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年的5月清晨,“顧記湯包” 的木門剛推開半扇,籠屜里竄出的白汽就裹著濃醇的肉香往巷口鉆,沒多會兒,熟客們的竹凳就把鋪子前的空地坐熱了。
上蒼保佑,我總算在前世唐珍開服裝店的斜對面,盤下了這家轉讓的小鋪,如今算起日子,鋪子開得正好。
剛把第三籠湯包往鐵灶上擱,白汽 “騰” 地裹住臉,手里的搟面杖沒停,發(fā)酵好的面團在案板上轉得溜圓。
“小顧!今兒的籠咋比昨兒晚了兩分鐘?” 謝阿姨的聲音從巷口飄進來,她踩著晨露走過來,精準地盯住我剛擺好的竹屜,手指點了點竹沿,“我可聞著香味兒,在巷口等了半會兒了?!?/p>
我揭了籠屜蓋,熱汽裹著肉香撲過去,“阿姨您先坐,這就給您端來!”
謝阿姨咬開湯包小口,熱湯在白瓷勺里晃了晃,她眼尾瞬間亮起來,“哎喲,今兒這皮更薄了!咬著都透著勁,肉汁一點沒漏!” 我笑著應承,剛要轉身去揉新的面團,圍裙兜里的手機突然震起來。
接起電話,堂妹的哭腔立馬灌進耳朵,混著那頭摔東西的脆響,“哥!你快回來看看!我爸媽要離婚!” 我的心猛地一沉,當初盤下這鋪子,付完轉讓費后還差三千塊房租,三叔沒說啥,硬是把攢著給三嬸買洗衣機的錢挪給了我,當時他拍著我肩膀說 “先讓你把營生立起來,家里這點事,叔扛得住”?,F(xiàn)在想來,那筆錢,他怕是到現(xiàn)在都沒補上。
我趕緊關了煤爐風門,跟隔壁 “華記鹵菜” 的華叔打了聲招呼,“華叔,我家里有點事,您幫我照看會兒鋪子,晚點回來給您送籠湯包!”
在華叔的鋪子稱了斤三嬸最愛的醬鴨,又繞到巷口的點心鋪買了兩盒糖糕,那是三叔以前常給三嬸帶的,甜得齁人,卻是三嬸藏在抽屜里舍不得吃的零嘴。到三叔家時,防盜門虛掩著,一推就聽見壓抑的哭聲。三嬸坐在沙發(fā)邊的小矮凳上,頭發(fā)亂蓬蓬的,臉上還掛著淚痕,地上的洗衣盆泡著沒擰干的衣服,肥皂水順著盆沿往下淌,在瓷磚上積了圈濕印,連她常穿的那件藍布圍裙,都被扔在盆邊,沾了不少水。
“嬸,我給您帶了華叔家的醬鴨,還是熱的?!?我把東西輕輕放在茶幾上,蹲下來遞過紙巾,指尖碰到她冰涼的手,心里也跟著發(fā)澀。
三嬸接過紙巾,聲音啞得像被砂紙磨過,“顧源,你說他咋就這么不上心?洗衣機拖了大半年沒買,前天明明說好了陪我去看牙,結果一早又跟人喝酒去了……我跟他過了這么多年,他就沒把我的事放在心上過……”
我把盆里的衣服撈出來擰干,雙手攥著濕衣角,順著布料的紋路一點點擰出細流,水珠砸在水泥地上,濺起的小水花落在我鞋尖,涼絲絲的。我想起以前,三嬸總替我曬洗好的軍裝,也是這樣仔細,連衣角的褶皺都會扯平了再掛。
晾完衣服,我從錢包里抽出三千五百塊錢,放在茶幾上,“嬸,這錢您拿著。當初我借三叔的三千塊,這幾天忙忘了還,多的五百,您拿去買兩身新衣服,三叔不是故意的,他就是性子粗,心里裝著事也不會說?!?/p>
三嬸捏著錢,眼淚又掉了下來,卻沒再哭出聲,只是輕輕點了點頭。
三叔蹲在陽臺的角落里,手里攥著半截煙,見我看他,他才把煙蒂在鞋底摁滅,悶聲開口,“我還以為…… 這些都是小事,她能多擔擔……”
我走過去靠在陽臺欄桿上,風一吹,晾著的衣服晃了晃,布料擦過我的胳膊,忽然想起前世的自己,那時候唐珍總跟我抱怨 “你答應我的事總忘”,我也總覺得 “都是小事,她何必較真”,想著想著,就把她的真心一點點磨沒了。
“叔,咱是男人,啥叫男人?最起碼的,答應女人的事得做到,不能言而無信。” 我輕輕嘆了口氣,目光落在客廳里三嬸的背影上,“您覺得是小事,可失望攢得多了,就像面發(fā)過了頭,再想揉回來,就難了?!?/p>
三叔聽后嘆了口氣,他把煙蒂扔在地上,用腳碾了碾,抬頭看我時,眼神里帶著點陌生的鄭重,過了好一會兒才說,“顧源,你是真長大了?!?/p>
“還不快去哄哄嬸?” 我推了他一把,三叔愣了愣,轉身往客廳走,腳步比剛才輕了不少。
我站在陽臺上,看著晨光把三叔和三嬸的影子疊在一塊,心里忽然有點發(fā)酸, 如果前世的我,能早一點懂這個道理,能少讓唐珍失望一次,她走時,會不會就不那么決絕?
回到店里時,晨霧早散了,陽光透過木窗灑在案板上,連面粉都泛著淺金色。我剛掀開煤爐風門,準備蒸新的一籠湯包,就聽見個聲音,輕得像晨霧沒散時的風,“請問,湯包還有嗎?”
手里的鐵鏟 “當啷” 一聲滑下來,我慌忙去扶,抬頭的瞬間,眼被籠屜里竄出的白汽糊了,揉了揉眼睛再睜眼,心臟猛地往嗓子眼跳,唐珍就站在門簾邊,米白色的薄外套肩頭沾著點晨霧凝成的細水珠,她就站在那里,跟我記了無數(shù)遍的、前世湯包店白霧里的模樣一分一毫都沒差。
“有,有!” 我的聲音發(fā)緊,手里剛揉好的面團在案板上滾了半圈,差點滑到地上。唐珍笑了,眼尾彎成個小月牙,跟以前一模一樣,“那來兩籠吧。”
“好嘞!” 我趕緊應著,手忙腳亂地去掀籠屜,指尖都在發(fā)顫,心里不斷思索一會要和她說什么。
可她剛要抬步往靠窗的桌子走,身后突然傳來個清朗朗的男聲,“珍珍,等久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