螺螄粉風暴之后的幾天,宿舍里的氣氛降到了冰點。
我和張奶奶陷入了徹底的冷戰(zhàn)。她不再對我絮絮叨叨,也不再“順手”整理我的東西,甚至做飯時,都會把給我的那份單獨盛出來,仿佛我是什么需要隔離的病原體??諝饫飶浡环N刻意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張悅夾在中間,苦不堪言。她試圖像以前一樣當和事佬,但每次剛提起話頭,就會被我和張奶奶同時用沉默懟回去。后來她也放棄了,只是看著我的眼神里多了幾分哀怨,好像我才是那個破壞家庭和諧的罪魁禍首。
我懶得解釋。反正說什么都是錯。我干脆把自己當成了宿舍的透明人,早出晚歸,盡量避開和她們打照面。吃飯更是頓頓外賣,而且專點味道重的,麻辣燙、酸辣粉、烤魚……怎么刺激怎么來。每次拎著外賣回宿舍,我都能感受到張奶奶那刀子似的、恨不得把我手里袋子剜個洞的眼神。
我知道我在賭氣,很幼稚,但我控制不住。那種被全方位否定、連吃點喜歡的東西都要被批判的感覺,太憋屈了。
這種僵持的狀態(tài),一直持續(xù)到周五下午。
我下午沒課,窩在宿舍里趕一份報告。張悅?cè)D書館了,張奶奶則照例出門去附近的菜市場“掃蕩”——她堅信早市的菜不新鮮,下午快收攤時才能買到便宜又好貨。
快到晚飯點時,張奶奶回來了,拎著大包小包,收獲頗豐。她心情似乎不錯,嘴里還哼著不成調(diào)的小曲兒,開始在公用的小廚房里忙活。
很快,飯菜的香味就飄了出來。辣椒炒臘肉的嗆香,清炒小油菜的清爽,還有一股濃郁的、像是燉了很久的雞湯的香味。
我的肚子不爭氣地叫了起來。不得不說,張奶奶做飯的手藝是真的絕,哪怕我在跟她冷戰(zhàn),生理反應也無法抗拒這種家常美味的誘惑。
但我拉不下臉去蹭飯。只好默默掏出手機,準備繼續(xù)點我的重口味外賣。
就在這時,我無意間瞥見張奶奶從冰箱里拿出一個碗,里面是些深綠色的、看起來蔫蔫的蔬菜,像是昨天或者更早之前炒的,沒吃完的剩菜。
她熟練地把那碗剩菜倒進鍋里,和新鮮的小油菜一起翻炒起來。
我皺了皺眉。隔夜菜?尤其是綠葉蔬菜,不是說不健康嗎?會產(chǎn)生亞硝酸鹽什么的。
我心里閃過一絲猶豫,要不要提醒她一下?但一想到我們目前的關(guān)系,以及她之前那些“矯情”、“浪費”、“我們吃了幾輩子都沒事”的論調(diào),我到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
算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反正也不是我吃。我賭氣地想。
晚飯很快做好了。張奶奶擺好碗筷,招呼剛回來的張悅吃飯。
張悅看著桌上色香味俱全的飯菜,又看看角落里對著電腦屏幕假裝忙碌的我,小聲問:“奶奶,沒叫妙妙一起嗎?”
張奶奶夾菜的動作頓了一下,頭也沒抬,聲音硬邦邦的:“人家瞧不上我做的粗茶淡飯,愛吃她的高級外賣?!?/p>
我聽得一股邪火又往上冒,狠狠敲擊著鍵盤,把怒氣都發(fā)泄在了無辜的報告上。
張悅嘆了口氣,沒再說什么,默默地坐下吃飯。
那頓飯,她們吃得異常安靜。只有碗筷碰撞的細微聲響和張奶奶偶爾給孫女夾菜時的小聲叮囑。
我戴著耳機,把音樂聲開得很大,試圖隔絕那誘人的飯菜香和那邊其樂融融(假象)的氛圍,心里又酸又氣。
晚上,報告終于趕完了。我伸了個懶腰,準備洗漱睡覺。
張悅已經(jīng)爬上了床,似乎睡著了。張奶奶則還在廚房窸窸窣窣地收拾,洗洗涮涮。
一切看似平靜。
直到深夜。
我正睡得迷迷糊糊,突然被一陣壓抑的、痛苦的呻吟聲驚醒了。
聲音是從張奶奶那邊傳來的。
我一開始沒在意,以為她是年紀大了,睡覺不踏實。翻了個身想繼續(xù)睡。
但那呻吟聲非但沒有停止,反而越來越清晰,越來越痛苦,還夾雜著粗重的喘息和嘔吐的聲音。
不對勁!
我猛地坐起來,打開床頭燈。
對面下鋪,張奶奶蜷縮在床上,臉色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異常蒼白,額頭上全是冷汗,雙手死死地捂著肚子,身體因為痛苦而不停地顫抖。
“奶奶?您怎么了?”我心里一驚,那點睡意和賭氣瞬間飛到了九霄云外,趕緊爬下床跑過去。
張悅也被吵醒了,迷迷瞪瞪地探出頭:“怎么了……奶奶?!”
她看到奶奶的樣子,瞬間嚇醒了,連滾爬爬地從上鋪下來。
“疼……肚子……絞著疼……”張奶奶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聲音虛弱,整個人幾乎要縮成一團。
“是不是吃壞東西了?”張悅急得聲音都帶了哭腔,手足無措地站在那里。
我比她稍微鎮(zhèn)定一點,伸手摸了摸張奶奶的額頭,一片冰涼的黏膩。
“晚上吃了什么?”我急聲問張悅。
“就……就平常那些啊……辣椒炒臘肉,清炒小油菜,還有雞湯……”張悅慌得腦子一片空白。
清炒小油菜!我心里“咯噔”一下,猛地想起那碗被倒進鍋里的隔夜剩菜!
“是不是那盤青菜的問題?我看見奶奶把昨天的剩菜倒進去一起炒了!”我脫口而出。
張悅愣住了。
張奶奶聽到我的話,痛苦地皺緊了眉,似乎想反駁,但一陣更劇烈的絞痛襲來,讓她猛地干嘔起來,什么也說不出來。
“別管是什么了!先去醫(yī)院!”我當機立斷。看她這情況,絕對不是普通吃壞肚子那么簡單!
我和張悅手忙腳亂地幫張奶奶套上外套。她幾乎無法自己走路,全身的重量都壓在我們兩人身上。
我們倆半扶半抱,艱難地把她弄出宿舍,下樓。深夜的校園寂靜無人,只有路燈拉長我們倉惶的身影。
好不容易攔到一輛出租車,一路疾馳趕到最近醫(yī)院的急診室。
掛號、繳費、檢查……一通忙亂。我和張悅兩個都沒經(jīng)過什么事的學生,像無頭蒼蠅一樣在醫(yī)院里跑來跑去,嚇得臉色比張奶奶好不到哪去。
張奶奶被推進去做檢查的時候,我和張悅癱坐在急診室外的塑料椅子上,相對無言。
張悅一直在小聲啜泣,身體微微發(fā)抖。
我心里也怕得厲害,但看著她這樣,只能強作鎮(zhèn)定地拍拍她的背:“別怕,奶奶會沒事的?!?/p>
話雖如此,我的手心里也全是冷汗。萬一……萬一真出了什么事……我不敢想下去。
時間過得異常緩慢。急診室門口的紅燈像一只冷漠的眼睛,注視著我們這兩個驚慌失措的年輕人。
終于,醫(yī)生出來了。
我們立刻圍了上去。
“急性腸胃炎,伴有脫水癥狀。”醫(yī)生言簡意賅,“初步判斷是食物變質(zhì)引起的細菌感染。幸虧送來得還算及時,再晚點可能就脫水休克了。先去辦理住院,觀察兩天?!?/p>
食物變質(zhì)!細菌感染!脫水休克!
每一個詞都像錘子一樣砸在我和張悅心上。
張悅腿一軟,差點癱倒在地,被我死死扶住。
護士推著張奶奶出來,她掛著吊瓶,臉色依舊蒼白,但似乎因為用了藥,疼痛緩解了一些,昏昏沉沉地睡著。
我們跟著去了病房,安頓好一切??粗〈采夏棠烫撊醯臉幼?,哪里還有白天跟我吵架時的半分精神。
張悅的眼淚又掉了下來,緊緊抓著奶奶沒有打針的那只手,喃喃道:“都怪我……沒注意……要是我不讓奶奶吃剩菜就好了……”
我心里也堵得難受。明明我也發(fā)現(xiàn)了,卻因為那點可笑的賭氣,選擇了沉默。
一種復雜的情緒包裹了我。有后怕,有愧疚,還有一絲難以言喻的……難過。
這一晚上兵荒馬亂,等一切稍微安定下來,天邊已經(jīng)泛起了魚肚白。
張悅哭累了,趴在床邊睡著了。
我毫無睡意,坐在旁邊的椅子上,看著窗外漸漸亮起來的天色,心里亂糟糟的。
清晨,護士進來換藥,驚醒了張悅,也吵醒了張奶奶。
她緩緩睜開眼睛,眼神還有些迷茫和虛弱,看到周圍白色的環(huán)境,愣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
“奶奶,您感覺怎么樣?還疼嗎?”張悅趕緊湊上前問。
張奶奶搖了搖頭,聲音嘶?。骸昂枚嗔恕褪菦]力氣……”她目光轉(zhuǎn)動,看到了坐在一旁的我,眼神閃爍了一下,似乎有些意外,又有些復雜。
她張了張嘴,想說什么,最終卻只是低低地嘆了口氣,又把眼睛閉上了。
尷尬和沉默再次彌漫開來。
這時,昨天那個急診醫(yī)生拿著病歷本進來查房,又問了一遍昨晚的飲食。
張奶奶含糊地說了一遍。
醫(yī)生聽完,皺起了眉頭:“老人家,以后隔夜菜,尤其是綠葉蔬菜,最好不要吃了。營養(yǎng)流失不說,很容易滋生細菌,年輕人吃了可能沒事,您年紀大了,腸胃功能弱,很容易出問題的。這次算你們運氣好?!?/p>
張奶奶閉著眼睛,沒吭聲,但眼皮微微顫動了一下。
醫(yī)生的語氣很平常,沒有責備,只是陳述事實。但這話由穿著白大褂的醫(yī)生說出來,分量就完全不一樣了。
張悅連忙點頭:“知道了醫(yī)生,我們以后一定注意!”
醫(yī)生又囑咐了幾句注意事項,便離開了。
病房里又剩下我們?nèi)恕?/p>
長時間的沉默。
最終,是張奶奶先開口的,聲音依舊很輕,帶著病后的虛弱,卻不再是之前那種硬邦邦的語氣:“……妙妙啊……”
我抬起頭。
她依舊沒看我,眼睛望著天花板,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對我說:“……以前在村里……東西金貴……餿了都得吃……哪舍得扔哦……慣了……”
她的聲音里,沒有了對立,也沒有了尖刻,只剩下一種歷經(jīng)苦難生活打磨后的疲憊和一點點……不易察覺的窘迫。
我心里那點因為被證明“正確”而產(chǎn)生的微妙優(yōu)越感,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沉甸甸的酸澀。
我忽然明白了,她那近乎偏執(zhí)的節(jié)儉,她那對“浪費”的深惡痛絕,并非針對我,而是源于她那個我無法想象的、物質(zhì)匱乏的過去。那是刻在她骨子里的生存法則。
而我,一直在用我的現(xiàn)代生活標準,居高臨下地批判著她賴以活下來的經(jīng)驗。
那一刻,所有的憤怒和委屈,好像都變得輕飄飄的了。
我看著病床上這個虛弱、固執(zhí)、卻又因為自己的習慣差點害了自己而顯得有些無措的老人,第一次,心里沒有了對抗的情緒。
“奶奶,”我開口,聲音有些干澀,“你先好好休息。想吃什么?我去買點清淡的粥回來?”
張奶奶似乎愣了一下,終于緩緩轉(zhuǎn)過頭,看了我一眼,眼神里充滿了驚訝和……一絲微弱的、不確定的緩和。
她沉默了幾秒,然后幾不可查地點了點頭,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
“……哎……好?!?/p>
(第二章 完)
張奶奶那聲低低的“哎……好”,像一根細小的針,輕輕挑破了橫亙在我們之間那層厚厚的、冰冷的隔膜。
雖然只是微不足道的兩個字,卻讓病房里那種令人窒息的尷尬松動了不少。
我應了一聲,站起身:“那您等著,我很快回來?!?/p>
走出病房,清晨醫(yī)院走廊的風帶著消毒水的味道,吹在臉上,讓我混亂的腦子清醒了一點。我長長吁了口氣,心里那種沉甸甸的、混合著后怕、愧疚和一絲莫名難過的情緒,依然沒有散去。
在醫(yī)院門口的早餐店,我買了兩份小米南瓜粥,幾個清淡的奶香饅頭,還特意給張奶奶那份粥里加了一小勺白糖——記得她好像喜歡喝甜粥。
回到病房,張悅已經(jīng)幫奶奶漱了口,扶著她稍微坐起來一些。
我把粥碗打開,吹了吹,遞過去。
張奶奶遲疑了一下,還是伸手接了過去,低著頭,小口小口地喝著,沒說話。
張悅看看我,又看看奶奶,臉上終于露出了一點如釋重負的表情,自己也端起粥喝起來。
一時間,病房里只剩下細微的喝粥聲。氣氛依舊有些沉默,但不再是之前那種針鋒相對的冰冷,而是一種劫后余生的、小心翼翼的平靜。
吃完早飯,醫(yī)生又來查了一次房,說情況穩(wěn)定,再觀察一天,如果沒問題明天就可以出院了。
張悅松了口氣,這才想起給我們輔導員打電話請假。電話里,她含糊地說了奶奶生病住院的事,沒提隔夜菜,只說是急性腸胃炎。
掛了電話,張悅看著奶奶,又看看我,小聲商量:“奶奶,要不……給我媽打個電話說一聲?”
“不要!”張奶奶立刻反對,聲音雖然虛弱,但態(tài)度很堅決,“跟你媽說干嘛?她在那頭干著急!又不是什么大事,別驚動她!”
我知道,她是怕她女兒擔心,也更怕她女兒知道是因為吃剩菜進的醫(yī)院,面子上掛不住。
張悅只好作罷。
白天,張悅留在醫(yī)院陪護。我上午還有兩節(jié)必修課,不得不去。
坐在教室里,我根本聽不進老師在講什么。腦子里反復回放著昨晚的驚心動魄和奶奶病弱的樣子,還有她說的那句“以前在村里……東西金貴……馳了都得吃……”。
那些我從未經(jīng)歷過的、關(guān)于匱乏和艱辛的歲月,第一次如此具體地呈現(xiàn)在我面前,不再是歷史書上的概念,而是眼前這個固執(zhí)老人身上真實的烙印。
我突然覺得,自己之前那些賭氣、那些“自由”“權(quán)利”的吶喊,在那種沉重的生存記憶面前,顯得有點……幼稚和矯情。
但我并不覺得她吃隔夜菜就是對的。只是,或許我可以有更好的方式去溝通,而不是一味地對抗和冷戰(zhàn)。
下課鈴一響,我就匆匆趕回了醫(yī)院。
推開病房門,張悅正用小刀給奶奶削蘋果,奶奶半靠著床頭,臉色比早上好了一些,但精神還是蔫蔫的。
看到我進來,張奶奶的目光下意識地跟著我動了一下,又很快移開,依舊有點不自然。
我走過去,把順路買的一袋香蕉放在床頭柜上:“奶奶,好點了嗎?”
“嗯?!彼偷蛻艘宦?。
張悅把削好的蘋果遞給她,她接過去,小口地啃著。
我在旁邊的空椅子上坐下,一時也不知道該說什么好。空氣又開始有點凝滯。
為了打破尷尬,我沒話找話:“醫(yī)生怎么說?明天能出院嗎?”
“醫(yī)生說如果晚上不發(fā)燒不肚子疼,明天就能走了?!睆垚偨舆^話頭,又嘆了口氣,“就是讓奶奶以后一定要注意,不能再吃剩菜了,尤其隔夜的綠葉菜?!?/p>
張奶奶啃蘋果的動作頓住了,臉上閃過一絲窘迫和不服氣,嘟囔了一句:“哪有那么嬌貴……我們那時候……”
話說了一半,她似乎想起昨晚的慘痛教訓和醫(yī)生的話,又把后半截咽了回去,只是悶悶地繼續(xù)啃蘋果。
我看著她的樣子,心里忽然冒出一個念頭。
我拿出手機,點開瀏覽器,搜了一些關(guān)于隔夜菜亞硝酸鹽含量、細菌滋生、以及老年人腸胃脆弱容易引發(fā)嚴重問題的科普文章和新聞案例。
然后,我把手機屏幕遞到她面前,語氣盡量平和,不像以前那樣帶著辯論的火藥味:“奶奶,您看,不是我們嬌貴,是現(xiàn)在科學證明了,隔夜菜確實對身體不好,尤其是對老年人。新聞上都報道過好多例,吃了隔夜菜進醫(yī)院的,有的比您這次還嚴重呢。”
張奶奶愣了一下,狐疑地瞥了一眼手機屏幕。她識字不多,但那些觸目驚心的標題和圖片還是能看懂的。
她皺著眉頭,湊近了些,手指劃拉著屏幕,看得有些吃力,但神情卻越來越認真。
張悅也湊過來一起看,一邊看一邊添油加醋:“你看吧奶奶!真不是嚇唬您!這東西有毒的!以后可千萬不能吃了!”
張奶奶沒說話,只是反復看著那幾條新聞,尤其是其中一條關(guān)于農(nóng)村老人因吃隔夜菜導致食物中毒、搶救無效的報道,她盯著看了很久很久。
病房里很安靜,只有窗外隱約傳來的車流聲。
許久,她緩緩放下手機,長長地、無聲地嘆了口氣,肩膀好像也塌下去了一些。她抬起頭,看了看我和張悅,眼神復雜,有后怕,有無奈,最終化作一種認命般的妥協(xié)。
“……知道了?!彼曇羯硢。耙院蟆怀粤司褪橇?。”
沒有爭吵,沒有反駁,就這么平靜地接受了。
我和張悅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里看到了驚喜和難以置信。
這塊最難啃的硬骨頭,居然就這么……松口了?
看來,醫(yī)生的權(quán)威和血淋淋的新聞案例,比我們一千句一萬句的勸說都管用。
氣氛一下子輕松了許多。
張悅趁機又說:“還有啊奶奶,以后做飯也別做那么多了,咱們吃多少做多少,這樣就不會有剩菜了,也不用糾結(jié)扔不扔的?!?/p>
張奶奶點了點頭,算是默認了。
困擾我們許久的“剩菜問題”,竟然以這樣一種意想不到的方式,看到了解決的曙光。
下午,張奶奶的精神明顯好了很多,甚至能下床慢慢走去上廁所了。
我和張悅的心也徹底放回了肚子里。
閑得無聊,張悅開始刷手機,刷著刷著,她忽然“咦”了一聲,把手機遞給我看:“妙妙,你看這個,學校后街新開了一家網(wǎng)紅甜品店,據(jù)說芋泥波波杯特別好吃!”
我湊過去看,圖片上的甜品確實看起來很誘人。
躺在床上的張奶奶也聽到了,瞥了一眼,習慣性地皺起眉頭:“又吃那些花里胡哨的玩意兒?死貴死貴的,都是糖精……”
若是以前,我肯定又要忍不住頂嘴了。
但這次,我不知道哪根筋搭錯了,或許是病房里這難得的和平氣氛讓我膽子大了點,也或許是我想試探一下“戰(zhàn)后”的新邊界,我居然腦子一抽,脫口而出:
“奶奶,那您說,什么不貴又好吃還健康的甜品?”
問完我就后悔了!我這不就是找懟嗎?
果然,張奶奶被我問得一噎,瞪了我一眼,似乎想習慣性地反駁,但張了張嘴,一時又沒想到什么能立刻壓過我的例子。
她卡殼了幾秒鐘,然后,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眼睛微微一亮,帶著點不服輸?shù)膭艃汉鸵唤z不易察覺的……小得意?
“怎么沒有?”她抬高了一點聲調(diào),“紅薯湯!紅糖水煮芋頭!酒釀圓子!哪個不比你們那啥杯子強?又暖和又養(yǎng)人,還便宜!”
我一愣。
紅薯湯?紅糖芋頭?酒釀圓子?
這些名字聽起來……好像有點土,但又莫名有點誘人是怎么回事?尤其是“酒釀圓子”,我好像在哪吃過,甜甜的,帶著淡淡的酒香……
張悅一看奶奶居然沒生氣,還接話了,立刻打蛇隨棍上,挽住奶奶的胳膊撒嬌:“奶奶~那您什么時候給我們做酒釀圓子吃呀?您做的肯定比外面賣的好吃!”
張奶奶被孫女一哄,臉上那點強裝的不高興也繃不住了,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揚,又趕緊壓下去,故作矜持地哼了一聲:“等出院了再說……就知道饞嘴!”
雖然沒直接答應,但這態(tài)度,已經(jīng)是破天荒了!
我看著她那有點小得意的樣子,心里忽然覺得有點好笑,又有點……奇異的溫暖。
這個固執(zhí)的老太太,好像也并非那么不可理喻。她只是堅守著她所熟悉的那一套價值體系和生活經(jīng)驗。而打破她的壁壘,需要的不是硬碰硬的爭吵,而是……像現(xiàn)在這樣,一場突如其來的危機,一點點科學的佐證,再加上一點恰到好處的……順毛捋?
傍晚的時候,我主動提出留下來陪夜,讓張悅回宿舍好好休息一下。她昨晚嚇壞了,也沒睡好。
張悅一開始不同意,但看我堅持,奶奶也沒反對,也就答應了。
送走張悅,病房里只剩下我和張奶奶。
獨處一室,尷尬似乎又有點冒頭。
我們倆各自看著手機,誰也不說話。
過了一會兒,張奶奶似乎躺累了,想坐起來。我趕緊過去幫她搖起床頭,又給她背后墊好枕頭。
“謝謝。”她低聲說了一句。
“沒事?!蔽覒?。
簡單的對話后,又是沉默。
但這次的沉默,不再那么難熬。
窗外天色漸暗,華燈初上。
我起身去開燈,暖黃色的燈光灑下來,讓冰冷的病房多了幾分暖意。
“奶奶,餓了嗎?晚上想吃什么?我再去買點粥?”我問。
張奶奶搖了搖頭:“嘴里沒味兒,不想喝粥了?!?/p>
她猶豫了一下,看了看我,眼神有些游移,聲音也比平時小了很多,帶著點試探般的遲疑:
“……妙妙啊……你們平時點的那個……那個湯湯水水的……有沒有……清淡點的?”
我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她問的是外賣。
她居然……主動問起外賣了?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我強壓下心里的震驚,努力讓語氣顯得平常:“有啊,很多。比如……排骨山藥湯?冬瓜薏米老鴨湯?或者……餛飩?清湯的那種。”
我報的都是些聽起來就很養(yǎng)生很清淡的菜式。
張奶奶聽著,臉上沒什么表情,只是喉頭似乎微微動了一下。
她沉默了幾秒,然后像是下了很大決心似的,飛快地小聲說:“……那……要不……買個餛飩試試?”
我?guī)缀跻獞岩勺约郝犲e了!
張奶奶!主動要求吃外賣!還是她曾經(jīng)深惡痛絕的“垃圾食品”!
巨大的反差讓我一時沒反應過來,呆在了原地。
張奶奶見我沒動靜,臉上閃過一絲不自在,立刻又板起臉,找補似的嘟囔道:“……主要是悅悅愛吃……我嘗嘗味兒……看看到底有多好吃……”
看著她那副明明想嘗試又拉不下臉、非要找個借口的別扭樣子,我突然有點想笑,心里那點最后的不自在也煙消云散了。
“好嘞!”我爽快地答應,拿出手機,“就買清湯餛飩!保證干凈衛(wèi)生!”
我點了一家評分很高的私房餛飩外賣,特意備注了不要味精,湯底清淡。
等外賣的時候,張奶奶沒再說話,只是安靜地躺著,但我能感覺到,她似乎有點……期待?
外賣很快送到了。我打開包裝盒,清亮的湯底,皮薄餡大的餛飩,撒著幾點翠綠的蔥花和蝦皮,香氣撲鼻。
我把病床上的小桌板支起來,碗筷擺好。
張奶奶慢慢坐起來,拿起勺子,舀起一個餛飩,吹了吹,小心翼翼地送進嘴里。
我緊張地看著她。
她細細地嚼著,臉上沒什么表情。
吃完一個,她又舀了一勺湯喝。
然后,她頓了頓,又舀起了第二個餛飩。
沒有評價,沒有夸贊,也沒有批判。
但她安靜地、一口接一口地,把一整碗小餛飩都吃完了,連湯都喝得差不多了。
這是她住院以來,胃口最好的一次。
吃完,她放下勺子,抽出紙巾擦了擦嘴,依舊沒什么表示,只是淡淡地說了一句:“還行?!?/p>
但我知道,這對她來說,已經(jīng)是一次巨大的、打敗性的突破了。
我心里忽然涌起一種難以言喻的成就感,甚至比我自己吃到美食還要開心。
窗外,城市的霓虹閃爍。
病房里,燈光溫暖。
(第三章 完)
4 手機教學與她的“商業(yè)頭腦”
張奶奶出院了。
回到宿舍,氣氛和之前截然不同。雖然她還是那個勤快愛干凈的奶奶,但那種無處不在的、令人窒息的管控感消失了。她不再對我的桌子進行“格式化”整理,也不再對著我的外賣包裝袋投去批判的死亡射線。甚至,在我偶爾又點了一次重辣烤魚時,她也只是皺了皺眉,捏著鼻子把窗戶開得更大些,沒再多說什么。
一種微妙的、心照不宣的和平降臨了。
而我,經(jīng)過醫(yī)院那幾天,看她虛弱地躺在病床上的樣子,心里那點芥蒂也淡了許多。甚至……生出一點想要對她好一點的念頭。
于是,我開始了我的“報恩”行動。
行動一:投喂。我發(fā)揮我吃遍大學城的外賣經(jīng)驗,開始有意識地給她點一些我認為她會喜歡、或者至少不那么排斥的食物。清淡的廣式燉湯、皮薄餡足的小餛飩、用料扎實的三鮮面……每次遞給她時,我都假裝不經(jīng)意地說:“這家評價挺好,奶奶您嘗嘗?”或者“買一送一,湊單買的,不吃浪費了?!?/p>
張奶奶一開始還扭捏,總要推拒兩句“又亂花錢”、“我不餓”,但每次最終都會接過去,然后默默地、一口不剩地吃完。吃完后,依舊沒什么評價,頂多嘟囔一句“還行”或者“湯挺鮮”。但我知道,她接受了。這是一種沉默的妥協(xié)和認可。
行動二:教學。這是張悅提議的。她說奶奶總一個人在家悶著,學會用智能手機,就能自己看看新聞、聽聽戲,還能跟老家親戚視頻,省得天天盯著我們那點“不像話”的生活習慣。
我覺得這主意不錯,自告奮勇?lián)渭夹g(shù)指導。
教學過程,堪稱一場雞同鴨講的喜劇。
“奶奶,這個是微信,點開這個綠色的圖標?!?“哦,信鴿?。空ψ冞@模樣了?” “不是信鴿……是微信……呃,差不多吧。您點這里,就能跟人打字或者說話?!?“說話?跟電話一樣?費錢不?” “不費錢!用流量或者WiFi就行!” “啥是流亮?歪壞又是啥?”
我:“……” 血壓開始升高。
教她打字更是災難。她手指粗糙,總是誤觸,拼音也認不全。好不容易打出“你好”兩個字,能花十分鐘。
“這比納鞋底還費勁!”她抱怨道,臉上寫滿了不耐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