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季的潮氣黏在皮膚上發(fā)悶，混著煤爐里竄出的熱氣，在案板上凝出一層細蒙蒙的水珠。我攥著搟面杖，手腕沉住勁往下壓，木桿貼著案板碾過面團，邊緣卷出一圈勻凈的波浪，像被風(fēng)吹皺的春水，連墊在底下的竹篾紋路都隱約透了出來，這手藝練了整四十天，最初搟出的面皮厚得能當(dāng)饅頭底，被師傅用竹屜邊敲著后腦勺笑 “喂豬都嫌硌牙”，如今指尖觸到面皮薄處，終于有了點 “軟玉浸水生溫” 的實感。
巷口的雨簾里突然鉆進來一串自行車鈴鐺聲，“叮鈴叮鈴” 地撞碎煤爐飄出的白汽，驚得我手里的搟面杖頓了頓。
檐下站著個穿黑皮鞋的男人，正低頭抖傘面上的水珠，褲腳沾著的黃泥順著鞋跟往下淌，側(cè)臉的輪廓在雨霧里蒙著層薄影竟有些眼熟。
心臟突然一縮，像被籠屜里的熱汽燎了下，這張臉，我前世在本地新聞里見了不下十次！就是那個把 “師承李記丁師傅” 掛在嘴邊，靠著張記湯包賺得盆滿缽滿卻再沒登過師傅家門的老板張守貴！
張守貴掀門簾時帶進來股濕冷的雨氣，目光先在 “李記湯包” 那道紅漆補寫的招牌上掃了圈像在確認什么，而后才慢悠悠落回灶臺蒸騰的白汽上，“老板，來兩籠湯包?！?/p>
這聲音！我攥著搟面杖的指節(jié)猛地發(fā)緊，指腹下的干面粉被壓出幾道白痕，此刻這裹著雨腥氣的嗓音撞在暖烘烘的煤爐熱氣里竟讓我后頸的汗毛都豎了起來，他，該不會是來學(xué)手藝的吧。
師傅始終沒抬頭，只把手里的竹屜往鐵鍋上一扣，白汽 “騰” 地竄起老高，裹著面香漫過頭頂：“稍等?！?/p>
張守貴從公文包里摸出張折疊的報紙，在竹凳上擦了擦潮氣才鋪開，指尖漫不經(jīng)心地敲著紙面，我眼角的余光卻像被釘在了他身上，連搟面杖碾過面團的力道都失了準 。
看他指尖跟著雨打屋檐的節(jié)奏輕拍膝蓋，看他目光掃過街面的積水，看他偶爾抬手擦下額角的水珠，唯獨沒往案板這邊瞟，可他越平靜，我心里越慌，他會不會突然問起湯包的做法？會不會數(shù)清師傅捏褶的次數(shù)？會不會像當(dāng)年那樣，日后對著鏡頭說 “這是我?guī)煾涤H傳的手藝”？
湯包端上桌，他熟練地咬開湯包，吃到第五只時，他突然咂了咂嘴，聲音不大卻像顆石子砸在我心上，“這皮真薄?！蔽业男?“咯噔” 一下提到嗓子眼，來了！他是不是要接著夸餡料？要問師傅秘方？還是要像前世那樣求師傅收他為徒？如果師父收了他，我又該怎樣？開湯包店的計劃會不會被打亂？
“走了。” 張守貴把錢往桌上一拍，抓起傘就掀簾出去，傘柄在門簾上磕出聲輕響，自行車鈴鐺 “叮鈴” 著混進雨聲，漸漸遠了。
我低頭看著手里那塊被汗浸得發(fā)潮的面皮，指縫里的面粉都凝成了小團，才覺出后背的汗涼得發(fā)黏，丁師傅從案板上揪下塊新面團，往我手里一塞，聲音沉得像爐膛里的煤，“揉面時心不定，蒸出來的湯包會塌底，做人也一樣。”
竹屜里的湯包在白汽里輕輕鼓脹，褶子被熏得油亮，麥香混著肉香飄滿了小鋪。我望著雨巷深處空蕩蕩的石板路，雨絲落在青石板上濺起細小花，才覺出剛才那短短幾分鐘，比揉十斤面團還耗力氣。
風(fēng)從門簾縫里鉆進來，帶著點雨的涼意，我忽然心里亮堂了些，或許，我在攥緊自己命運的同時，也悄悄錯開了某些人的老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