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萬大山的輪廓在暮色中如同蟄伏的巨獸，連綿起伏的山巒被夕陽鍍上一層暗金。山腳下的龍山村炊煙裊裊，低矮的土坯房舍錯落有致，村民們結(jié)束了一天的勞作，正三三兩兩扛著農(nóng)具往家走。
村東頭一座簡陋的院落里，卻彌漫著不同尋常的緊張氣氛。林大山在院子里來回踱步，粗糙的手掌不停地搓著，時不時望向那扇緊閉的房門。屋內(nèi)傳來妻子聲嘶力竭的呼喊，每一聲都揪緊了他的心。
“大山家的，別著急，王婆接生過咱們村多少娃了，保準母子平安。”鄰居老張頭蹲在門檻邊抽著旱煙，嘴上安慰著，眼睛卻也時不時瞟向屋內(nèi)。
突然，一道奇異的流光劃過天際，原本暗沉下來的天空竟泛起片刻紫霞。村民們紛紛抬頭張望，嘖嘖稱奇之時，一個身著青布長衫、手持“神機妙算”幡旗的老者不知何時出現(xiàn)在了村口。
老者步履輕盈，銀須飄飄，看似走得緩慢，卻眨眼間已至林大山家門前。
“老人家，您這是...”林大山剛開口，屋內(nèi)突然傳來一聲響亮的嬰兒啼哭。
“生了！生了！”王婆推門而出，滿臉喜色，“大山，是個帶把的！母子平安！”
林大山長舒一口氣，臉上綻開笑容，這才想起門前的算命先生，連忙作揖：“老人家見笑，家里剛添了丁，您若是不嫌棄，進來喝碗水吧?！?/p>
算命先生捋須微笑：“老朽途經(jīng)此地，見天現(xiàn)異象，知有不凡之人降世，果不其然?！闭f罷也不推辭，隨林大山進了院子。
屋內(nèi)，產(chǎn)婦趙氏虛弱地躺在床上，身旁襁褓中是個眉眼清秀的男嬰，不哭不鬧，只睜著一雙黑亮的眼睛好奇地打量著這個世界。
林大山恭敬地遞上一碗清水：“老人家，您剛才說的異象...”
算命先生接過水碗?yún)s不飲用，目光落在嬰兒面上，神色漸漸凝重。他放下碗，從懷中取出一個古舊的羅盤，手指掐算片刻，眉頭越皺越緊。
“老人家，可是有什么不妥？”林大山見狀，心又提了起來。
“此子命格奇特，五行缺水缺土，本是早夭之相...”算命先生沉吟道。
“什么？”林大山和剛醒來的趙氏同時臉色一變。
“不過，”算命先生話鋒一轉(zhuǎn)，“既是遇上老朽，便是有緣。若取名補全水土，非但可解厄運，前途亦不可限量。”
“請老先生指點！”林大山急忙躬身。
“五行缺水缺土，當以‘?！恰盅a之。海納百川，城載萬物，便叫‘海城’如何？”
“林海城...好！好名字！”林大山連連點頭，掏出幾個銅板想要酬謝，算命先生卻擺手拒絕。
“老朽與此子有緣，以后自有再見之日。”說罷轉(zhuǎn)身飄然而去，身影很快消失在暮色中。
林大山追出門外，已不見人影，唯有遠處天邊一顆星子異常明亮。
......
時光荏苒，轉(zhuǎn)眼十二年過去。
龍山村依舊平靜，十萬大山云霧繚繞，神秘如初。這些年間，偶爾有仙師從深山而出，到周邊村落采購物資，村民們早已見怪不怪，但心中對修仙者的敬畏卻從未減少。
林海城已長成一個清瘦少年，性格內(nèi)向寡言，常常獨自坐在村口大石上，望著十萬大山深處發(fā)呆。村里的孩子笑他“悶葫蘆”，他也不惱，只是憨厚地笑笑。
這日午后，村口突然傳來一陣喧嘩。幾道流光自深山方向疾馳而來，落在村中空地上，現(xiàn)出三名身著月白道袍的修士。為首的是個中年修士，神情肅穆，身后跟著一男一女兩個年輕修士，皆氣度不凡。
“是仙師！”村民們紛紛圍攏過來，又是好奇又是敬畏。
中年修士朗聲道：“吾等乃云夢宗修士，此次下山是為招收弟子。十至十三歲孩童皆可一試仙緣?！?/p>
整個龍山村頓時沸騰了。云夢宗是十萬大山深處最有名的修仙門派之一，每隔數(shù)年便會下山招收弟子，一旦被選中，便是鯉魚躍龍門，全家都能跟著沾光。
林大山急忙拉著兒子擠到前面：“仙師，這是我家小子，剛滿十二歲！”
中年修士微微點頭，取出一塊透明的水晶石：“孩子，將手放在上面?！?/p>
林海城怯生生地伸出手，當指尖觸碰到晶石的瞬間，晶石內(nèi)部突然泛起黃、綠、藍三色光芒，交錯閃爍，最后藍色稍盛，但總體顯得渾濁不清。
“水土木三系雜靈根，水靈根稍強，但資質(zhì)平庸。”中年修士淡淡道，“不過也算有仙緣，可入外門?！?/p>
林大山喜出望外，連連道謝。接下來村里又有幾個孩子測試，卻再無一人有靈根。
最終，林海城成為龍山村唯一被選中的孩子。離別時，母親趙氏淚眼婆娑，塞給他一個小包袱：“城兒，出門在外好好照顧自己，這是娘給你準備的新鞋和一些干糧...”
林海城眼圈發(fā)紅，重重磕了三個頭，隨青云宗修士踏上了一條完全未知的道路。
云夢宗坐落于群山環(huán)抱之中，云霧繚繞，仙鶴飛舞。初入山門的海城被眼前的景象震撼得說不出話來。高聳入云的殿宇，腳踏飛劍來往的修士，還有那些會自動清掃落葉的掃帚，一切都超乎他的想象。
新入門弟子每人領(lǐng)到了一個灰色儲物袋和一本薄薄的《練氣基礎(chǔ)功法》。
“儲物袋只需注入一絲靈力，心中所想，物品自會存取?！卑l(fā)放物品的師兄不耐煩地解釋道，“至于練氣功法，自己看，三個月后檢查進度?！?/p>
同批入門的弟子中，有個叫羅圣圣的女孩格外引人注目。她不僅容貌清麗，測試時更是顯現(xiàn)出罕見的水系天靈根，被譽為十年難遇的奇才。當海城第一次看到羅圣圣時，竟呆立原地，直到被人推搡才回過神來。
不知為何，只要看到羅圣圣，海城就感覺心中格外平靜，仿佛找到了某種缺失已久的歸屬感。
然而修煉之路遠比海城想象的艱難。別人三天就能感應(yīng)的靈氣，他花了整整一個月；別人一周就能打開的儲物袋，他反復(fù)嘗試了數(shù)十次才成功。當他終于從儲物袋中取出第一件物品時，興奮得整晚沒睡。
三個月后的檢查中，大多數(shù)同門已經(jīng)達到煉氣二層，羅圣圣更是直沖三層巔峰。唯獨海城，還在感氣階段徘徊，連練氣一層的門檻都沒摸到。
“海城！”授業(yè)師傅清虛道長皺著眉頭，“你且看好了?！?/p>
道長指向羅圣圣：“圣圣入門至今已至練氣三層，你卻連氣感都微弱不堪。從今日起，由圣圣單獨指導你修行，望你勤加努力，莫要拖了我們這一脈的后腿。”
海城低下頭，臉頰發(fā)燙，心中卻有一絲莫名的歡喜。
接下來的日子，羅圣圣盡職盡責地指導海城，卻發(fā)現(xiàn)他愚鈍得超乎想象。
“不是這樣，氣沉丹田，不是鼓肚子！”羅圣圣第一次指導時就急得跺腳，“你怎么連這個都理解不了？”
海城手忙腳亂地嘗試，越是著急越是出錯?？粗_圣圣失望的表情，他的心揪成一團。
“算了，今天先到這里?！绷_圣圣嘆了口氣，轉(zhuǎn)身離去前瞥了他一眼，“明日早些起來，我再教你一遍?！?/p>
這樣的場景日復(fù)一日地上演。海城比任何人都努力，天未亮就起床打坐，夜深人靜時還在嘗試運轉(zhuǎn)周天?？墒沁M步微乎其微，半年過去，才勉強達到煉氣一層。
而羅圣圣已經(jīng)突破到了煉氣四層。
“海城，你看好了！”一次指導中，羅圣圣終于忍不住提高了聲音，“這個法訣我演示了整整二十遍！你怎么就是學不會呢？”
海局促地站在原地，汗水從額角滑落。他不是不努力，只是那些靈氣運轉(zhuǎn)的路徑，那些法訣手印，在他這里總是變得混亂不堪。更糟的是，每當羅圣圣靠近，他的腦子就一片空白，只能聞到她身上淡淡的清香，聽到她清脆的聲音，其他什么都思考不了。
“我真的...真的盡力了。”海城訥訥地說，眼睛盯著自己的鞋尖。
羅圣圣看著他這副模樣，突然眼圈一紅：“我從來沒教過這么...這么笨的人！我怎么跟你說的？心隨意動，氣隨心動！你怎么就是不明白呢？”
她竟然氣哭了，抹著眼淚跑開了。海城愣在原地，心中五味雜陳。一方面因為惹哭了她而自責不已，另一方面卻又莫名地覺得，她連生氣的樣子都那么好看。
這件事很快在弟子間傳開，大家都笑話說海城笨得能把天才師姐氣哭。清虛道長得知后，只是搖頭嘆息，不再過問海城的修煉進度。
春去秋來，三年轉(zhuǎn)瞬即逝。同批入門的弟子大多已達到練氣五、六層，羅圣圣更是突破到了練氣六層巔峰，被譽為內(nèi)門弟子的不二人選。而海城，仍然在煉氣一層徘徊，成為師門中著名的反面教材。
“修行之道，勤能補拙，但若是天賦不足，再怎么努力也是徒勞。”清虛道長每次授課，總會若有若無地瞥向海城的方向，“有些人三年不得寸進，白白浪費宗門資源，爾等當引以為戒?！?/p>
每到這種時候，弟子們就會竊竊私語，目光有意無意地掃過海城。而他總是低著頭，手指緊緊攥著衣角。
唯一能讓海城忘記羞恥和自卑的時刻，就是看著羅圣圣的時候。無論是在講法堂上，還是在練功場上，只要能看到她的身影，聽到她的聲音，海城就覺得內(nèi)心的陰霾暫時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寧靜的喜悅。
他甚至不敢承認，那是一種怎樣的情感。
某日講法堂上，清虛道長正在講解水系法訣的精要，海城卻又一次望著羅圣圣的側(cè)臉出神。陽光透過窗欞灑在她身上，仿佛為她鍍上了一層金邊。她微微蹙眉思考的樣子，她領(lǐng)悟要點后嘴角微揚的樣子，每一個表情都讓海城移不開眼睛。
“海城！”清虛道長的喝聲如驚雷炸響，“羅圣圣臉上是寫了功法秘訣嗎？值得你一堂課盯著看！”
講堂內(nèi)頓時爆發(fā)出哄堂大笑。海城的臉瞬間紅透，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他瞥見羅圣圣也皺著眉頭看他，眼中滿是無奈和一絲厭煩。
那一刻，海城感覺自己的心被狠狠刺了一下。
自那以后，他更加沉默寡言，幾乎不再與人交流，只是日復(fù)一日地做著最低等的雜役工作，晚上繼續(xù)嘗試修煉，盡管收獲甚微。他開始懷疑算命先生是不是說錯了，或許他命里缺的不是水土，而是仙緣。
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出現(xiàn)在一個晴朗的午后。
海城剛從雜役堂出來，抱著一堆需要縫補的衣物，遠遠看見羅圣圣和一位煉氣七層的師兄站在一株開滿花的靈樹下。那位師兄是掌門一脈的得意弟子，長相英俊，天賦出眾。
海城本能地躲到樹后，偷偷觀察。他看見師兄溫柔地為羅圣圣捋順被風吹亂的一縷發(fā)絲，羅圣圣沒有拒絕，反而臉上泛起紅暈，嘴角含著羞澀的笑意。
他們低聲交談著什么，然后相視一笑，并肩向練功場走去。
海城愣在原地，手中的衣物散落一地都渾然不覺。他感覺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緊緊攥住，痛得幾乎無法呼吸。三年來的默默注視，那些不足為外人道的卑微幻想，在這一刻徹底破碎。
他終于明白，自己與羅圣圣之間隔著的不僅是天賦的鴻溝，更是永遠無法跨越的身份差距。她是天之驕子，未來宗門的希望；而他只是資質(zhì)低劣，連外門弟子都不配做的廢物。
那天晚上，海城沒有像往常一樣嘗試修煉。他靜靜地坐在床邊，看著窗外皎潔的月光，直到夜深人靜。
然后，他起身收拾行李。其實沒什么可帶的，幾件灰撲撲的弟子服，那本翻舊了的《練氣基礎(chǔ)功法》，還有儲物袋里少得可憐的幾塊下品靈石。最后，他的目光落在床頭那枚木質(zhì)令牌上——云夢宗外門弟子身份令。
海城猶豫了一下，還是把它收入懷中。至少，這是他曾擁有過仙緣的證明。
推開房門，夜涼如水。他沒有留下任何書信，因為知道沒人會在意一個廢物的去留。踏著月光，海城悄無聲息地沿著下山的小路走去，一次也沒有回頭。
山路崎嶇，夜色濃重，海城卻走得異常堅定。他不知道未來在哪里，只知道自己不屬于云夢宗，不屬于修仙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