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搬回了蘇家舊宅。
說是舊宅,其實(shí)只剩下一處偏院勉強(qiáng)能遮風(fēng)擋雨。五年前那場禍?zhǔn)拢K家男丁流放,女眷沒入官奴,若非陸凜以“查案所需”為由,用那份契約將我“借”出,我此刻不知身在哪個腌臜角落。這處偏院,是他后來不知用了什么手段替我保下的,一直空置著。如今契約結(jié)束,這里是我唯一能回的“家”。
院子不大,久無人居,荒草蔓生,墻角結(jié)著蛛網(wǎng)。我花了三天時間,才勉強(qiáng)收拾出臥房和一間小書房。家具都是舊的,帶著陳年的灰塵氣。夜晚,躺在冰冷的硬板床上,聽著窗外呼嘯的風(fēng)聲,總會想起侍郎府那張鋪著厚厚錦褥的拔步床,還有……隔壁書房里,那盞常常亮到深夜的孤燈。
我甩甩頭,將那些不合時宜的念頭驅(qū)散。點(diǎn)起油燈,鋪開紙筆,開始謄抄帶回來的書稿。這是我在侍郎府五年,除了管賬之外,唯一為自己做的事——替書肆抄書,換取微薄的銀錢。如今,這便是我安身立命的根本。
白日里,我去了一趟城西的“墨香齋”。掌柜是個和善的中年人,姓李,見我遞上厚厚一摞抄好的書稿,很是驚訝。
“蘇娘子?這……這些都是你抄的?”他翻看著工整娟秀的字跡,連連點(diǎn)頭,“好,好字!比上次送來的還要好?!?/p>
“李掌柜過獎了?!蔽椅⑽㈩h首,“不知這些,能換多少?”
李掌柜撥著算盤,很快報了個數(shù),比預(yù)想的要多些。他將銅錢仔細(xì)串好遞給我:“蘇娘子手藝好,以后若有活兒,我還找你。”
“多謝掌柜。”我將錢袋收好,心頭微松。至少,暫時餓不死了。
剛走出墨香齋沒幾步,迎面撞見幾個剛從胭脂鋪出來的婦人。為首的是王御史家的夫人,她一見我,眼睛便亮了起來,帶著幾分刻意的好奇和掩不住的探究。
“喲,這不是陸侍郎家的……蘇娘子嗎?”她故意在稱呼上頓了一下,上下打量著我素凈的布裙,“聽說你搬出來了?哎呀,這又是何苦呢?陸侍郎那樣的人物,雖說性子冷了些,可待你總是不薄的吧?怎么好端端的……”
她身邊的幾位夫人也湊過來,眼神里充滿了看戲的興味。
“是啊蘇娘子,陸侍郎年輕有為,前途無量,你跟著他,哪怕只是個名義上的,也比現(xiàn)在強(qiáng)??!”
“莫不是……有什么難處?說出來,我們或許能幫襯一二?”
我停下腳步,迎著她們或真或假的“關(guān)切”,臉上沒什么表情,只淡淡道:“勞各位夫人掛心。我與陸大人契約已滿,兩不相干。如今自食其力,很好。”
說完,不再理會她們瞬間變得精彩紛呈的臉色,徑直從她們身邊走過。身后傳來壓低的議論聲,像一群嗡嗡的蒼蠅。
“哼,裝什么清高……”
“就是,離了陸侍郎,她一個罪臣之女,能有什么好日子過?”
“等著瞧吧,有她哭的時候……”
我挺直脊背,加快了腳步。冷風(fēng)吹在臉上,帶著初冬的寒意。這些閑言碎語,五年來聽得還少么?只是那時,有陸凜那座冰山擋在前面,無人敢當(dāng)面放肆罷了。如今,冰山撤去,風(fēng)雨便直接打在了身上。
也好。這才是真實(shí)。
回到小院,天色已暗。我閂好院門,點(diǎn)燃灶火,給自己煮了一碗簡單的素面。熱氣騰騰的面湯下肚,驅(qū)散了些許寒意和疲憊。
坐在燈下,繼續(xù)抄書。筆尖劃過紙張,發(fā)出沙沙的輕響。這聲音讓人心安,提醒著我,命運(yùn)終究是握在自己手里的。
只是偶爾,筆尖會頓住。目光落在窗紙上搖曳的燈影,會恍惚想起,在侍郎府的書房里,也曾有這樣一盞燈,伴著他處理那些似乎永遠(yuǎn)也看不完的卷宗。他看卷宗時,眉頭總是習(xí)慣性地微蹙,薄唇抿成一條冷硬的線。有一次,我送宵夜進(jìn)去,他大概是太專注,竟沒察覺,直到我放下托盤準(zhǔn)備離開時,他才猛地抬頭,目光銳利如電掃過來,看清是我后,那眼神里的戒備才瞬間散去,只余下深潭般的平靜。
“何事?”他問,聲音帶著熬夜的沙啞。
“廚房熬了參湯。”我指了指托盤。
他“嗯”了一聲,目光又落回卷宗上,再無他話。
我默默退了出去。那時覺得,他真是塊捂不熱的石頭。如今想來,至少,他從未因我的身份給過我難堪。在那座府邸里,我擁有一個賬房先生該有的一切平靜。
筆尖在紙上洇開一小團(tuán)墨跡。我回過神,輕輕吸了口氣,繼續(xù)抄寫。
蘇晚,別再想了。契約結(jié)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