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廳里死一般寂靜。
被撕成碎片的離婚協(xié)議，像一只只斷翅的蝴蝶，狼狽地散落在光潔的大理石地板上。每一片，都是顧安然過去三年婚姻的殘骸。
王娜挽著李明宇的手臂，趾高氣揚地挺著孕肚，下巴抬得像個得勝的女王。她嘴角的譏誚毫不掩飾，眼神里全是刺骨的輕蔑?！邦櫚踩唬泗[夠了沒有？撕了協(xié)議又能怎么樣，你以為明宇還會要你這個不下蛋的母雞？”
李明宇的耐心早已耗盡，英俊的臉上覆蓋著一層寒霜。他抽回被王娜緊攥的手，動作里帶著一絲不耐煩。他居高臨下地看著癱坐在地上的顧安然，那眼神，像在看一個無理取鬧的陌生人。
“我再打印一份就是了?！彼穆曇魶]有溫度，像冬日里結了冰的湖面，“安然，別把事情鬧得太難看，對你我都沒好處?！?/p>
顧安然低著頭，凌亂的發(fā)絲垂下來，遮住了她的臉。沒有人看到，她那雙原本盛滿絕望的眸子里，風暴正在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封的死海，深不見底。
她笑了，先是無聲地牽動嘴角，然后發(fā)出低低的，仿佛從喉嚨深處擠出來的笑聲。
笑聲越來越大，帶著一股詭異的凄厲，在空曠的客廳里回蕩。
王娜被她笑得心里發(fā)毛，下意識地往李明宇身后縮了縮，“瘋了，我看她是真的瘋了！”
李明宇的眉頭擰成一個川字。他最厭惡的就是這種失控的場面。
就在他要開口呵斥的瞬間，顧安然的笑聲戛然而止。
她緩緩抬起頭，臉上還掛著淚痕，眼神卻平靜得可怕。她沒有看耀武揚威的王娜，目光徑直穿過空氣，牢牢鎖在李明宇的臉上。
“離婚可以。”
三個字，輕飄飄的，卻像三顆驚雷，炸在李明宇和王娜的耳邊。
李明宇準備好的所有威逼利誘，瞬間都堵在了喉嚨里。他預想過她的哭鬧、哀求、尋死覓活，唯獨沒有想到她會如此干脆地答應。
王娜的臉上閃過一絲錯愕，隨即被巨大的狂喜淹沒。她幾乎要按捺不住上揚的嘴角，但出于女人的直覺，她總覺得哪里不對。
“但是，不是今天。”顧安然撐著冰冷的地板，慢慢站了起來。她的雙腿還在發(fā)軟，但腰背卻挺得筆直，像一株在暴雨中絕不彎折的白楊。
“你又想耍什么花樣？”李明宇警惕地瞇起眼睛。他太了解顧安然了，三年來，她溫順、隱忍，像一只沒有爪牙的貓?？赏米蛹绷艘惨?，他不能不防。
“?；樱俊鳖櫚踩怀读顺蹲旖?，那笑容里帶著一絲自嘲，“李明宇，我跟你結婚三年，就算是一件東西，要被扔掉前，也該容我打包一下吧？”
她的聲音很平，聽不出喜怒。
“我需要三天時間。”她伸出三根纖細的手指，“三天后，我凈身出戶，這棟房子，還有你所謂的補償，我一分不要?！?/p>
李明宇的瞳孔微微收縮。
一分不要？這不符合常理。他準備這棟房子，就是為了堵住她的嘴，讓她快點滾蛋。她竟然不要？
“明宇，別聽她的！她就是在拖延時間！”王娜急了，用力搖晃著李明宇的胳膊，“夜長夢多啊！萬一她出去亂說怎么辦？”
顧安然仿佛沒有聽到王娜的叫囂。她的視線始終沒有離開過李明宇。
她忽然朝他走近一步。
這個動作讓李明宇下意識地繃緊了身體。
“李明宇，”她的聲音壓得很低，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我們之間的事情，需要一個外人在這里指手畫腳嗎？”
她刻意加重了“我們之間”和“外人”這幾個字。
王娜的臉色瞬間漲紅，像是被人狠狠扇了一巴掌。她最恨的就是“外人”這個詞。她懷著李家的骨肉，怎么能是外人！
“你什么意思！顧安然你這個賤人！”她尖叫起來，“我肚子里的是明宇的兒子！我才是這個家未來的女主人！”
“哦？是嗎？”顧安然終于斜睨了她一眼，那眼神輕飄飄的，卻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審視，“那你現(xiàn)在，是以什么身份站在這里呢？李太太？還是李先生見不得光的情人？”
“你！”王娜氣得渾身發(fā)抖。
“娜娜！”李明宇終于出聲打斷了這場爭吵。他現(xiàn)在只想盡快解決問題，而不是看兩個女人斗法。他對王娜使了個眼色，語氣不自覺地帶上了一絲命令的口吻，“你先上樓去休息，這里交給我?！?/p>
王娜滿心不甘，但看到李明宇不容置喙的表情，只能狠狠地跺了跺腳。她扭著腰走上樓梯，每一步都像是踩在顧安然的心上。在轉(zhuǎn)角處，她回頭，投來一個怨毒又示威的眼神。
客廳里終于只剩下他們兩個人。
空氣仿佛凝固了，壓得人喘不過氣。
“說吧，你到底想干什么？”李明宇解開領口的扣子，顯得有些煩躁，“要錢？還是有其他條件？只要不過分，我都可以答應你?！?/p>
在他看來，顧安然所有的反常，都不過是討價還價的籌碼。
顧安然沒有回答。她轉(zhuǎn)身，緩緩地在客廳里踱步。指尖輕輕劃過冰涼的鋼琴烤漆，劃過那個她親手挑選的青瓷花瓶，最后，停在一張合影面前。
照片上，她依偎著李明宇，笑得一臉幸福。那時的她，還以為自己嫁給了愛情。
多么可笑。
“錢？房子？”她拿起相框，用指腹摩挲著照片上李明宇的臉，然后看著他，輕聲反問，“李明宇，你是不是覺得我特別蠢？”
李明宇沒有說話，只是看著她，眼神里充滿了不解和戒備。
“這棟房子，怕是不在你名下吧？”顧安然放下相框，聲音不大，卻字字清晰。
李明宇的心跳漏了一拍。
“所以，你所謂的補償，不過是拿李家的財產(chǎn)做人情。而你急著讓我簽字，是想在一切無法挽回之前，把我這個‘李太太’從你們家的債務里徹底摘出去？”
顧安然轉(zhuǎn)過身，一步步向他逼近。
她的眼神像兩把鋒利的手術刀，似乎要將他層層偽裝的皮肉剖開，直視他最骯臟的內(nèi)里。
“李明宇，你的公司，是不是出問題了？”
這個問題，像一顆投入深潭的石子，瞬間打破了李明宇偽裝的平靜。
“你胡說八道什么！”他幾乎是吼出來的，音量暴露了他的心虛，“我的公司好得很！用不著你操心！”
“是嗎？”顧安然停下腳步，與他相隔不過一米。她能清晰地看到他眼底一閃而過的慌亂。
很好，她的猜測是對的。
那些他深夜里壓低聲音的通話，那些被他迅速藏起來的財務報表，那些他眉宇間怎么也掩飾不住的焦慮……所有碎片，在這一刻拼湊出了完整的真相。
“城南那個地產(chǎn)項目，我沒記錯的話，是你們公司今年最大的賭注吧？”顧安然的聲音依舊平靜，但每一個字都像重錘，狠狠砸在李明宇的神經(jīng)上，“我怎么聽說，因為違規(guī)操作，已經(jīng)被叫停了？銀行的三個億貸款，下個月就要到期了。李大公子，你拿什么還？”
李明宇的呼吸猛地一窒。
他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嚨，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得一干二凈。他死死地盯著顧安然，眼神里充滿了震驚和不可思議。
這些事，都是公司最核心的機密！她怎么可能知道？
三年來，她明明就是一個只懂插花烹飪，對商業(yè)一竅不通的家庭主婦！
“你……你是怎么知道的？”他的聲音干澀沙啞，完全失去了剛才的盛氣凌人。
看到他這副模樣，顧安然心中涌起一陣報復的快感。原來，戳中他的痛處，是這么爽的一件事。
她當然不可能知道得這么詳細。
她只是根據(jù)自己偷聽到的零星信息，加上合理的推測，大膽地進行了一場豪賭。
現(xiàn)在看來，她賭贏了。
顧安然緩緩地，勾起一抹冰冷的笑容。那笑容里，沒有半分溫度，只有無盡的嘲諷。
“你以為，我這三年，真的只是在家里給你洗衣做飯嗎？”她歪了歪頭，姿態(tài)天真，說出的話卻惡毒如蛇信，“你書房里那些‘商業(yè)機密’，防我防得跟防賊一樣?？上О。倜芤皇?。”
李明宇的身體晃了晃。他想到了什么，臉色變得更加難看。他放在身側(cè)的手，不自覺地攥成了拳頭，手背上青筋暴起。
“你調(diào)查我？”他從牙縫里擠出這幾個字，眼神兇狠得像要吃人。
“調(diào)查？”顧安然輕笑一聲，像是聽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話，“李明宇，你太高看自己了。我只是在你急于擺脫我這個‘包袱’的時候，順便看了看，你到底在心虛什么。”
她伸出一根手指，輕輕點在他的胸口，那個曾經(jīng)讓她覺得無比溫暖踏實的地方。
“你急著離婚，不是因為愛王娜，也不是因為我生不出孩子。你只是怕，怕公司破產(chǎn)的時候，我以‘夫妻共同財產(chǎn)’為由，分走你最后那點可憐的資產(chǎn)?！?/p>
“你怕我這個李家的‘養(yǎng)女’，會像水蛭一樣，死死地扒在你們李家這艘快要沉沒的破船上，對不對？”
李明宇被她戳中了最陰暗的心思，惱羞成怒。他一把揮開她的手，力道之大，讓顧安然踉蹌著后退了兩步。
“夠了！”他咆哮道，“顧安然，我警告你，不要挑戰(zhàn)我的底線！”
“底線？”顧安然穩(wěn)住身形，笑得越發(fā)燦爛，“你的底線在哪里？是帶著懷孕的小三回家逼我離婚，還是算計著如何讓我凈身出戶，你好轉(zhuǎn)移財產(chǎn)？”
她向前一步，直視著他暴怒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道：“李明宇，別再用那副道貌岸然的樣子偽裝了，真讓人惡心?！?/p>
“我給你三天時間，不是為了整理我的東西，是給你時間?！?/p>
“想一個，能讓我滿意的新方案?！?/p>
說完，她嘴角的笑容瞬間斂去，只剩下無邊的冷漠。
“否則，我不介意在你的債主找上門之前，先幫你把公司那點爛事，捅給財經(jīng)媒體。你說，到時候李氏集團的股價，會跌得有多難看？”
李明宇徹底僵住了。
他像一尊石化的雕像，愣在原地。他看著眼前這個完全陌生的顧安然，第一次感覺到了恐懼。
這不是他認識的那個溫順柔弱的女人。
她是一條蟄伏了三年的毒蛇，在他最志得意滿的時候，露出了致命的毒牙。
顧安然不再看他，轉(zhuǎn)身，邁著優(yōu)雅而從容的步伐，一步步走上樓梯。
經(jīng)過樓梯轉(zhuǎn)角時，她似乎感覺到了什么，腳步微頓，朝著陰影里瞥了一眼。那里空無一人，只有一截窗簾在輕輕晃動。
顧安然的唇邊，逸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冷笑。
她回到臥室，“砰”的一聲，用力關上了門，將那個男人的世界，徹底隔絕在外。
靠在冰冷的門板上，她全身的力氣仿佛瞬間被抽空，緩緩滑落在地。偽裝的堅強在這一刻土崩瓦解，眼淚再也控制不住，洶涌而出。
她抱著膝蓋，將臉深深埋進去，壓抑著，哭得像個迷路的孩子。
但她知道，從今天起，她不能再哭了。
眼淚是弱者的武器，而她，要做一個強者。
李明宇，王娜，還有整個李家欠她的，她會一筆一筆，連本帶利地討回來。
三天。
游戲，才剛剛開始。樓下，死一般的寂靜。
李明宇站在客廳中央，像一尊被抽走了靈魂的雕像，周遭昂貴的歐式裝潢此刻都成了滑稽的布景?？諝饫镞€殘留著顧安然身上清冷的香氣，那香氣曾是他疲憊歸家時唯一的慰藉，如今卻像一根根冰冷的針，扎進他的神經(jīng)末梢。
她怎么敢？
她怎么會知道？
這兩個問題像兩只無形的手，死死掐住他的喉嚨。他引以為傲的理智與算計，在顧安然那雙冰冷又洞悉一切的眼眸前，碎得一敗涂地。他第一次發(fā)現(xiàn)，自己從未真正了解過這個同床共枕了三年的女人。
他以為她是一只溫順的貓，喂飽了就不會伸出爪子?？伤e了，她是一頭潛伏在暗處的豹，收斂了所有的鋒芒，只為等待最致命的一擊。
“明宇……”
一個嬌弱的聲音從身后傳來，王娜不知何時已經(jīng)回到了客廳。她小心翼翼地走過來，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擔憂，一只手輕柔地撫上他的后背。
“安然姐她……是不是又跟你鬧了？你別生氣，孕婦情緒不穩(wěn)定，我能理解的。為了我，讓你受委屈了?！?/p>
她的話語滴水不漏，既安撫了他，又把自己放在了一個受害者的位置上，順便還點了一下自己“懷孕”這個最大的功勞。
若是放在一小時前，李明宇或許還會心生憐惜，將她擁入懷中。
但現(xiàn)在，他只覺得聒噪。
他猛地一側(cè)身，甩開了王娜的手。
王娜的手僵在半空，臉上的表情瞬間凝固。她看著李明宇陰沉得能滴出水來的側(cè)臉，心頭涌上一股強烈的不安。
“明宇，你怎么了？”
李明宇沒有回答。他的大腦在飛速運轉(zhuǎn)。
顧安然說，給他三天時間。
這三天，不是威脅，是通牒。她手里到底攥著什么牌？公司賬目上的漏洞？他和幾個海外基金的秘密協(xié)議？還是……更深的東西？
他不敢賭。
李氏集團這艘船，外面看著光鮮亮麗，內(nèi)里早已被蛀空。只要一根小小的撬棍，就能讓它徹底傾覆。而顧安然，似乎已經(jīng)找到了那根撬棍。
“你先回去?！崩蠲饔罱K于開口，聲音沙啞得像是砂紙磨過木頭。
王娜愣住了?！盎厝?？回哪里去？這里以后不就是我的家嗎？”她急了，伸手想去抓他的胳膊。
“我說，讓你先回去！”李明宇猛地回頭，眼神兇狠如狼，嚇得王娜渾身一哆嗦，下意識后退了一步。
他從未用這種眼神看過她。
“我……我肚子還疼呢……”王娜立刻捂住小腹，祭出自己百試不爽的武器，眼眶瞬間就紅了，“醫(yī)生說我要多休息，不能情緒激動。”
李明宇眼中的暴戾化為極度的不耐。他從錢包里抽出一張卡，直接塞進王娜手里。
“去最好的私立醫(yī)院，住最好的套房，找二十四小時護工。別在這里煩我?！?/p>
冰冷的語氣，像一盆兜頭澆下的冰水。
王娜捏著那張薄薄的卡片，感覺手心一陣滾燙，燙得她想立刻扔掉。她要的不是錢，是李太太的位置，是這個家的女主人身份！
可是，看著李明宇那副隨時會爆發(fā)的模樣，她不敢再多說一個字。
她終于意識到，有什么東西，已經(jīng)脫離了她的掌控。
她剛剛在樓梯轉(zhuǎn)角，聽得清清楚楚。
“李氏集團的股價，會跌得有多難看？”
顧安然那句話，像魔音一樣在她腦子里盤旋。
李明宇急著離婚，不是因為愛她，而是為了轉(zhuǎn)移財產(chǎn)，怕公司破產(chǎn)時被顧安然分一杯羹。
原來，她王娜，她肚子里的“繼承人”，從頭到尾都只是他用來逼走顧安然、保全自己財產(chǎn)的工具。
一股巨大的屈辱和憤怒涌上心頭，王娜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她死死咬著嘴唇，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好，明宇，你別太累了，我……我先去醫(yī)院等你?！?/p>
她轉(zhuǎn)身，一步一步走得極為緩慢，似乎在期待李明宇能開口挽留。
然而直到她走出別墅大門，身后也沒有傳來任何聲音。
夜風一吹，王娜打了個冷戰(zhàn)。她回頭望了一眼那棟燈火通明的別墅，那里曾是她夢寐以求的宮殿，此刻卻像一個巨大的、冰冷的牢籠。
她低頭看了看自己平坦的小腹，眼神變得無比復雜。
顧安然，李明宇……
你們都把我當棋子。
那就看看，這顆棋子，到底會掀翻誰的棋盤。
第二天清晨，陽光透過百葉窗的縫隙，在臥室的地板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顧安然一夜無眠。
天亮時，她走下床，用冷水洗了把臉。鏡子里的女人，眼睛紅腫，臉色蒼白，但那雙眸子卻亮得驚人，像淬了火的寒星。
她不再是那個只會躲在角落里哭泣的李太太。
她是顧安然。
她換上一身利落的休閑裝，沒化妝，素面朝天，卻自有一股迫人的清冷氣場。
她打開衣帽間，沒有去看那些李明宇買給她的名牌衣服和包包，而是拖出了幾個積灰的行李箱。
她開始收拾東西。
但她收拾的，不是自己的物品。
她將書房里，李明宇和他的家人的合影，一張一張取下來，小心翼翼用絨布包好，放進箱子。
她將客廳里，李明宇父親最喜歡的那套紫砂茶具，一件一件擦拭干凈，用泡沫紙層層包裹，放入另一個箱子。
她甚至將酒柜里，李明宇為了炫耀而收藏的那些昂貴紅酒，按照年份和產(chǎn)區(qū)，井井有條地碼放整齊。
她的動作不疾不徐，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專注，仿佛在打理什么稀世珍寶。
女傭張嫂看得目瞪口呆，想上前幫忙，又不知從何下手。
“太太，您這是……”
“整理一下。”顧安然頭也不抬，“這些東西都太貴重了，萬一磕了碰了，可惜?！?/p>
她的聲音很輕，卻讓張嫂沒來由地打了個寒噤。
李明宇下樓時，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幅詭異的畫面。
顧安然蹲在地上，正專注地給一瓶康帝紅酒的瓶口套上保護網(wǎng)。她的側(cè)臉在晨光里顯得格外柔和，長長的睫毛垂下，像一只安靜的蝴蝶。
這場景，讓他有片刻的恍惚。
他幾乎以為，一切又回到了從前?；氐侥莻€他不管多晚回家，總有一盞燈為他而留，有一碗熱湯為他而溫的日子。
可她一抬眼，那眼底的疏離和冰冷，瞬間將他打回現(xiàn)實。
“早。”顧安然淡淡地開口，像在跟一個陌生人打招呼。
李明宇喉結滾動了一下，壓下心頭那股莫名的煩躁。他掃了一眼那幾個被裝得半滿的箱子。
“你在干什么？”
“幫你把貴重的東西收起來?！鳖櫚踩徽酒鹕?，拍了拍手上的灰塵，“免得將來債主上門，場面太難看，把這些有紀念意義的東西給砸了?！?/p>
她的話像一把軟刀子，精準地捅進李明宇的肺里。
李明宇的臉色瞬間變得鐵青。他一步上前，攥住她的手腕。
“顧安然，你到底想怎么樣？”
“我的話昨天說得很清楚。”顧安然掙了一下，沒掙開。她也不再掙扎，只是平靜地看著他，“我給你三天時間，現(xiàn)在還剩兩天。李總，時間寶貴，別浪費在拉拉扯扯這種無聊的事情上?！?/p>
她手腕纖細，被他攥得生疼，可她的表情沒有一絲變化，仿佛那只手不是她自己的。
這種極致的冷靜，讓李明宇心底的恐懼再次升騰。
就在兩人僵持不下時，顧安然的手機響了。
她看了一眼來電顯示，唇角微不可查地揚了一下。她用另一只手接起電話，開了免提。
“喂，林律師?！?/p>
一個沉穩(wěn)的男聲從聽筒里傳來：“顧小姐，早上好。你托我查的事情，有初步結果了。李氏集團近半年來，至少有十三筆大額資金流向了幾個海外的離岸賬戶，數(shù)額巨大，而且……賬目做得非常粗糙，經(jīng)不起細查?！?/p>
李明宇的瞳孔猛地一縮，攥著顧安然手腕的力道瞬間松開了。
顧安然揉了揉自己發(fā)紅的手腕，語氣依舊平淡。
“辛苦了。還有別的事嗎？”
“還有一件?！绷致蓭煹穆曇纛D了頓，“關于你委托的另一項調(diào)查。王娜小姐，最近三個月，頻繁與一個叫孫志強的男人見面。地點包括酒店、餐廳，以及……一家私立婦產(chǎn)醫(yī)院的VIP產(chǎn)檢中心?！?/p>
顧安然的眉梢輕輕一挑。
“孫志強？”
“是的。他是盛宇資本的副總。巧合的是，盛宇資本，正是李氏集團目前最大的債權方之一?！?/p>
電話那頭的林律師安靜地等待著指示，而電話這頭的客廳，已經(jīng)落針可聞。
李明宇的臉，白得像一張紙。
盛宇資本……孫志強……
這兩個名字像兩道驚雷，在他腦子里炸開。
他為了緩解公司資金鏈的壓力，不久前剛從盛宇資本借了一筆高息過橋貸款。而王娜，是他親口告訴她，自己遇到了麻煩，需要一個“繼承人”來穩(wěn)住家里那些老頑固，逼走顧安然。
難道……
一個可怕的念頭在他心中瘋長。
顧安然掛了電話，將手機放回口袋。她抬眸，迎上李明宇那雙寫滿震驚和混亂的眼睛。
她笑了，笑得云淡風輕。
“李明宇，你看，這個世界就是這么小?！?/p>
“你以為你在下很大一盤棋，卻不知道，自己早就是別人棋盤上的一顆棄子?！?/p>
她沒有再多說一個字，轉(zhuǎn)身走向餐廳。
“張嫂，麻煩準備早餐，我餓了?！?/p>
李明宇僵在原地，渾身冰冷。
他感覺自己像一個一絲不掛的小丑，站在舞臺中央，被一束強光照著，所有的不堪和算計都暴露無遺。
他一直以為王娜是他掌控的棋子，是他用來解決麻煩的工具。
卻沒想到，這個工具，從一開始，就是敵人遞過來的刀。
而握刀的手，屬于盛宇資本。
他們不僅想要他的錢，他們想要他的命，想要整個李家！
巨大的恐慌攫住了他。他沖到顧安然面前，臉上再也沒有了平日的偽裝，只剩下狼狽和乞求。
“安然，你……你早就知道了？”
“知道什么？”顧安然慢條斯理地拿起一片吐司，抹上黃油，“知道你的情人，是你最大債主的臥底？還是知道，她肚子里的孩子，很可能也不是你的？”
李明宇眼前一黑，差點栽倒。
他扶住餐桌的邊緣，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
“你……你幫我?！彼粗?，像是看著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安然，我們是夫妻！你幫我度過這個難關，我……我馬上讓王娜滾！我再也不見她！我們好好過日子，像以前一樣……”
“夫妻？”顧安然咀嚼著口中的吐司，發(fā)出細微的聲響，那聲音在李明宇聽來，卻像是喪鐘。
她咽下食物，用餐巾擦了擦嘴角，動作優(yōu)雅得像在參加一場晚宴。
“李總，你是不是忘了？”
“就在昨天，是你，帶著你的情人，逼我簽離婚協(xié)議的?！?/p>
“現(xiàn)在跟我談夫妻？”
她輕笑一聲，那笑聲里，滿是嘲諷。
“你不覺得，太晚了嗎？”
接下來的兩天，李明宇徹底陷入了焦頭爛額的境地。
盛宇資本那邊突然發(fā)難，以風控為由，要求李氏集團立刻償還那筆巨額的過橋貸款，否則就要啟動資產(chǎn)保全程序。
公司內(nèi)部，幾個他最信任的元老也開始陽奉陰違，顯然是嗅到了危險的氣息，在為自己找后路。
他焦頭爛額地打著電話，動用所有的人脈，試圖拆東墻補西墻，卻發(fā)現(xiàn)過去那些稱兄道弟的朋友，如今都對他避之不及。
樹倒猢猻散。
他從未如此清晰地體會到這五個字的含義。
他試圖聯(lián)系王娜，想從她嘴里問出真相，但她的電話再也打不通了。那個曾經(jīng)對他百依百順，柔情似水的女人，就這樣人間蒸發(fā)了。
絕望和憤怒像兩條毒蛇，啃噬著他的內(nèi)心。
而顧安然，卻仿佛置身事外。
她每天照常吃飯，散步，甚至還有心情在花園里修剪花草。她看到他焦躁地在客廳里踱步，只會淡淡地問一句：“要喝杯茶嗎？清心降火。”
她越是平靜，李明宇就越是恐慌。
他知道，顧安然在等。
等他徹底走投無路，等他跪在她面前，搖尾乞憐。
第三天下午，最后的期限到了。
李氏集團的股價毫無征兆地開始閃崩，短短兩個小時，就跌停了。財經(jīng)新聞的頭條，鋪天蓋地都是關于李氏集團涉嫌財務造假、資金鏈斷裂的負面報道。
引爆這一切的，是一封匿名郵件。
郵件里，附上了李氏集團那十三筆海外資金流轉(zhuǎn)的詳細記錄。
李明宇看著手機上不斷彈出的新聞推送，手腳冰涼。
他知道，完了。
一切都完了。
他像一頭被困在籠子里的野獸，雙目赤紅，在空曠的客廳里來回踱步。最后，他的目光定格在通往二樓的樓梯上。
顧安然。
這一切都是她做的！
一股瘋狂的恨意席卷了他所有的理智。他沖上樓，一腳踹開了臥室的門。
“砰！”
巨大的聲響，讓正在窗邊看書的顧安然嚇了一跳。
她抬起頭，看到李明宇像一頭失控的公牛一樣沖了進來，那張曾經(jīng)英俊的臉上，此刻布滿了猙獰和扭曲。
“是你干的！是你！”他咆哮著，一步步向她逼近，“你毀了我！你毀了李家！”
顧安然緩緩合上書，站起身。
她的臉上沒有絲毫懼色，反而帶著一絲憐憫。
“我毀了你？李明宇，是你自己，毀了你自己?！?/p>
“如果不是你貪得無厭，做假賬轉(zhuǎn)移資產(chǎn)，誰能抓到你的把柄？”
“如果不是你利欲熏心，引狼入室，又怎么會落到今天這個地步？”
“你最大的問題，就是太自負了。你以為所有人都該被你玩弄于股掌，卻不知道，螳螂捕蟬，黃雀在后。”
她的每一句話，都像一把錐子，狠狠扎進李明宇的心臟。
“閉嘴！你給我閉嘴！”李明宇徹底瘋狂了，他撲過來，死死抓住顧安然的肩膀，“你以為你贏了嗎？我告訴你，我不好過，你也別想好過！我要讓你給我陪葬！”
肩膀被他捏得劇痛，顧安然卻連眉頭都沒皺一下。
她直視著他瘋狂的眼睛，忽然笑了。
“陪葬？李明宇，你配嗎？”
她抬起手，用一種極其緩慢的動作，撫上他的臉頰，那冰涼的觸感讓李明宇的身體猛地一僵。
她的聲音，輕得像一陣風，卻帶著致命的寒意。
“你知道嗎，我本來，還想給你留一點體面的?！?/p>
“但現(xiàn)在，我改主意了。”
“你不是一直很好奇，王娜肚子里的孩子，到底是誰的嗎？”
“不如，我來告訴你一個更好玩的故事?！?/p>
“你猜，如果盛宇資本的老總知道，他派來的臥底，懷的不是你的孩子，也不是孫志強的孩子，而是他死對頭的種……他會怎么對付王娜？又會怎么對付你這個，被戴了雙重綠帽子的冤大頭？”
李明宇的大腦，嗡的一聲，一片空白。
他像被雷劈中一樣，呆呆地看著顧安然。
他聽不懂。
他一個字也聽不懂。
什么叫……死對頭的種？
顧安然看著他那副呆滯的樣子，嘴角的笑容越發(fā)燦爛。
“看來李總的商業(yè)嗅覺，也不怎么樣嘛?！?/p>
“你和盛宇斗了這么久，難道就沒想過，誰是他們背后最大的競爭對手嗎？”
她湊到他耳邊，用只有他們兩人能聽到的聲音，輕輕吐出了一個公司的名字。
那個名字，像一道黑色的閃電，瞬間擊穿了李明宇最后的心理防線。
他猛地推開顧安然，眼中是全然的崩潰和難以置信。
“不……不可能……”
他踉蹌著后退，嘴里無意識地呢喃著。
他輸了。
輸?shù)靡粩⊥康亍?/p>
他不僅輸?shù)袅斯?，輸?shù)袅素敭a(chǎn)，還輸?shù)袅怂鳛橐粋€男人，最后那點可笑的尊嚴。
他成了一個天大的笑話。
“啊——！”
李明宇發(fā)出一聲野獸般的嘶吼，他眼中的理智被血色完全吞噬。他看到了顧安然臉上那抹淡漠的、仿佛在看一個死物的表情。
是她！
都是她！
是這個女人，毀了他的一切！
“我要殺了你！”
他嘶吼著，再次朝顧安然撲了過去。
這一次，他沒有絲毫留情。
顧安然早有防備，側(cè)身閃躲。但李明宇已經(jīng)徹底瘋狂，他的力氣大得驚人?；靵y中，顧安然被他狠狠一推，身體失去平衡，向后倒去。
她的后腦，重重地撞在了身后那張沉重的紅木雕花床的床角上。
“咚！”
一聲悶響。
世界，瞬間安靜了。
顧安然只覺得眼前一黑，劇痛從后腦傳來，瞬間蔓延至四肢百骸。意識像退潮的海水，迅速遠去。
在徹底失去知覺前，她看到了李明宇。
他站在那里，呆呆地看著她，看著從她腦后緩緩流出的、溫熱的液體。
他臉上的瘋狂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比先前更深沉、更徹底的……恐懼。時間，仿佛在這一刻被拉成了凝固的琥珀。
一秒，兩秒。
李明宇僵硬地站在原地，瞳孔里倒映著顧安然倒下的身影，和那片從她發(fā)間迅速洇開的暗紅。
粘稠的、溫熱的，刺目的紅。
那顏色像一盆冰水，兜頭澆滅了他所有的瘋狂和怒火，只剩下深入骨髓的寒意。
殺人……
他殺了她？
不。
這個念頭如同一道驚雷，炸得他魂飛魄散。他踉蹌后退一步，腳下卻一軟，險些跪倒在地。
他抖著手，想要去摸口袋里的手機，卻幾次都摸了個空。
叫救護車？
不，不行！叫了救護車，警察就會來。他該怎么解釋？
他會坐牢，他會失去一切……不，他已經(jīng)失去一切了，但他不能失去自由！
對，意外！
是她自己摔倒的！
一個聲音在他腦中瘋狂叫囂，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一步步挪過去，顫抖的手指探向顧安然的鼻息。
還有氣。
她還活著！
一股狂喜瞬間沖散了恐懼，緊接著，一個更加陰毒、更加瘋狂的念頭，從地獄里爬了出來。
這是一個機會。
……
醫(yī)院消毒水的味道，尖銳地刺入鼻腔。
顧安然的意識在一片混沌的白光中沉浮，后腦的劇痛如同持續(xù)不斷的電擊，讓她無法思考。
她好像忘了很多事。
又好像，只忘了一件最重要的事。
那是什么？
她費力地睜開眼，天花板的白熾燈晃得她眼睛發(fā)酸。
視野里，出現(xiàn)了一張熟悉的臉。
是李明宇。
他看起來憔??憔悴，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眼睛里布滿血絲，正一瞬不瞬地盯著她。那眼神，不再是她記憶中的冷漠或瘋狂，而是一種……她看不懂的、混雜著痛苦和慶幸的復雜情緒。
“安然？”
見她醒來，李明宇的聲音嘶啞，立刻抓住了她的手。他的掌心，一片冰涼的冷汗。
“你終于醒了！謝天謝地……”
顧安然想抽回手，卻渾身無力。
她張了張嘴，喉嚨干得發(fā)疼，“我……怎么了？”
李明宇的身體明顯一僵，眼中飛快地閃過一抹光。
他低下頭，用一種充滿懊悔和自責的語氣，緩緩開口。
“我們吵架了……為了王娜的事?！?/p>
“你情緒太激動，轉(zhuǎn)身的時候沒站穩(wěn)，不小心……不小心摔倒，撞到了床角?！?/p>
他抬起頭，通紅的眼睛緊緊鎖住她，聲音哽咽。
“對不起，安然，都是我的錯。我不該跟你提離婚，不該讓你那么傷心……我混蛋！”
他說著，甚至抬手給了自己一巴掌。
清脆的聲響在安靜的病房里，顯得格外突兀。
顧安然被他這突如其來的舉動弄得有些發(fā)懵。
離婚？王娜？
這些詞匯像一把把鑰匙，卻打不開她腦中那扇生了銹的記憶大門。她只覺得頭更痛了。
她看著眼前這個痛苦懺悔的男人，陌生的感覺油然而生。
這真的是那個逼她凈身出戶的李明宇嗎？
他眼中的悔恨，是真的嗎？
看著她臉上顯而易見的迷茫，李明宇心中那塊懸著的巨石，終于緩緩落了地。
他賭對了。
她忘了。
她把他最后的尊嚴踩在腳下，把他打入地獄的那些話，她全都忘了！
一個完美的，可以被他任意涂抹改寫的機會，就這樣血淋淋地擺在了他的面前。
“別想了，醫(yī)生說你需要靜養(yǎng)?！?/p>
李明宇的語氣變得前所未有的溫柔，他替她掖好被角，眼神里滿是失而復得的珍重。
“等你好了，我們就忘了那些不愉快。王娜那邊，我會去解決?！?/p>
“安然，我們重新開始，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