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時辰,像在油鍋里煎熬。殿內(nèi)靜得可怕,只有更漏滴答,敲打著我的神經(jīng)。我強迫自己閉目養(yǎng)神,實則全身的感官都繃緊到了極致,捕捉著殿外任何一絲風吹草動。
終于,熟悉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帶著急促。
“娘娘!”綠荷幾乎是沖進來的,額發(fā)被汗水黏在鬢角,胸口劇烈起伏,臉上卻帶著一種劫后余生的慶幸,“信送到了!奴婢親手交到國公爺手里!國公爺看完信,臉色……臉色變得非常難看,但什么都沒問,只讓奴婢轉(zhuǎn)告娘娘:‘為父知曉輕重,定不負吾兒所托,闔府上下,必當謹守門戶,靜待吾兒佳音!’”
她喘了口氣,繼續(xù)道:“奴婢隨后去了北城兵馬司指揮使府上,亮出娘娘的鳳印,傳達了娘娘的旨意。指揮使大人雖有些驚疑,但不敢怠慢,立刻應(yīng)下,說會親自挑選最可靠的心腹,即刻暗中布防,絕不讓一只可疑的蒼蠅飛進國公府!”
“好!好!好!”我連說了三個好字,一直懸在嗓子眼的心,終于重重落回實處,渾身脫力般靠進軟枕里,后背的冷汗被體溫烘得一片冰涼。父親明白了!他聽懂了信里的暗示!“里應(yīng)外合”、“假扮官軍”、“若雪動向”……這些詞足以讓他聯(lián)想到最壞的可能!加上北城兵馬司的暗中守護,國公府……有救了!
【母后!您怎么就不聽勸??!外祖父知道了,小姨肯定也知道了!她馬上就要進宮了!母后,您快想想辦法??!父皇要是見了小姨……】那“蠱胎”的聲音帶著氣急敗壞的哭腔,喋喋不休地在我腦中轟炸。
我充耳不聞,只對綠荷吩咐:“本宮乏了,傳晚膳吧,清淡些。另外,傳本宮口諭,今夜宮門下鑰后,無論何人何事,哪怕是天塌下來,也不許驚擾本宮安寢。但……”我話鋒一轉(zhuǎn),眼神銳利如刀,“若國公府有任何人、持任何信物前來求見,無論多晚,必須立刻通傳!不得有誤!”
“是,娘娘!”綠荷肅然應(yīng)下。
這
一夜,我躺在寬大的鳳床上,錦被溫暖柔軟,卻驅(qū)不散心底的寒意。窗外風聲嗚咽,像無數(shù)冤魂在哭嚎。我睜著眼,望著帳頂繁復(fù)的繡金鳳紋,前世國公府沖天的火光、親人們絕望的面孔、冷宮棍棒加身的劇痛、還有那“蠱胎”最后冰冷的輕笑……
一幕幕在眼前瘋狂閃回。
我死死咬著下唇,直到嘗到血腥的鐵銹味。
趙元澈,崔若雪……你們最好祈禱國公府今夜平安無事。否則……我撫著小腹,眼中戾氣翻涌……否則,我定要你們,還有這腹中的“孽種”,一起給我崔家滿門陪葬!
時間在死寂中緩慢爬行。更漏聲、風聲、遠處宮衛(wèi)巡邏的腳步聲……都被無限放大,敲打著緊繃的神經(jīng)。我強迫自己數(shù)著更漏的滴答聲,試圖平復(fù)那幾乎要破胸而出的狂躁殺意。
不知過了多久,久到窗外的天色透出一點極淡的灰白,預(yù)示著長夜將盡。
沒有動靜。
沒有驚慌的腳步聲,沒有通傳的呼喊。
緊繃到極限的弦,終于緩緩松弛下來。一股巨大的疲憊感席卷全身,眼皮沉重得如同灌了鉛。意識沉浮間,我迷迷糊糊地想,成了?這一關(guān)……闖過去了?
就在這半夢半醒的混沌邊緣,寢殿的門,被猛地撞開!
“娘娘!娘娘!”綠荷帶著哭腔的嘶喊像一把冰錐,瞬間刺穿了我所有的僥幸!
我像被滾水燙到一樣從床上彈坐起來,心臟狂跳得幾乎要炸開:“怎么了?!”
綠荷連滾帶爬地撲到床前,臉上毫無血色,眼淚鼻涕糊了一臉,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娘娘!國公府……國公府沒了!剛剛……剛剛府里逃出來的一個馬夫,渾身是血,拼死跑到宮門報信……說昨夜子時,一伙蒙面賊人……兇悍無比,見人就殺……國公府……國公府上下幾百口人……全……全都沒了!嗚嗚嗚……”
轟——!
仿佛一道驚雷在頭頂炸開!我眼前猛地一黑,天旋地轉(zhuǎn),五臟六腑像是被一只無形的大手狠狠攥住、撕扯、攪碎!喉嚨里涌上一股濃烈的腥甜,又被我死死咽了回去。
“不……不可能……”我聽到自己發(fā)出破碎的、不像人聲的嘶啞低吼,身體不受控制地向前栽倒,重重地摔在冰冷堅硬的金磚地面上。骨頭撞擊的劇痛遠不及心口那滅頂?shù)慕^望。
“娘娘!”綠荷尖叫著撲過來扶我。
我渾身癱軟如泥,所有的力氣都被瞬間抽空,只剩下徹骨的冰冷和滅頂?shù)慕^望。為什么?為什么?!我明明提醒了!我明明做了安排!北城兵馬司呢?父親呢?為什么還是這樣?!
“爹……娘……”我蜷縮在地上,指甲死死摳著冰冷的地磚,發(fā)出刺耳的刮擦聲,眼淚卻像被凍住了一樣,一滴也流不出來,只有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瀕死野獸般的悲鳴。
完了。全完了。我重活一世,拼盡全力,還是沒能救下他們!我還是那個害死全家的罪人!
巨大的悲慟和自責像黑色的潮水,瞬間將我吞沒。我眼前陣陣發(fā)黑,意識在崩潰的邊緣沉浮。
不知過了多久,一陣沉穩(wěn)而熟悉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帶著一絲刻意放輕的急促。
“凝兒!”趙元澈的聲音響起,充滿了“恰到好處”的震驚和痛心。他快步走到我身邊,蹲下身,試圖將我從冰冷的地上扶起,“朕剛聽聞噩耗!這……這究竟是怎么回事?快起來,地上涼!”
他溫熱的手掌碰到我胳膊的瞬間,我像被毒蛇咬到一樣,猛地一顫,一股強烈的、幾乎要沖破理智的恨意直沖頭頂!是他!一定是他!除了他,誰能在北城兵馬司的“守護”下,一夜之間屠盡國公府滿門?!
“凝兒,別這樣!”他似乎被我的反應(yīng)驚了一下,隨即用力將我半抱半拖地扶到床邊坐下,臉上是沉痛無比的表情,“人死不能復(fù)生,朕知道你心里苦,可你也要為腹中的皇兒想想?。∧闶撬哪负?,是他的依靠!你若垮了,他怎么辦?”
他接過綠荷戰(zhàn)戰(zhàn)兢兢遞來的溫水和清粥,舀起
一勺,小心翼翼地吹了吹,遞到我唇邊,眼神溫柔得能溺死人:“來,聽話,多少吃一點。你放心,朕已下旨,嚴令
三司徹查!定要將那伙喪心病狂的賊人碎尸萬段,以慰岳父岳母和國公府上下在天之靈!”
岳父岳母?碎尸萬段?
聽著他這虛偽到令人作嘔的言辭,看著他眼中那“真摯”的痛惜,我胃里一陣翻江倒海,幾乎要當場吐出來。我死死咬著牙關(guān),指甲深深陷進掌心,用盡全身力氣才克制住撲上去撕碎他這張偽善面孔的沖動。
不能!現(xiàn)在還不能!我勢單力薄,腹中還有這不知是人是鬼的“蠱胎”……我必須忍!
我垂下眼簾,遮住眸中翻涌的滔天恨意,身體微微顫抖著,順勢軟軟地靠進他懷里,仿佛終于找到了唯一的依靠。眼淚,在這一刻終于洶涌而出,不是演戲,是那滅頂?shù)谋瘧Q再也無法抑制。
“陛下……臣妾……臣妾沒有爹娘了……沒有家了……”我的聲音破碎不堪,帶著無盡的哀傷和依賴,將臉埋在他明黃的龍袍上,任由淚水浸濕那冰冷的繡紋。
趙元澈的身體似乎僵了一瞬,隨即更緊地摟住我,大手在我背上輕輕拍撫,聲音低沉而充滿“憐惜”:“凝兒不怕,你還有朕,還有我們的皇兒。朕就是你的家,朕會護著你們母子,一生一世。”
他的懷抱溫暖,話語溫柔,卻像一條冰冷的毒蛇,纏繞著我的脖頸,一點點收緊。
接下來的半個月,趙元澈幾乎夜夜宿在我的鳳儀宮。流水般的珍玩珠寶、綾羅綢緞被抬進來,堆滿了偏殿。他對我極盡溫柔小意,噓寒問暖,仿佛要將我失去親人的痛苦,用這虛假的榮寵和物質(zhì)填滿。
我像一個被抽走了靈魂的木偶,順從地接受著他的“撫慰”,在他面前扮演著脆弱、依賴、沉浸在悲痛中需要他支撐的可憐皇后。只有在他看不見的角落,在深沉的夜里,我眼中才會燃起噬骨的冰冷火焰。
綠荷小心翼翼地伺候著,看著我日漸“消瘦”,心疼不已。這日,一場大雪初霽,紅梅映著白雪,開得格外精神。
“娘娘,您看這梅花開得多好,”綠荷捧著一支新折的紅梅,試圖讓我開懷,“您都悶在殿里好些日子了,奴婢扶您去梅園走走吧?透透氣,對您和小皇子都好?!?/p>
我望著窗外那刺目的紅,沉默片刻,點了點頭。也好,是該出去“透透氣”了。
梅園里積雪未融,紅梅怒放,暗香浮動。我裹著厚厚的狐裘,由綠荷攙扶著,慢慢走在清掃出來的小徑上。冰涼的空氣吸入肺腑,稍稍壓下了心頭的燥郁。我停在一株開得極盛的梅樹前,伸出手,想去折那枝姿態(tài)最美的。
就在指尖即將觸碰到花枝的剎那——
“?。 ?/p>
一個穿著明黃小襖、圓滾滾的身影,像顆失控的小炮彈,猛地從旁邊假山后沖出來,不偏不倚,直直地朝著我隆起的肚子撞了過來!
電光火石間,我瞳孔驟縮!幾乎是本能地,護著肚子,用盡全身力氣向旁邊猛地一閃!
砰!
那小小的身影收勢不及,重重地摔在鋪滿積雪的地面上,濺起一片雪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