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宮的石門在我身后合攏，隔絕了那口陪伴我八年的玉棺和無盡的死寂。一個身著深灰色宦官服飾的老者，提著一盞昏黃的燈籠，早已靜候在門外。他面容枯槁，雙眼低垂，仿佛一尊沒有情緒的木雕。
“將軍，請隨老奴來?！彼穆曇舾蓾街保瑢ξ疫@個“死而復生”的怪物沒有流露出半分驚訝或恐懼。
我沒有說話，只是默默跟在他身后。地宮的甬道很長，墻壁上每隔十步便鑲嵌著一顆夜明珠，散發(fā)著幽冷的光。我的腳步虛浮，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身體對這個“活過來”的世界還感到陌生和排斥。八年的冰封，讓我的身體對溫度極為敏感，空氣中一絲微弱的暖意，都像針扎一樣刺痛著我的皮膚。
我們穿過一道又一道沉重的石門，最終來到一處溫泉湯池。熱氣氤氳，將整個石室都籠罩在一片朦朧之中。老太監(jiān)停下腳步，躬身道：“陛下吩咐，請將軍在此沐浴更衣。您需要的一切，都已備好。”
他指了指池邊的一架紫檀木屏風，便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如同一個來去無蹤的鬼影。
我褪去身上那件早已僵硬的囚服，緩緩步入溫熱的池水中。那股驅散了部分寒毒的地龍膽藥力，在熱水的催動下，更迅猛地在我四肢百骸間流轉。我能感覺到，肌肉和經脈正在一點點地舒張、復蘇，那種重獲新生的感覺，卻并未帶來喜悅，反而加劇了我胸中的恨意。
這具身體，本該塵歸塵，土歸土。如今卻被她用藥物和權術強行喚醒，變成一具受她操控的傀儡。
屏風后，一套嶄新的黑色勁裝，一張銀制的、只遮住上半張臉的面具，以及一把我再熟悉不過的長劍，靜靜地擺放在那里。
那把劍，名為“破曉”。是我十六歲初上戰(zhàn)場時，父親親手為我打造的。劍身以天外隕鐵鑄就，削鐵如泥，劍鋒飲血之后會泛起一層淡淡的紅芒。我被抄家問斬之時，此劍便已不知所蹤，沒想到，竟會出現(xiàn)在這里。
蕭鸞……她到底在我身上，在這盤棋局里，布下了多少我看不見的線？
換上勁裝，戴上面具，我重新握住了“破曉”。劍柄上傳來的冰冷而熟悉的觸感，像一道電流，瞬間貫通了我的全身。那一刻，我才感覺自己不再是一具行尸走肉，而是那個曾經叱咤沙場的鎮(zhèn)北軍主帥，林戍。
老太監(jiān)不知何時又出現(xiàn)在了門口，他遞給我一個食盒，里面是幾樣簡單的、溫熱的糕點。我八年未曾進食，此刻卻毫無胃口，只將那杯溫水一飲而盡。
“將軍，時辰差不多了。”
我跟著他，走出這處位于皇宮地下的秘密殿宇。馬車早已等候在偏僻的宮門外，通體漆黑，沒有任何徽記。我進去后，車簾落下，隔絕了外界的一切。馬車行駛得極為平穩(wěn)，我甚至感覺不到絲毫顛簸。
不知過了多久，馬車停了下來。
“到了?！?/p>
我走下馬車，眼前是一座氣派卻又顯得有些清冷的府邸。朱紅的大門上，懸著一塊黑底金字的牌匾，上面龍飛鳳舞地寫著兩個字：月府。
月府？我的新身份么？
“陛下為您安排的身份，是隱世高人‘月影’先生。”老太監(jiān)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適時地解釋道，“將軍可以月為姓，陛下已為您擬好了新的名諱，單字一個‘影’?！?/p>
月影。藏于月下的影子，見不得光的存在。倒也貼切。
“府中只有一名管家，負責將軍的起居。他是陛下安排的自己人，絕對可靠?！崩咸O(jiān)將一塊令牌交到我手中，“這是出入府邸的憑證。明日卯時，會有人來接將軍入宮早朝?！?/p>
說完，他便登車離去，消失在夜色之中。
我推開府門，一個身形魁梧、面容剛毅的中年人早已等候在院中。他看到我，眼神一震，似乎想說什么，但最終還是忍住了，只是單膝跪地，沉聲道：“屬下陳孟，參見將軍！”
陳孟！
我的瞳孔驟然收縮。這個名字我怎會不認得！他是我鎮(zhèn)北軍的左先鋒，是我一手提拔起來的猛將，當年在燕云關外，他曾為我擋過致命的一箭，背上至今還留著一道尺長的疤。
我以為，他早已死在了那場“清洗”之中。
“起來?！蔽业穆曇粲行┌l(fā)緊。
“謝將軍！”陳孟站起身，目光灼灼地看著我，眼中是壓抑不住的激動和一絲困惑。他顯然認出了我的身形和那把“破曉”劍，但我的臉被面具遮擋，聲音也因八年的死寂而變得嘶啞難辨，他不敢完全確認。
“陛下……陛下說，您是月影先生?！彼囂街鴨柕馈?/p>
“是?！蔽业貞艘宦暎瑳]有給他更多確認的機會。現(xiàn)在還不是時候。
我環(huán)顧四周，這座府邸的布局，竟與我當年在京都的將軍府有七八分相似。練武場、書房、觀星臺……一應俱全。書房的架子上，擺滿了兵法典籍，墻上掛著一張巨大的北境堪輿圖，上面用朱筆標注的，正是此刻北境最新的戰(zhàn)況。
燕云關、朔州、云州、代州……大片大片的疆域，都被染上了一層刺目的血色。
“情況如何？”我指著地圖，聲音冰冷。
陳孟的臉色瞬間沉了下來，他抱拳道：“回將軍，情況……糟透了。呼延陀攻破燕云關后，分兵三路，勢如破竹。我軍新任的北境都督趙括，就是個紙上談兵的草包，連吃三個敗仗，損兵折將近十萬。如今，他帶著殘兵龜縮在雁門關，閉門不出。呼延陀的先鋒部隊，離京都已不足八百里。”
趙括。我記得他，兵部尚書趙德昌的寶貝兒子，一個靠著家世爬上高位的紈绔子弟。讓他去抵擋呼延陀的虎狼之師，無異于驅羊飼虎。
“我們的人呢？”我問。
陳孟的眼中閃過一絲悲痛：“當年鎮(zhèn)北軍的老人，死的死，散的散。如今還在軍中的，不足三千人。大多被拆散了編制，打發(fā)到各處偏遠的衛(wèi)所，根本不成氣候?！?/p>
我的手，不自覺地握緊了劍柄。
蕭鸞，這就是你所謂的“鎮(zhèn)北軍殘部”？三千人，連塞牙縫都不夠。
“陛下有旨?！标惷纤坪蹩闯隽宋业呐?，連忙補充道，“陛下已下令，召回所有鎮(zhèn)北軍舊部，三日之內，在京都城外西山大營集結。同時，她已從京畿禁軍中，為您抽調了五萬精銳，聽候將軍差遣?！?/p>
五萬京畿禁軍，加上三千舊部。這就是我全部的家底了。用這點兵力去對抗呼延陀的五十萬大軍，無異于以卵擊石。
“我知道了?！蔽沂栈啬抗猓闹袇s已是驚濤駭浪。這一仗，比我想象的還要難打。蕭鸞把我從棺材里挖出來，就是讓我來送死的嗎？不，她一定還有后手。她一定還有什么信息，沒有告訴我。
這一夜，我沒有合眼。我在書房里，就著燭光，將那張堪輿圖看了整整一夜。八年了，北境的地形地貌，敵人的兵力部署，我軍的糧草輜重，一切都變了。我必須在最短的時間內，重新熟悉這一切。
卯時，天還未亮，宮里的馬車便準時停在了府外。
我戴著面具，佩著“破曉”，在陳孟擔憂的注視下，登上了馬車。我知道，接下來我要面對的，是一個比北境戰(zhàn)場更兇險的地方——大夏朝堂。
金鑾殿上，文武百官早已分列兩旁。我被一名小太監(jiān)引著，穿過人群，站在了百官的最前方。我的出現(xiàn)，立刻引起了一陣壓抑不住的騷動。所有人的目光都像針一樣，刺在我的身上，充滿了探究、疑惑和敵意。
我能感受到幾道格外陰冷的視線，其中一道，來自站在文官之首的當朝丞相，魏忠賢。八年前，正是他羅織罪名，一手將我送上了斷頭臺。另一道，則來自武將隊列中的兵部尚書趙德昌，他的兒子，正是我即將要去取代的“草包”都督。
我目不斜視，靜靜地等待著。
“陛下駕到——”
隨著一聲高亢的唱喏，身著龍袍的蕭鸞，在眾人的跪拜中，緩緩走上御座。
“眾卿平身。”
她的聲音清冷而威嚴，目光掃過全場，最終落在了我的身上。
“今日，朕要向眾卿引薦一人?！彼种钢遥斑@位，是朕尋訪多年才請出山的隱世高人，月影先生。他深諳兵法，有經天緯地之才?！?/p>
大殿之內，一片嘩然。
“北境戰(zhàn)事吃緊，國難當頭，朕意，冊封月影先生為征北大元帥，總領全國兵馬，即刻出征，收復失地！”
此言一出，滿朝皆驚。
“陛下，萬萬不可！”丞相魏忠賢第一個站了出來，他那張老謀深算的臉上寫滿了“忠心耿耿”的憂慮，“國之大事，在祀與戎。兵權乃國之重器，豈可輕易交予一個來歷不明之人？此人連面目都不敢示人，誰知他究竟是何方神圣？萬一是北蠻派來的奸細，豈不置我大夏江山于危難之中？”
“魏相言之有理！”兵部尚書趙德昌立刻附和，“我大夏猛將如云，何須借助一個山野村夫？臣以為，臨陣換帥乃兵家大忌，北境之事，還應交由犬子趙括繼續(xù)督辦！”
一時間，朝堂上附和之聲四起。這些人，大多是當年構陷我的同黨，他們自然不希望看到一個不受他們控制的“強者”出現(xiàn)，來打破他們苦心經營的局面。
我始終一言不發(fā)，只是冷冷地看著這群跳梁小丑的表演。
“夠了！”
御座上的蕭鸞猛地一拍扶手，一股屬于帝王的凜冽氣勢瞬間壓倒了所有嘈雜。
“朕意已決，無需再議！”她站起身，從身旁太監(jiān)的托盤中，捧起一方沉甸甸的紫金帥印，“月影，上前來，接印！”
我邁步上前，單膝跪地。
就在我的手即將觸碰到帥印的那一刻，魏忠賢突然再次開口，聲音尖銳：“陛下三思！此人連真面目都不敢示人，如何能服眾？臣請陛下，命此人摘下面具，以真面目示人！”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到我的臉上。
蕭鸞的鳳目微微瞇起，珠簾后的視線落在我身上，似乎在等我的反應。我知道，這是她對我的一場考驗。如果我連這群朝堂上的文臣都鎮(zhèn)不住，又何談去鎮(zhèn)住北境的五十萬大軍？
我緩緩抬起頭，隔著面具，迎上了魏忠賢那雙陰鷙的眼睛。
“魏相是想看我的臉？”我的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遍了整個金鑾殿，“還是說，魏相是怕看到一張……你做夢都想忘掉的臉？”
我的話音不高，卻像一道寒流，瞬間讓大殿的溫度降至冰點。
魏忠賢的臉色“唰”地一下變得慘白，他的身體不受控制地顫抖了一下，眼中流露出驚恐與難以置信的神色。
我不理會他，而是轉向御座上的蕭鸞，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股金戈鐵馬的肅殺之氣：“元帥出征，看的是帥印，聽的是軍令！至于我的臉，等我提著呼延陀的頭顱回來之時，自會給朝廷，給天下，一個交代！”
說完，我不再遲疑，雙手從蕭鸞手中，接過了那方代表著帝國最高兵權的紫金帥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