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前,昆侖之巔,雪舞千山。
那一夜,無月無星,唯風如刀,割裂蒼穹。天地仿佛凝固,連飛雪都懸于半空,靜得令人心悸。
張中獨立玉虛峰頂,青袍獵獵,玉簫橫于唇前,一曲《清虛吟》悄然響起。簫聲清越,如泉出幽谷,似風拂松林,竟令漫天飛雪隨之輕旋,化作一道道柔韌的氣流,環(huán)繞周身。
他身后,是中原九派、西域三僧、苗疆巫祝等百余位武林宗師,人人屏息凝神,目光皆落在那雪峰之巔的兩人身上——
對面,亦連真踏雪而來。
他身披紫金袈裟,頭戴五佛冠,雙目幽深如淵,仿佛能吞噬光明。每走一步,腳下積雪竟化為赤紅血冰,裂紋蔓延如蛛網(wǎng),所過之處,草木枯萎,飛鳥墜亡。
“張中!”他聲如雷鳴,震蕩群峰,“你阻我大業(yè)三十余載,今日,便讓這昆侖,成為你的葬身之地!”
張中不語,只將玉簫輕抬,簫音陡轉,化作《破陣樂》之殺伐之調。
“道不同,何須多言?!?/p>
話音未落,亦連真雙掌猛然一合,口中誦出古老密咒。剎那間,天地變色——
九重陰云自西北狂涌而來,云中似有萬千冤魂哀嚎,幻化出百年前八思巴坐化時的幻象:金輪懸空,佛影千重,梵音如潮,竟將張中的簫聲層層壓制!
“變天擊地,神游物外!”
亦連真一聲長嘯,元神離體,化作一道紫黑光虹,直撲張中識海!
這一擊,非是肉身相搏,而是道心之爭,神魂之戰(zhàn)!
張中雙目微閉,心守太虛,任那幻象萬千,冤魂索命,只守心中一點清明。玉簫脫手,懸于頭頂,自行奏響《坐忘經(jīng)》,音波如環(huán),護住心神。
亦連真冷笑:“你守心如一,可守得住天下人心?”
他雙手結印,神識驟然擴散,竟越過張中,直透山下百里——
剎那間,山腳村落中,百余名百姓雙目失神,齊齊抬頭望向雪峰,口中喃喃誦經(jīng),竟如傀儡般開始自殘!更有孩童被無形之力操控,相殘而死!
“張中!你護一人,還是護蒼生?你守道,還是救世?”
張中眼角微顫,簫音幾近紊亂。
亦連真趁機猛攻,神識化刀,直刺張中眉心!
就在此刻,張中忽然笑了。
他不再抵抗,反而主動敞開心門。
“亦連真,你錯了?!彼p聲道,“你以力控人,以術馭心,以為掌控便是道??赡憧芍?,真正的‘道’,不在掌控,而在共情?!?/p>
話音落,他心門大開,不單接納自身之念,更將山下百姓的悲鳴、恐懼、不甘、求生之愿,盡數(shù)納入心神!
簫音驟變——
不再是清越出塵,而是萬民哭嚎、戰(zhàn)鼓雷動、母親泣子、將士斷喉!
那已非音樂,而是人間百情的怒吼!
“太虛有情,情動天地!”
張中睜眼,雙目如炬,玉簫爆發(fā)出萬丈青光,化作一柄通天巨劍,直斬亦連真神魂!
“不——!”亦連真驚駭欲絕,“這不可能!情是弱點,怎可為劍?!”
可那劍光已至,斬的不是他肉身,而是他道心根基!
“你一生追求掌控,壓抑情感,斬斷親情、友情、愛情,以為無情即無敵??赡阃恕酥詾槿?,正因有情!”
“你逆天而行,棄情絕性,終將被天道所棄!”
“今日,我以情為劍,斬你妄念!”
轟——!
天地仿佛炸裂!
紫黑光虹寸寸斷裂,亦連真神魂受創(chuàng),慘叫墜地,七竅流血。他肉身顫抖,眼中第一次露出恐懼。
“我……我錯了?”
張中立于風雪中,簫劍垂地,聲音平靜卻如雷貫耳:
“你錯不在術,而在心。八思巴創(chuàng)《變天擊地》,本為救世,卻被你扭曲為控人之術。道無正邪,人心有明暗?!?/p>
“今日我勝,非因我強,而是天道站在有情者一方?!?/p>
風雪漸息,第一縷晨光破云而出,灑在雪峰之上,如金如血。
亦連真盤坐于地,面如死灰,喃喃自語:“情……竟能如此強大?”
他忽然仰天大笑,笑聲悲愴:“好!好!張中,三十年后,我必攜《變天擊地》歸來,再與你論這一場大道!”
言罷,紫光卷身,破空而去,唯余雪地上一行血字:
“道爭未終,天地為局。”
張中望著他離去的方向,輕嘆一聲,收簫入袖。
身后,百位宗師跪地叩首,山呼“真人”。
可張中知道——
這一戰(zhàn),只是開始。
真正的劫難,還在三十年后。
而那時,執(zhí)劍破局之人,將不再是他。
而是那尚未出世的——極情之劍。
第一章 斷雨殘陽
元順帝十二年的姑蘇秋色,被斜墜的殘陽浸潤得透出一股陳年帛畫的疲憊。風打著旋兒鉆進七拐八彎的舊巷,卷起幾片粘膩的梧桐枯葉,啪嗒啪嗒撞在濕漉漉的青石板上??諝鉂裰?,混著墻腳青苔與不知何處飄來的淡淡炊煙氣,醞釀著暮色。
臨河的“望江樓”酒肆二樓,支摘窗敞開著,細如牛毛的冷雨便隨著風時不時飄進來幾絲。窗邊角落里,坐著一個人。一領洗得發(fā)白的葛布舊袍裹在身上,頗有些潦草之意。他斜斜歪在褪了漆的長凳上,一條腿踩在凳沿,臂肘抵著小案,手里端著個粗陶酒碗。碗中渾濁的黃酒已去了一半有余。
那雙初看似蒙著水汽的醉眼,卻隨酒水下腹越發(fā)明亮起來。眼皮微垂,目光透過碗沿,凝在樓下濁流遲緩的河道上。碼頭邊幾條破舊烏篷船被纜繩拖著,隨水起伏,宛如伏在泥沼邊的病獸。幾個苦力赤著黧黑的上身,喊著粗糲的號子,正將壓得吱呀作響的麻袋扛往駁船,脊背的肌肉在汗水和雨水下發(fā)亮、繃緊。碼頭的喧囂、行人的低語、風聲雨聲……全像被篩過一遍,一絲不漏地淌進他耳中。
鄰桌圍坐的三條漢子,聲音壓得雖低,但那股子熱辣焦躁之氣裹著濃烈酒味,依舊刺破嘈雜直撞過來。其中一個豹頭環(huán)眼、下巴刮得鐵青的壯漢,一巴掌拍在油亮的桌面上,震得幾顆茴香豆跳了起來。他湊近同伴,嗓門從喉嚨里擠出,裹著一股血腥氣:“……嘿!千真萬確!帝師爺?shù)男雄?,城東棺材鋪的老趙透出來的口風……那閻王手底下的‘血手’阿魯臺,前幾日剛過了潼關!人就在左近!”
另一人倒吸口涼氣,不自覺摸了摸腰間柴刀的粗柄,聲音有些發(fā)顫:“是那個…血里泡大的阿魯臺?真他娘的……那他主子老魔頭…豈不是也快到了?這江南地面,剛喘上口氣……怕又要掀起血浪了!”
“血浪?”青面漢子冷笑,眼中寒光一閃,“那位爺練的那勞什子‘血煞掌’,是用人血灌著往上走的!如今大搖大擺地來咱江南膏腴之地,嗅到了腥味兒的野狗……嘿,等著吧,各家鏢局、各碼頭把子…哪個能得安生?”他端起酒碗猛灌一大口,酒漬濺在粗壯手臂的汗毛上,“就是不知…誰會先當那祭掌頭的牲口嘍!”話語中的煞氣混合著劣酒的味道逸散開來。
窗邊的燕九歌眼皮也沒抬一下。腕子輕輕一轉,手中一枚舊銅錢便靈活地在指節(jié)間跳動起來。銅錢粗糙的邊沿摩擦著手掌硬繭,發(fā)出細碎沙啞的聲音。那錢黯淡無光,正面鑄痕深峻,幾個蒙文符號繞著一輪小圓月排布——正是中原已少見,也絕不該輕易出現(xiàn)在此地的“七星伴月”銅錢,燕氏家傳嫡子隨身之物。銅錢在食指與中指間靈巧地翻轉著,從一個指縫滑到下一個指縫。
一滴冰涼的雨水,恰好從檐瓦縫隙滑落,不偏不倚,“啪”地打在他擱在膝頭的劍鞘上。那劍鞘纏著早已失去光澤的麻布,露出下面一段冰冷黝黑的鞘身。鞘尾微露出的半寸劍刃,一道觸目驚心的大豁口赫然入目,細小的裂紋如蛛網(wǎng)般從那豁口延伸出去。
窗外細雨,不知何時稠密了些。
“……血煞掌……”鄰桌漢子的話語如同燒紅的鐵釬,驀然捅進燕九歌腦中。銅錢翻轉的軌跡猛地一定!緊接著,“錚——!”
一聲短促刺耳的銳響!
指間那枚七星伴月銅錢已然消失無蹤,只在那厚重油膩的柳木桌面上,深深嵌入一枚嶄新的孔洞!孔洞邊緣平整光滑,周圍木紋甚至未曾開裂半分,只有銅錢本身露著冰冷幽暗的邊沿,與桌面平齊。
一個端著酒壺上樓的伶俐婦人恰好走到燕九歌桌旁。婦人名喚云娘,是這望江樓的當壚酒保,慣常在嘈雜里行走,眼睛賊毒。這驚變乍起,她身形猛一頓,酒壺幾乎脫手。視線釘在那枚嵌入桌面的銅錢上,臉“唰”地白了。她抬起眼,對上燕九歌微側轉來的目光。那雙眼睛深處哪還有半分醉意?一泓寒潭般的冷冽,瞬間刺得云娘脊背竄起一股寒氣,端著酒壺的指節(jié)都僵住了,一句“客官添酒么”卡在喉間,半個字也吐不出來。
燕九歌的目光卻只在她煞白的臉上蜻蜓點水般掠過,沒有絲毫停留。他伸出一根手指,指節(jié)修長粗糙,指甲縫殘留著打磨東西時留下的污垢,輕輕拂過擱在膝頭那劍刃上的猙獰豁口。
“三十七……”一個細不可聞的數(shù)字從他唇間溜出,瞬間被喧鬧的酒肆吞沒。
那指腹下坑洼的觸感變得無比清晰,每一道痕,都烙著揮劍擋下的致命一擊,都浸透了當年老宅潑天的血色與慘叫。
寒意,比樓外越來越密的秋雨更冷徹骨髓,悄然自心底蔓延。
他倏然起身。
那動作明明利落如刀,卻帶起衣袍一陣慵懶的抖動。
“云娘,”燕九歌的聲音帶著點剛從酒意里拔出來的微啞,“煩勞,記賬?!?/p>
云娘下意識地點頭,喉頭干澀,發(fā)不出聲,只看著這穿著潦草舊袍的年輕男子,隨手丟下幾枚制錢在桌上當酒資,轉身朝樓梯口行去。那背影并無殺氣騰騰的凜冽,反倒有種說不出的落魄疏懶。他腰間那把纏著破舊麻布、劍刃帶傷的劍,在行走間輕輕磕碰著桌角板凳,發(fā)出“篤篤”的空響。
木樓梯在他腳底發(fā)出吱呀呻吟。樓下臨街門面半敞著,雨絲斜飛而入,濕了青石地上一小片暗影。門口兩側屋檐下,蹲著幾個衣衫襤褸的乞兒,懷里抱著沾滿泥污的破碗,彼此縮在一起試圖躲避穿堂而入的風雨寒意。
就在燕九歌一只腳剛踏出酒肆門檻,踩在潮濕光滑的石階上。
“唏律律——!”
一聲凄厲暴戾的馬嘶如同鐵錐劃破沉沉雨幕!
街心猛然炸開!一匹精悍的黑鬃馬被韁繩狠狠勒住,碗大的蹄鐵在青石板上擦出一溜刺目的火星,驟然剎停,泥水四濺!馬上騎士黑衣裹體,面罩黑巾,唯露出一雙獵鷹般的眼睛,寒芒四射,瞬間鎖住蜷縮在酒肆屋檐下一角的幾個乞兒!
殺意驟如寒潮!
馬背上的黑衣刀客,右臂肌肉賁張,“鏘啷”!一柄雪亮的弧月彎刀應聲離鞘!刀光乍現(xiàn),仿佛將沉滯的雨幕撕裂開一道慘白的傷口!不待眾人看清,那刀尖已挾著惡風,直直劈向最外側一個瘦小的孩子頭頂!刀勢狠辣絕倫,全無留手之意,分明是要當場將這乞兒斬作兩段!
快!太快!
刀風劈面,那瘦小乞兒臉上濺著冰冷雨點的泥污瞬間褪盡,只余一片死灰。他連叫都忘了,只能瞪大眼睛看著那抹死亡的白光切破雨簾直貫頂門!
幾乎就在那彎刀劈落的同時——
酒肆門檻內,一道青影動了!
沒人看清燕九歌如何欺身、旋腕、拔劍。那柄纏著破舊麻布,鞘身斑駁、劍刃缺口猙獰的古樸鐵劍,像是掙脫了束縛的墨龍!
“嗆——!”
一聲清越長吟,壓過雨聲、刀風、馬嘶!劍光如墨潑出鞘口,剎那映亮黯淡門框!這光并非耀眼奪目,卻沉雄綿密,帶著一種古拙又凌厲的勢。劍脊快逾電光地迎上直斬而下的彎刀刀鋒,一沾即走,竟非硬磕硬架!劍身與刀鋒接觸的剎那輕微一顫,一股絕妙的粘、引、蕩的力道瞬間傳遞過去。
如同熟睡的巨龍被驚醒,甩了甩尾巴。
“當!”
一聲短促卻震得人心頭發(fā)麻的交擊脆響!
那柄志在必得向下劈斬的彎刀,猛地在半空中詭異地一頓,如同斬進一團無形的旋轉沼澤!接著刀身驟然失了準頭,被那劍脊上涌來的渾厚力道甩得向外偏飛開去!狠厲的刀鋒擦著乞兒雜亂的頭發(fā)削過,“嗤啦”一聲斬斷幾綹枯草般的發(fā)絲,繼而深深斬入他身側的泥地泥磚之中,劈開一道狹長的深痕,濁黃污水涌進去。
黑衣刀客握刀的手臂如遭電擊,巨力反噬之下,半邊身子都酸麻了,虎口劇痛欲裂!他驚怒交加,只覺那反震之力刁鉆雄渾,竟似面對一道不可撼動又蘊含漩渦的墨色壁壘!
墨龍歸淵!劍光倏斂。
燕九歌已立在乞兒身前。那柄破舊的鐵劍不知何時已滑入其貌不揚的劍鞘,仿佛剛才那驚鴻一劍只是個錯覺。斜飛的雨絲打濕了他半邊舊袍和鬢角碎發(fā)。
“莫怕,”燕九歌沒看泥水滿身瑟瑟發(fā)抖的孩子,目光懶懶掠過幾步外掙扎想拔出陷入泥磚彎刀的黑衣刀客,唇角竟向上扯了扯,露出一絲懶洋洋的笑意,那笑意浮在嘴角,卻未達眼底,“老話說得好,天不塌……呃,就是殺人這法子嘛——”
他拖長了調子,像在討論菜里該放幾粒鹽。雨聲驟然壓過他的尾音,又仿佛被什么無形之物驟然抽吸一空,街心猛地陷入一種詭異的死寂。
“——不是這樣用的?!?/p>
話音落時,街心另一頭,數(shù)道身影已在連綿雨幕中清晰浮現(xi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