗流涌動,彈劾我“護(hù)駕不力”、“府邸逾制”的折子雪片般飛向御案。
我每日照常去兵部點卯,處理軍務(wù),回到府中便將自己關(guān)在書房或校場,練劍,看兵書,
或者只是對著北疆的輿圖沉默。偶爾夜深,能聽到隔壁暖閣傳來低低的絲竹聲,
或是太子溫潤的說話聲,伴隨著沈聽藍(lán)偶爾幾聲壓抑的咳嗽。她的寒毒并未根除。
赤陽草解了致命之毒,卻留下了病根。每逢陰寒天氣,或是情緒激動,便會發(fā)作,
渾身冰冷刺骨,痛得蜷縮成一團(tuán)。第一次發(fā)作是在一個雨夜??耧L(fēng)卷著暴雨,
狠狠抽打著窗欞。我被雷聲驚醒,習(xí)慣性地伸手摸向身側(cè)——冰冷的錦被,空無一人。
自她搬去暖閣,這張婚床便只剩我一人。隔壁傳來壓抑的、破碎的呻吟,像受傷的小獸。
我猛地坐起,披衣下床。走到暖閣外,守夜的宮婢正焦急地搓著手,看到我,
像看到救星:“將軍!夫人……夫人她……”我推門進(jìn)去。暖閣里點了好幾盆炭火,
卻依舊驅(qū)不散那股從骨子里透出的寒意。沈聽藍(lán)蜷縮在厚厚的錦被里,瑟瑟發(fā)抖,
牙齒磕碰的聲音清晰可聞。她臉色慘白,額頭卻滲出細(xì)密的冷汗,嘴唇烏紫。
太子王亦深坐在榻邊,眉頭緊鎖,正握著她的手,低聲安撫:“聽藍(lán),忍一忍,
御醫(yī)馬上就到……孤在這里,別怕……”他語氣溫柔,動作輕柔,
可沈聽藍(lán)的痛苦并未因此減輕分毫,反而因為他的觸碰,身體抖得更厲害,
似乎那溫暖對她而言是另一種折磨。我大步走過去,無視太子瞬間變得銳利的目光,
直接伸手探向沈聽藍(lán)的額頭。觸手一片冰寒,仿佛摸到的不是活人的肌膚,
而是一塊在雪地里埋了許久的石頭?!袄洹美洹彼裏o意識地囈語,
身體本能地向我這邊蜷縮,尋求著熱源?!岸汲鋈??!蔽页谅暤?,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
太子臉色一沉:“陸野,你……”“殿下,”我打斷他,目光終于落在他臉上,平靜無波,
“寒氣侵體,需以體溫暖之。您金枝玉葉,若染了寒氣,末將擔(dān)待不起。這里有我。
”我的話合情合理,甚至帶著為他著想的“恭敬”。太子盯著我,眼神變幻,
最終化為一聲冷哼,拂袖起身:“好,好得很!陸將軍,你最好確保聽藍(lán)無恙!
”他深深看了沈聽藍(lán)一眼,轉(zhuǎn)身帶著宮人離去。暖閣里只剩下我和床上痛苦蜷縮的人。
我掀開錦被,躺了進(jìn)去,將她冰冷僵硬的身體整個擁入懷中。她的身體像一塊寒冰,
凍得我激靈了一下。我收緊手臂,用自己胸膛的溫度去暖她冰冷的背脊,
將她冰冷的雙手捂在掌心,用臉頰去貼她冰涼的額頭。她起初還在掙扎,無意識地推拒,
但極度的寒冷讓她本能地尋找熱源,最終像溺水的人抓住浮木,死死地蜷縮進(jìn)我懷里,
汲取著那一點點可憐的溫暖。她的身體在我懷里劇烈地顫抖,
每一次顫抖都伴隨著壓抑的痛哼。我緊緊抱著她,一動不動,
用自己的體溫對抗著她體內(nèi)肆虐的寒毒。汗水浸濕了我的里衣,又被她身上的寒氣凍得冰涼。
時間一點點流逝,窗外暴雨如注,暖閣里只剩下她痛苦的喘息和我沉重的心跳。
不知過了多久,懷里的顫抖終于漸漸平息。她的身體不再那么僵硬,呼吸也變得綿長。
她似乎睡著了,只是眉頭依舊緊鎖,偶爾還會無意識地往我懷里鉆得更深。
我低頭看著她蒼白的睡顏,長長的睫毛上還掛著細(xì)小的淚珠。心底某個角落,
像是被什么東西狠狠撞了一下,酸澀難當(dāng)。我伸出手,想拂去那滴淚珠。
指尖即將觸碰到她肌膚的瞬間,暖閣的門被輕輕推開。太子王亦深去而復(fù)返,
手里捧著一個錦盒。他看到榻上相擁的我們,腳步猛地頓住,臉上那副溫潤的面具瞬間碎裂,
眼中閃過一絲冰冷的怒意和……嫉恨?但他很快又恢復(fù)了平靜,
甚至帶上了一絲歉疚的笑意:“陸將軍辛苦了。孤方才心急,言語多有沖撞?!彼呱锨?,
將錦盒放在榻邊小幾上,打開。里面是一塊通體赤紅、隱隱有流光溢彩的暖玉,雕工精美,
一看便知是宮中珍品?!斑@是南疆進(jìn)貢的‘火云玉’,最能驅(qū)寒養(yǎng)身?!碧幽闷鹩衽澹?/p>
溫聲道,“孤特意讓人快馬加鞭送來的。聽藍(lán)畏寒,有了這個,想必能好受些。
”他的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入剛剛陷入淺眠的沈聽藍(lán)耳中。她眼睫顫動,緩緩睜開眼。
意識似乎還未完全清醒,目光先是茫然地掃過近在咫尺的我,
隨即落在太子手中那塊流光溢彩的暖玉上。她的眼睛倏地亮了起來,那光芒微弱,
卻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驚喜和依賴。“殿下……”她掙扎著想坐起來,
聲音虛弱卻帶著難以抑制的激動,“您……您連我畏寒都記得……”她看著那塊玉,
又看向太子,蒼白的臉上甚至因為激動而泛起一絲病態(tài)的紅暈,
眼神里是我許久未曾見過的、純粹的暖意和感激?!暗钕麓摇婧??!彼吐曊f著,
仿佛完全忘記了此刻正蜷縮在誰的懷里,又是誰用體溫驅(qū)散了她方才蝕骨的寒冷。
太子臉上露出恰到好處的憐惜和溫柔,將暖玉遞給她:“快拿著,貼身戴著,莫要再受寒了。
”沈聽藍(lán)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接過那塊溫?zé)岬挠袷o緊攥在手心,
仿佛握住了什么稀世珍寶。她低頭看著玉,嘴角甚至勾起了一抹極淡的笑意。而我,
這個徹夜未眠、用身體為她驅(qū)寒的人,被她徹底遺忘在身后。我的懷抱,我的體溫,
在這一刻,顯得如此多余和可笑。我慢慢地、一點一點地松開了抱著她的手,動作輕緩,
沒有驚動她分毫。我坐起身,下榻。冰冷的空氣瞬間包裹了被汗水浸透的身體,
帶來一陣戰(zhàn)栗?!胺蛉思纫褵o礙,末將告退。”我的聲音平靜無波,聽不出任何情緒。
沈聽藍(lán)似乎這才意識到我的存在,她抬起頭,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很復(fù)雜,
有一絲殘留的依賴褪去后的茫然,有被打擾的不悅,
或許還有一絲極淡的、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愧疚?但最終,
都被她手中那塊溫?zé)岬呐裎诉^去。她只是低低地“嗯”了一聲,便又低下頭,
專注地摩挲著那塊太子送來的火云玉。太子站在一旁,嘴角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
目光落在我身上,帶著毫不掩飾的審視和勝利者的傲慢。我沒有再看他們一眼,
轉(zhuǎn)身離開了暖閣。每一步都踩在冰冷的地板上,也踩在自己早已碎裂成齏粉的心上。
2 寒毒夜襲自那夜之后,我與沈聽藍(lán)之間,連那點僅存于表面的客套也徹底消失了。
將軍府徹底成了太子的行轅。沈聽藍(lán)的身體在太子源源不斷的珍稀藥材和“悉心呵護(hù)”下,
似乎漸漸有了起色。她依舊住在暖閣,但偶爾會在天氣晴好時,由宮婢陪著在花園里散步。
我遠(yuǎn)遠(yuǎn)見過幾次。她穿著華貴的宮裝,披著太子新送的雪貂斗篷,臉色依舊蒼白,
但眉宇間卻多了幾分被精心豢養(yǎng)出的、易碎的嬌貴。她有時會駐足在池邊看魚,
有時會坐在亭子里撫琴——那把琴,也是太子所贈。她不再看我。即使我迎面走來,
她也只是微微側(cè)身,目光平靜地掠過,仿佛我只是府中一個尋常的管事或侍衛(wèi)。
太子依舊常駐府中,處理著所謂的“養(yǎng)傷”事宜。朝堂上對我的攻訐并未停止,
反而因為太子久居將軍府而愈演愈烈。
彈劾我“挾持太子”、“圖謀不軌”的奏章一日多過一日。兵部的差事也越發(fā)艱難,
一些重要的軍報開始繞過我,直接呈送東宮。趙成幾次按捺不住,想要發(fā)作,
都被我強行壓下?!皩④?!難道我們就任由那姓王的在府里作威作福?任由那些小人污蔑您?
”校場上,趙成揮汗如雨地劈砍著木樁,每一刀都帶著狠戾的勁風(fēng)。我挽了個槍花,
冰冷的槍尖刺破空氣,發(fā)出尖銳的嘯音:“沉住氣。他在等,等一個徹底將我按死的時機。
”“等什么時機?”“一個能讓他師出有名,徹底將我釘死在恥辱柱上的時機。
”我收槍而立,目光投向皇城的方向,眼神冰冷,“快了。”北疆的軍報越來越頻繁,
也越來越急。探子回報,蟄伏了一個冬天的狄戎各部正在集結(jié),蠢蠢欲動。狼煙,
隨時可能點燃。終于,在一個陰沉的午后,八百里加急的軍報如同驚雷,炸響了整個京城!
——狄戎十萬鐵騎,繞開北疆重鎮(zhèn),奇襲孤懸在外的朔風(fēng)城!朔風(fēng)城守將拼死發(fā)出求援信后,
便再無音訊!城池危在旦夕!朔風(fēng)城,雖非北疆門戶,
卻是扼守通往中原腹地一處險要隘口的關(guān)鍵支點。一旦失守,狄戎騎兵便可長驅(qū)直入,
直撲京畿!朝堂震動!天子震怒!養(yǎng)心殿內(nèi),氣氛凝重得如同暴風(fēng)雨前的死寂。
龍椅上的皇帝面色鐵青,下方文武百官噤若寒蟬?!八凤L(fēng)城危在旦夕!誰愿領(lǐng)兵馳援?
”皇帝的聲音帶著壓抑的怒火。殿內(nèi)一片沉默。朔風(fēng)城地勢險要,易守難攻,
但狄戎十萬大軍圍城,城內(nèi)守軍不過萬余,且孤立無援。此去,九死一生。更關(guān)鍵的是,
兵符!調(diào)動北疆重兵馳援朔風(fēng)城,需要兵符!而北疆的兵符,一半在皇帝手中,
另一半……在鎮(zhèn)北將軍陸野手中!所有人的目光,有意無意地,都投向了站在武將前列的我,
以及我身側(cè),一身杏黃蟒袍、面沉如水的太子王亦深。王亦深上前一步,拱手道:“父皇,
兒臣以為,朔風(fēng)城之危,非陸將軍不能解!陸將軍驍勇善戰(zhàn),威震北狄,且熟悉朔風(fēng)地形,
由他領(lǐng)兵馳援,定能解此危局!”他話說得冠冕堂皇,眼神卻銳利如刀,
直刺向我:“陸將軍,國之危難,社稷存亡,你不會推辭吧?”我迎著他的目光,平靜出列,
單膝跪地:“末將,愿往?!被实劭粗覀儯抗馍畛?,最終落在我身上:“陸卿,
你需要多少人馬?幾日可解朔風(fēng)之圍?”“回陛下,”我沉聲道,“朔風(fēng)城險,
狄戎十萬圍城,強攻必遭重創(chuàng)。末將只需本部三千輕騎,星夜兼程,繞行鷹愁澗,
直插狄戎大軍側(cè)翼糧草輜重所在!斷其糧道,亂其軍心,城內(nèi)守軍再伺機反撲,內(nèi)外夾擊,
可解圍城之危!”“三千輕騎?”皇帝眉頭緊鎖,“陸野,你可知狄戎有十萬大軍?三千人,
無異于以卵擊石!”“陛下,”我抬起頭,目光堅定,“兵貴精不貴多。三千北疆老卒,
足以攪他個天翻地覆!末將立軍令狀,十日之內(nèi),必解朔風(fēng)之圍!若不成,甘當(dāng)軍法!
”“好!”皇帝猛地一拍龍案,“朕準(zhǔn)了!賜你兵符,北疆諸軍,便宜行事!即刻點兵出發(fā)!
”“末將領(lǐng)旨!”我接過內(nèi)侍遞來的半塊虎符,入手冰涼沉重。轉(zhuǎn)身大步離開養(yǎng)心殿,身后,
是太子王亦深那深沉莫測、卻又帶著一絲計謀得逞般快意的目光。我知道他在想什么。
三千對十萬,絕境。我若戰(zhàn)死,正合他意。我若兵敗,便是萬劫不復(fù)。而他,只需坐收漁利。
回到將軍府,氣氛已然不同。仆役們腳步匆匆,空氣中彌漫著大戰(zhàn)將至的緊張。
趙成早已得了消息,一身戎裝,在校場點兵。我徑直走向書房,準(zhǔn)備收拾幾件隨身之物。
剛走到書房外的回廊,卻看見暖閣的門開著。沈聽藍(lán)站在門口,身上披著一件單薄的披風(fēng),
臉色比平時更加蒼白,手里緊緊攥著什么東西。她看到我,眼神閃爍了一下,似乎想退回去,
但最終還是站在那里,嘴唇抿得緊緊的。我腳步未停,徑直從她面前走過?!瓣懸?!
”她突然開口叫住我,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我停下腳步,沒有回頭。
身后傳來她急促的呼吸聲,似乎在下定決心。過了幾秒,她才低聲道:“你……要去朔風(fēng)城?
”“是。”我簡短地回答。又是一陣沉默。風(fēng)雪似乎更大了些,吹得廊下的燈籠劇烈搖晃。
“聽說……狄戎有十萬大軍……”她的聲音更低了,帶著一種她自己或許都沒意識到的惶惑,
“你……帶多少人去?”“三千?!蔽乙琅f沒有回頭?!叭??!”她失聲驚呼,
聲音陡然拔高,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駭,“你瘋了嗎?三千人……去送死嗎?!
”我緩緩轉(zhuǎn)過身。她站在暖閣門口的光影里,身形單薄,臉色慘白,因為激動,
胸口微微起伏。她看著我,眼神里充滿了震驚、不解,還有……一絲難以掩飾的恐懼?
是為我?還是為別的?“這是我的職責(zé)?!蔽铱粗Z氣平淡,“守土衛(wèi)國,將軍本分。
”“職責(zé)?本分?”她像是被我的話刺痛了,聲音陡然尖銳起來,
帶著一種莫名的憤怒和指責(zé),“陸野!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那是送死!是白白送死!
你……”她的話戛然而止,因為她的目光落在了我腰間懸掛的、代表統(tǒng)帥身份的佩劍上。
她的臉色瞬間變得更加難看,像是想起了什么極其厭惡的事情。她猛地低下頭,不再看我,
只是將手里攥著的東西更緊地往身后藏了藏。那似乎是一塊未完成的繡品,
隱約能看到明黃色的底子?!澳恪彼钗豢跉?,再抬起頭時,
眼中的驚懼和憤怒似乎被強行壓下,只剩下一種冰冷的疏離和……怨懟?“你走吧。
我……我只求你一件事。”她停頓了一下,仿佛用盡了全身力氣,
才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別……別牽連殿下。”風(fēng)雪似乎在這一刻凝固了。我看著她,
看著這個曾經(jīng)是我妻子的女人??粗壑心欠萸逦摹⑸挛疫B累了太子的恐懼和懇求。
看著她下意識護(hù)在身后的、那塊為太子繡制的平安符。心口那片早已麻木的荒原,
最后一點余燼,也徹底熄滅了。連灰都不剩。原來如此。三千輕騎馳援絕境,在她眼里,
不是保家衛(wèi)國,而是……可能連累她心上人的愚蠢行徑。我忽然低低地笑了起來。
笑聲在空曠的回廊里回蕩,帶著說不出的蒼涼和嘲諷?!胺蛉朔判?。”我止住笑,
聲音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末將就算粉身碎骨,也定會護(hù)得太子殿下……安然無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