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鉞自然不可能袒露身份,便沿用了假名。
“某姓桓,單名一個晏字,女郎如何稱呼?”
“哪個晏?海清河晏,還是……”
“四時晏然?!?/p>
這不是一個“晏”字?
——桓晏。
郗靈鳶無聲念了遍。
還挺好聽,但她不信這是他的真名。
不過不重要,行走江湖,誰還沒幾個假名?
反正,她也打算報假名。
“我名宋鶯,草長鶯飛的鶯?!?/p>
“宋”姓入耳,元鉞心跳陡然加快,大雍滿門英烈、馬革裹尸的宋氏?
他強(qiáng)行穩(wěn)住氣息,目光沉沉落在少女身上。
容色絕俗,姿態(tài)高雅,衣飾雖簡,熏香卻貴……怎么看,都像喬裝出行的世家貴女。
可誰家的貴女,會如此坦然面對陌生男子的赤身露體,甚至大膽直接地贊其皮相。
她自稱姓宋,是巧合,還是試探?
“桓郎君這傷,瞧著兇險萬分,不知從何而來?”
郗靈鳶微微傾身,桃花眼專注地看著他。
“某自沙州來,途中不幸遭遇山匪,隨從力戰(zhàn)失散,某寡不敵眾,重傷力竭,不慎墜江。”
郗靈鳶暗自思忖。
沙州乃西域門戶,商旅云集,胡漢雜居,民風(fēng)最是奔放不羈。
眼前這人,卻古板守禮得像長安國子監(jiān)的老學(xué)究。
重傷至此,連動一下都牽扯傷口,竟還不忘用薄毯將自己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
一個男子,居然比她還注重清白,這是真君子,還是假道學(xué)?
郗靈鳶玩心徹底被勾起。
她決定試試。
“桓郎君,我不是故意沒給你準(zhǔn)備上衣的?!?/p>
元鉞腦中閃過自己被審視的畫面,心中警惕頓生,淡聲回道:“無礙?!?/p>
郗靈鳶羽睫輕眨,真假摻半繼續(xù)編。
“事急從權(quán),我略通岐黃之術(shù),為方便你后背涂藥,才未準(zhǔn)備衣裳?!?/p>
“略通”是字面意思,郗靈鳶只會包扎。
但尋常人會誤以為她在謙虛,她賭眼前的老古板也會。
元鉞陷入沉思。
她竟是大夫?
大夫見慣病體,倒能說得通,為何她面對自己赤身露體,神色可以坦然自若。
不對!
他后頸并未受傷。
元鉞心底警鈴大作,面上卻分毫不顯:“多謝女郎施以援手。”
郗靈鳶自幼出入宮廷,能敏銳察覺旁人的情緒。
這老古板看似禮貌感謝,實則淡漠疏離。
不應(yīng)該啊。
得知她會醫(yī)術(shù),應(yīng)當(dāng)不會再介懷被她看光,哪里出了紕漏?
郗靈鳶快速回憶踏入艙內(nèi)的每一個細(xì)節(jié),腦中突然閃過那枚雀鳥紋玉墜。
莫非剛才查看玉墜……
不,甚至更早之前,他就已經(jīng)醒了?
所以才將她當(dāng)成登徒子,一開始就起了防備之心?
郗靈鳶旋即轉(zhuǎn)換策略,明媚的臉上籠上一層輕愁。
“其實,我本來不想救你的。”
元鉞做好聽她編瞎話的準(zhǔn)備,誰料聽見直白的真話,眼中飛快閃過一絲錯愕。
“我本來夜釣好好的,你忽然纏上我的魚鉤,力度之大,險些將我拽下江去?!?/p>
郗靈鳶語氣生動起來,仿佛又置身于那驚魂一刻。
“我奮力攀住船舷,驚魂未定,又被你頸間那枚玉墜的反光晃了眼……”
元鉞指尖無意識蜷縮,觸碰到心口溫潤的墨玉。
“冷不丁瞧見你被江水泡得慘白發(fā)青的臉,誤以為撞見水鬼,做了一宿的噩夢!”
郗靈鳶似心有余悸,清脆的聲線含著幾縷顫音。
“可看到你舉臂求生,叫我想起幼時墜河的往事,這才動了惻隱之心。”
聽到這里,元鉞心念微動。
原來她會救他,又不吝珍藥,是因從前陷過同樣的絕境?
“今日再來探看……”
郗靈鳶話鋒一轉(zhuǎn),目光坦蕩地掃過他骨相優(yōu)越的面容。
“見你恢復(fù)了些血色,倒顯出幾分俊朗風(fēng)姿,剛想贊一句,又被你的玉墜晃了神?!?/p>
“我自小好奇心重,艙內(nèi)光線又昏昧,便湊近了些細(xì)瞧……”
郗靈鳶微微前傾,一縷若有似無的馨香,隨著她的動作,飄散在狹小的空間里。
元鉞鼻翼極輕地翕動了下。
“實乃無心之失,絕非有意唐突,萬望郎君海涵。”
話落,郗靈鳶直直望向元鉞。
眸光相觸,元鉞仿若瞧見一汪清澈見底的泉水。
他七歲入主東宮,不久中毒,避出長安,先在靈山養(yǎng)病學(xué)藝,后入麒麟衛(wèi)從軍。
他見過太多心懷鬼胎的女子。
有攀附高枝的,有使計刺殺的,有覬覦色相的……
卻從未有一人,如眼前少女這樣,將好惡都直白地寫在臉上。
被他泡水慘白的臉嚇到,直言撞鬼;見他臉廓恢復(fù)常態(tài),又贊皮囊。
難道,她并非輕浮孟浪,只是天性率真不拘,乃至不通世故?
元鉞心底盤踞的疑慮并未消散,但緊繃的神經(jīng)卻悄然松動了一些。
“女郎言重了?!?/p>
郗靈鳶唇角微勾。
話本子誠不欺人,男子果然都愛“真誠不作偽”的女子。
可這世上,哪有那么多純潔無私的傻子。
她趁熱打鐵,繼續(xù)打探。
很快得知,這人在沙州行商,家中只余下年邁祖母,此行前往蓬州祭拜先人。
最重要的是,他尚未婚配!
皮囊俊美,身姿頎長,沒有婚約……簡直是為她量身打造的外室人選!
郗靈鳶心中那點盤算瞬間落定。
元鉞亦在不動聲色地試探:“女郎此行是……”
“我未婚夫游獵摔死,家中忙著為我重新議親,我不愿意,故喬裝出行。”
背信棄義的未婚夫,和死了有什么區(qū)別?
郗靈鳶毫無負(fù)擔(dān)地胡謅。
元鉞本來只想問她去往何處,沒料到聽到秘辛。
“……抱歉?!?/p>
郗靈鳶滿不在乎的擺手:“他自己作死,天不容他,何須你道歉?”
元鉞瞬間了然,看來那位橫死的未婚夫,在她心中亦無足輕重。
世家貴女的婚姻,向來身不由己。
他心里有了決定。
待與親衛(wèi)匯合,查清她身份,若真無辜,他必傾力相報。
無論是婚約自由,亦或是爵位厚祿……皆無不可。
郗靈鳶亦有了決斷,她要改道去蓬州。
“那我先送你去蓬州,待你與隨從匯合,我再去蜀州看黑白熊?!?/p>
元鉞剛松緩的神經(jīng)倏然緊繃。
萍水相逢,救人上船已是難得的義舉,現(xiàn)下卻要專程送他……
她圖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