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約到期那日，我燒光了五年賬本。
暴雨中他官袍染血闖進(jìn)來，攥住我手腕：“燒這么干凈，要同我撇清？”
我撥開他滾燙的手：“陸大人，按契約第九條，今日起你我各不相干?！?/p>
后來他高燒徹夜守在我門外。
我推門時(shí)他跌進(jìn)來，懷中死死護(hù)著個(gè)木匣：
“夫人從前說，契約到期就還你自由?！?/p>
“但沒說過，不準(zhǔn)我重新求娶?！?/p>
匣中是他親筆所書的新婚書，日期卻是五年前。
雨水瘋了似的砸下來，砸在青石板上，濺起渾濁的水花，也砸在廊下那堆越燃越旺的火上?；鹕嘭澙返靥蝮轮稍锏募堩?，發(fā)出噼啪的脆響，卷起焦黑的邊緣，將五年光陰一寸寸吞沒。
我站在雨里，離那堆火很近，近到能感受到灼人的熱浪撲面而來，又被冰冷的雨水瞬間澆熄，化作刺鼻的白煙，模糊了視線。手里最后幾本賬冊，封皮上還沾著墨漬，是我昨夜才謄抄好的。指尖一松，它們便輕飄飄地落進(jìn)火堆，火苗猛地躥高，映亮了我被雨水打濕的、沒什么表情的臉。
五年了。從蘇家傾覆，到我被陸凜一紙契約帶回這侍郎府，整整五年。這五年，我是他名義上的夫人，是他府里最稱職的賬房先生，一筆一劃，記錄著每一兩銀錢的去向，也記錄著這段冰冷交易的每一天。如今，契約到期，這些賬本，連同那些被精確計(jì)算的日日夜夜，都該付之一炬。
雨水順著額發(fā)流下，滑過眼角，有些澀。我抬手抹了一把，指尖冰涼。
就在火勢漸弱，最后一點(diǎn)火星掙扎著即將熄滅時(shí)，沉重的院門被一股蠻力猛地撞開，發(fā)出刺耳的“哐當(dāng)”聲。一個(gè)高大的人影裹挾著風(fēng)雨和濃重的血腥氣，像一頭失控的猛獸，直沖進(jìn)來。
是陸凜。
他身上的緋色官袍濕透了，緊貼在身上，勾勒出緊繃的線條。下擺處，一大片深褐色的污漬在雨水的沖刷下暈染開來，散發(fā)出令人作嘔的鐵銹味。他臉上沒什么表情，只有雨水不斷滑落，那雙總是銳利如鷹隼的眼睛，此刻在火光映照下，翻滾著我看不懂的、近乎暴戾的情緒。
他幾步就跨到我跟前，完全無視了還在飄著青煙的火堆和傾盆大雨，一把攥住了我的手腕。
力道大得驚人，骨頭幾乎要被捏碎。他掌心的溫度隔著濕透的衣袖傳來，燙得嚇人。
“燒這么干凈，”他的聲音低沉沙啞，每一個(gè)字都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帶著雨水的冰冷和他身上那股未散的血腥，“是鐵了心要同我撇清？”
雨水順著他棱角分明的下頜線滴落，砸在我的手背上。我抬眼，對(duì)上他深不見底的眸子。那里面沒有平日的冷硬疏離，只有一片灼人的、混亂的暗涌。
我用力，試圖抽回自己的手。他的手指像鐵鉗，紋絲不動(dòng)。
“陸大人說笑了?！蔽议_口，聲音被雨聲沖刷得有些飄忽，卻刻意維持著平穩(wěn)，“按契約第九條，今日起，你我各不相干。這些賬目，本就是為這段關(guān)系所設(shè)，如今關(guān)系終結(jié)，自然該清理干凈?！?/p>
“各不相干？”他重復(fù)著這四個(gè)字，嘴角扯出一個(gè)近乎扭曲的弧度，眼神卻死死鎖著我，像是要將我釘穿，“蘇晚，五年，你就只記得這該死的契約第九條？”
他手上的力道又加重了幾分，滾燙的溫度和他身上濃重的血腥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種極具壓迫感的窒息。我甚至能感覺到他身體在微微發(fā)顫，不知是因?yàn)榱芰死溆?，還是別的什么。
“陸大人，”我再次用力，指甲幾乎要掐進(jìn)他的皮肉，“請(qǐng)放手?！?/p>
他盯著我，胸膛劇烈起伏了幾下，那雙翻涌著驚濤駭浪的眼睛里，有什么東西劇烈地掙扎著，最終，像是被什么東西強(qiáng)行壓了下去。他猛地松開了手。
力道撤得太急，我踉蹌著后退一步，差點(diǎn)踩進(jìn)那堆尚有余溫的灰燼里。
他不再看我，轉(zhuǎn)身大步走向回廊，官靴踏在積水上，濺起一片水花。背影在雨幕中顯得格外孤峭，那身染血的官袍，像一面宣告著冷酷與殺戮的旗幟。
我站在原地，雨水徹底澆透了衣衫，冷意刺骨。手腕上被他攥過的地方，火辣辣地疼，殘留著他滾燙的體溫和那股令人心悸的血腥氣。
契約到期了。蘇晚。我在心里對(duì)自己說。
可為什么，心口那塊地方，空落落的，比這漫天的大雨還要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