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這輩子最后悔的事,就是圖便宜,答應了和張悅一起住她那個雙人間宿舍。
不是說張悅人不好。恰恰相反,她是我大學里最好的朋友,性格軟糯,說話細聲細氣,典型的乖乖女。問題出在——她奶奶來了。
張奶奶,六十二歲,來自我至今沒搞明白具體位置的某個南方農(nóng)村。自從張悅大一那年感冒了一場被她媽在電話里知道后,這位老太太就以“照顧孫女”為由,拎著大包小包的臘肉醬菜,風風火火地進駐了我們宿舍,一住就是大半年,并且絲毫沒有要走的跡象。
我們學校宿舍條件其實還行,四人間上床下桌,但硬生生塞進第三個人,還是長輩,那感覺就完全不一樣了??臻g逼仄都是小事,關鍵是那種無處不在的、令人窒息的控制感。
張奶奶是個閑不住的勤快人,眼里全是活。勤快到什么程度呢?她不僅包攬了張悅所有的洗衣打掃,連帶著我的地盤也一并“接管”了。
我的桌子,她每天要擦三遍,并且一定會把我精心擺放的護膚品、小擺件按照她認為“整齊”的方式重新歸類,結果就是我永遠找不到東西。我的床鋪,她趁我上課必然要整理一遍,把我夾在被子里的玩偶塞進衣柜最底層,把我墊著的靠枕拍得蓬松并擺出一個詭異的角度。我晾在陽臺的內衣褲,她看不慣那種“少布料的款式”,好幾次偷偷給我收了想塞進我箱底,被我嚴正抗議后才作罷。
最要命的是,她對我的一切生活習慣都秉持著一種“這都是啥破玩意兒”的批判態(tài)度。
我熬夜趕論文,她捶著腰經(jīng)過,必然要嘆氣:“哎呦,半夜不睡,早上不起,這身子骨能好才怪嘞!” 我點個外賣,她能從營養(yǎng)成分表批判到包裝塑料不環(huán)保,最后總結:“都是騙錢的豬食!哪有自己做的干凈實惠!” 我買杯奶茶,她能盯著吸管念叨半小時,中心思想是“糖精勾兌的毒藥”。
我忍。畢竟她是長輩,畢竟她也是好心,畢竟她做的飯……確實好吃。張奶奶一手家常菜燒得極其地道,尤其是她帶來的那些臘肉醬菜,隨便炒炒都香得能讓人吞掉舌頭??丛诿赓M美味伙食的份上,我告訴自己,要尊老愛幼,要包容理解。
但人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我的底線,就是我那點關于吃的愛好。
作為一個新時代大學生,我的命有一半是外賣給的。尤其是各種聞著臭吃著香、口味獵奇但能極大刺激多巴胺分泌的“垃圾食品”——螺螄粉、臭豆腐、榴蓮千層……這些都是我的續(xù)命神器。
而在這些神器之中,螺螄粉,是我的至尊摯愛,是我論文寫不下去時的強心針,是期末復習時的回血包。
在一個被滅絕師太的專業(yè)課折磨得欲仙欲死的下午,我拖著沉重的步伐回到宿舍,腦子里唯一的念頭就是:我需要安慰!我需要那酸爽暴烈的味道來拯救我瀕臨崩潰的神經(jīng)!
張悅和她奶奶都不在。天賜良機!
我火速下單了一份豪華版螺螄粉,加了雙倍酸筍和炸蛋。然后做賊一樣打開所有窗戶,還把風扇對準門口,嚴陣以待。
外賣很快到了。我虔誠地打開包裝盒,那獨特而濃烈的“香氣”瞬間彌漫開來。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是自由的味道!是快樂的味道!
我迫不及待地嗦了一大口,燙得舌尖發(fā)麻,酸辣鮮爽的味道直沖腦門,所有的疲憊和郁悶瞬間被擊潰!我幸福地瞇起了眼睛。
就在我沉浸在味蕾的極致享受中時——
“哐當!”
宿舍門被猛地推開了。
張奶奶拎著一袋剛買的菜,站在門口。那一瞬間,她臉上的表情經(jīng)歷了從疑惑到震驚再到極度厭惡的劇烈變化,最后定格為一種仿佛看到生化武器般的驚恐!
她猛地后退一步,一只手死死捂住鼻子,另一只手指著我桌上的螺螄粉,手指都在顫抖,嗓門尖利得能刺破耳膜:
“妙妙!你又吃這臭水溝撈出來的東西?!這屋子沒法待人了!哎呦喂!這味兒!熏死我了!你是不是想把整棟樓的人都招來??!”
我嘴里的粉還沒咽下去,被她這劈頭蓋臉一頓吼,差點噎死。尷尬、羞惱、還有一絲被打斷享受的不爽,瞬間涌了上來。
“奶奶,”我努力把粉咽下去,試圖解釋,“這是螺螄粉,就是這味道,吃著香……”
“香個屁!”張奶奶根本不容我說話,捏著鼻子沖進來,一把奪過我手里的筷子,“啪”地拍在桌上,湯汁都濺了出來,“我看你就是想吃死!這跟吃屎有什么區(qū)別?一股糞坑味兒!造孽哦!我們村里豬食都比這個強!”
糞坑味兒?!豬食?!
我辛辛苦苦等來的續(xù)命神器,我心愛的螺螄粉,被她形容得如此不堪!
我的火氣“噌”地一下就上來了:“奶奶!您說話能不能別這么難聽?這就是一種食物!我喜歡吃!礙著您什么事了?”
“礙著我什么事?”張奶奶像是被點著的炮仗,聲音拔得更高,“我天天在這屋里待著!聞這味兒我折壽!你看悅悅多乖,從來不吃這些亂七八糟的!就你!整天點這些垃圾外賣!浪費錢不說,還盡吃些害人的東西!這屋子是住人的,不是給你當茅坑的!”
她越說越難聽,甚至直接動手要去拿我桌上的外賣盒子,想把它扔掉。
我徹底炸了!壓抑了這么久的委屈和不滿瞬間爆發(fā)!
我猛地站起來,擋住她的手,聲音也冷了下來:“奶奶!這是我的東西!您憑什么動?我愛吃什么是我的自由!您看不慣可以出去,沒必要在這侮辱人!”
“你的自由?在這屋里我就得管!”張奶奶毫不退讓,叉著腰,唾沫星子都快噴到我臉上,“我是為你好!你看你那個臉色,蠟黃蠟黃的,就是吃這些垃圾吃的!一點不知道愛惜身體!悅悅要是跟你學壞了,我跟你沒完!”
又是“為你好”!又是這套說辭!
我氣得渾身發(fā)抖,眼淚在眼眶里打轉,不是傷心,是純粹的憤怒和憋屈!
“我用不著您為我好!您管好張悅就行了!我的事不勞您操心!”我口不擇言地頂了回去。
張奶奶大概從來沒被我這么頂撞過,愣了一下,隨即像是受了天大的侮辱,一拍大腿,眼圈居然紅了:“好??!好啊!我老婆子多管閑事了!我在這給你們當牛做馬,洗衣做飯,到頭來還落一身埋怨!你們城里姑娘就是金貴,說不得碰不得!我走!我這就回農(nóng)村去!不在這礙你們的眼!”
她說著,真的開始抹眼淚,轉身就要去收拾東西。
我僵在原地,看著她顫抖的背影,心里亂成一團麻。吵架的氣憤還在,但又摻雜了一絲愧疚和害怕。萬一她真走了,張悅回來我怎么交代?而且……她平時確實對我們照顧得無微不至。
就在這時,張悅回來了。
她一推門,就被屋里劍拔弩張的氣氛和濃郁的螺螄粉味熏得愣了一下:“怎么了?奶奶?妙妙?你們……吵架了?”
張奶奶一看孫女回來了,立刻像是找到了主心骨,哭得更兇了,撲過去拉著張悅的手就開始訴苦:“悅悅啊!你可算回來了!奶奶沒法活了!我就說了她兩句,讓她別吃那臭烘烘的東西,她就吼我!要趕我走啊!”
我簡直要氣笑了!惡人先告狀?!還添油加醋!
“張悅!不是那樣的!”我急忙辯解,“是她先罵我吃的是屎!是豬食!還要扔我的外賣!”
張悅被夾在中間,左右為難,看看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奶奶,又看看氣得臉色發(fā)白的我,頭都大了。
“奶奶,妙妙,你們都少說兩句……”她試圖和稀泥,“妙妙,奶奶也是關心你,那東西味道確實大了點……奶奶,您也別這么說妙妙,她可能就是好這一口……”
“好這一口?這能是好東西?”張奶奶不依不饒,“悅悅你可不能學她!這玩意兒有毒!吃多了生不出孩子!”
我:“!??!”這都什么跟什么??!
我徹底不想說話了,感覺再多說一句都能被氣死。我冷冷地看了她們一眼,端起那碗已經(jīng)涼透、湯汁狼藉的螺螄粉,連同那份被踐踏的食欲和好心情,一起狠狠扔進了垃圾桶。
然后,我摔門而出,把張奶奶的哭聲和張悅的勸說全都關在了門后。
我獨自一人在校園里漫無目的地逛到天黑,肚子餓得咕咕叫,心里又委屈又憤怒。
回到宿舍時,里面靜悄悄的。張悅和她奶奶似乎已經(jīng)睡了。我的桌子被擦得锃亮,所有東西擺放得一絲不茍,仿佛下午那場激烈的沖突從未發(fā)生過。
只有空氣中,還殘留著一絲極力想要被掩蓋、卻依舊頑固存在的、淡淡的檸檬洗潔精的味道,和那場風暴過后冰冷的尷尬。
我知道,這件事,沒完。
(第一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