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九歌“的”字余音未落，雨絲織成的簾幕后，五道黢黑身影已無聲欺近。方才街心那暴烈一刀掀起的血腥氣尚未散盡，此刻五道更為陰戾的殺機，已如鐵網(wǎng)般死死封住酒肆前后出路。他們比黑衣刀客更靜，步子落在地上濕漉的青石板上，竟似幽魂踏過水面，不聞回音。五柄形制怪異的兵刃隱在暗沉沉的罩袍下，只露一點寒星般的刃尖。雨珠敲打在蒙面的黑巾和冰涼的鐵器上，嗒嗒微響，催魂奪魄。
“好輕功，好殺氣！”燕九歌似乎渾然不覺生死已在剎那，反而贊了一聲。他頭也懶得回，仍是那副微僂著背的浪蕩姿態(tài)，對著那驚魂未定、蜷在地上泥水里的乞兒懶懶一笑，“小鬼，此地有股煞氣難聞的很……待會兒要是打起來，莫怕聲響大。閉眼塞耳，學著那石頭如何？”
乞兒臉上泥水和雨水混在一起，灰敗的小臉茫然地向上仰望著他。還未等他那雙小得可憐的眼珠轉(zhuǎn)動出任何念頭——
動了！
燕九歌腰身一擰，人如被激流裹挾的飄萍，竟貼著光滑膩冷的青石臺階向外倒滑三尺！快得只留下一條模糊濕潤的痕跡。那姿勢狼狽隨性，不成章法，仿佛醉漢腳下一滑?？删驮谶@貼地倒掠的瞬間，他腰間那把纏著破布、缺口累累的鐵劍不知何時再次滑入手中，簡簡單單向斜上方一格！
鐺——嗡——！
兩道原本從他身后死角無聲刺來的森冷短矛，如同撞上了滑不留手的精鋼魚脊！沉重的金屬撞擊之音被雨幕吸納大半，只余下嗡嗡不絕的顫音在細雨中悶雷般滾過。巨大的力量竟將兩桿分量不輕的淬毒短矛帶得微微一偏！矛尖擦著燕九歌肩頭舊袍嗤啦裂開寸許長的口子，冰涼的殺意幾乎透過布料沁入皮肉，險之又險！
執(zhí)矛的兩人只覺得手上劇震，那精鋼打造的矛桿上傳來的反震之力竟綿韌無比，帶著一股刁鉆的粘滑之感，硬生生將他們前刺之力帶偏，更帶得身形微滯！
就是這不足一眨眼的微滯！
倒滑中的燕九歌足尖在濕滑的石階上輕輕一點，舊布鞋底摩擦出聲。身形借勢一旋，人化陀螺！手中那柄古拙黝黑的鐵劍竟在極狹窄的空間內(nèi)陡然加速，劍勢圓轉(zhuǎn)！劍身在空中拖出一道黯淡墨痕般的殘影，軌跡渾圓如意，無聲無息，卻又帶著一股沛然旋轉(zhuǎn)之力！
劍招無定，全憑神意。此乃其師所傳保命身法中第一變式——“回風旋柳”！
“嗤！嗤！”
兩朵細小的血花驟然在雨霧中炸開，微弱得像被雨絲打散的紅梅，瞬間暈染在冰冷的青石地上，旋即又被雨水沖淡，只留下兩抹觸目的暗紅印記。
“呃……?。 ?/p>
兩個執(zhí)矛蒙面人的左膝同一位置，膝蓋內(nèi)側(cè)瞬間出現(xiàn)一個細如針孔、深不見底的創(chuàng)口！血線激射而出，混入雨水。兩人膝蓋一軟，劇痛鉆心，身形踉蹌?chuàng)涞?，手中短矛哐啷脫手，撞在臺階上濺起水花，再也無法形成合圍。
另外三道寒光已然襲至！快如毒蛇吐信！
一柄彎刀旋斬下盤，如割草鐮；一條帶刃鋼鞭挾著嗚咽風聲纏向咽喉，狠辣刁鉆；更有一支三棱毒刺無光無影，直取燕九歌肋下要害！三路齊至，配合天衣無縫，將燕九歌所有騰挪閃避的空間徹底鎖死！那柄被甩向燕九歌咽喉的鋼鞭更是纏人的打法，只要稍有接觸，便能死死鎖住兵刃！
剛避過兩矛的燕九歌尚在“回風旋柳”收勢未盡之際，舊力剛卸，身形正微浮于空，似乎無可借力！他背后空門大開！
危急關頭，燕九歌眸中那點慵懶倏然化為千仞寒冰下的微光。
腳下如踩棉花，身形猛地向后塌陷了寸許，腰肢卻違背常理地向后彎折出不可思議的弧度，幾乎要觸到濕冷的地面！正是古拙身法保命招數(shù)——“寒塘臥柳”！整個人似柔弱無骨地貼地游動，堪堪避開斬向下盤的兩刀一刺。那柄旋割而來的彎刀幾乎擦著他的鞋底掠過！
然而那索命的鋼鞭！
“嘩啦——！”鞭影如毒龍纏臂，終究避無可避！毒蛇般緊貼而上，森冷帶刃的鋼節(jié)在觸及劍身的一剎，猛然爆發(fā)出令人牙酸的金屬摩擦絞扭聲！鞭身靈蛇般一繞一勒，鞭梢的蛇信倒刺狠狠扣向燕九歌手腕，要將鐵劍死死鎖??！
兵刃被困！
電光石火間，燕九歌被鋼鞭纏住的右腕猛地向下一沉！沉肩、墜肘、旋腕！一股奇異的、圓潤的、如活物般的勁力瞬間自劍柄傳至劍脊！那柄古樸長劍在鋼鞭的緊鎖之中竟發(fā)出一聲低沉如潭底龍吟的震顫！
墨龍攪動寒水！
劍身于千鈞一發(fā)之際詭異地旋了小半圈！不是掙開鎖纏，而是順著那絞勒鋼鞭的力道再遞進寸許！劍脊上崩開的一道細小豁口，竟像最貪婪的獠牙，猛然“咔”地一聲死死咬住了鋼鞭鞭梢連接主鞭的機擴活扣處！
“嘎嘣！”
一聲清脆短促的機簧崩裂聲響起！鋼鞭鞭梢的蛇信倒刺連同小半截精鋼鞭節(jié)，竟被燕九歌這驚險一旋一送，硬生生從他自己的劍身上旋卸下來！碎鋼片四散激射！持鞭之人只覺手上力道陡然一空，前沖之勢收勢不?。?/p>
好個以旋破鎖！
但代價亦現(xiàn)！
鞭梢激射的碎片有一片尖利如刀，噗的一聲刺入燕九歌左臂！他悶哼一聲，血水立刻在濕透的舊袍肩袖處暈染開來。
一鞭廢，一人傷！
時間不容絲毫停滯！那使三棱毒刺和彎刀的兩人見有機可乘，眼中厲芒大熾，兵刃再次遞出！毒刺陰毒，直刺燕九歌暴露的左脅；彎刀兇狠，盤旋削其執(zhí)劍右腕，意圖廢其戰(zhàn)力！
燕九歌臉色因肩痛而微微一白，眼神卻更冷徹。他根本不看逼至身前的毒刺和彎刀，左手電般探向腰間那只裹著油布、比劍更短、毫不起眼的狹長木盒——家傳的劍匣！拇指在匣身機括處猛地一按！
然而就在這生死一念，心頭電轉(zhuǎn)之際——
嗡！
一種奇異到令人頭皮發(fā)麻的聲響瞬間攫住了他！并非傳入耳中，而是直達心魂！仿佛一張無形冰網(wǎng)驟然當頭罩下！整個喧囂的雨世界剎那褪去顏色，聲音被隔絕，雨絲懸停，對面敵人猙獰刺來的動作變得無比清晰，清晰得如同在水晶中緩慢移動的標本，卻又帶著莫可名狀的僵直滯澀！更有一股刺骨的冰寒直透骨髓，似乎要將他的神智瞬間凍結(jié)，更引動左臂傷處鮮血加速外涌！
變天擊地大法——精神秘術??？這五人中，竟暗藏此道邪法施術者？！心念如電光火石在燕九歌腦中炸開。精神沖擊之下，他按向腰間劍匣的左手，竟不受控制地僵了一瞬！
高手相爭，剎那就是生死！
就在這分毫之差，那陰毒刁鉆的三棱毒刺和盤旋而至的彎刀，已然觸及了他身體要害！寒意刺骨！
“滾開——！”
就在這萬鈞一發(fā)的絕境，燕九歌胸腔中猛地爆出一聲蒼狼泣月般的厲嘯！這嘯聲穿云裂雨，帶著一種慘烈決絕的腥氣，將方才那詭異的、試圖凍結(jié)他精神的冰網(wǎng)悍然撕開一道豁口！
不是身法，也非招式所能及。唯有意志！唯有他心頭十數(shù)年如附骨之蛆的滔天血仇瞬間燒熔了神經(jīng)的劇痛！那冰冷的束縛感被滔天恨火生生燒穿了！僵直的身體剎那間掙脫！
他沒有格擋毒刺，亦不閃避彎刀！
肩帶臂，臂催腕！
人借沖勢向前硬闖！手中那柄豁口累累、古樸沉雄的長劍陡然發(fā)出一聲前所未有的尖銳顫鳴！劍身之上歷次搏殺留下的三十七道豁口在這一瞬間仿佛全都震顫吶喊起來！
劍化幽芒！直取當中那毒刺主人心臟！無回無顧！完全是以命搏命的打法！
噗嗤！
噗嗤！
兩聲利刃入肉的聲音幾乎不分先后地沉悶響起，爆開兩團凄厲的血花！
三棱毒刺深深扎進了燕九歌左肩胛骨下方！劇痛如海嘯般瞬間吞噬了半邊身體！
與此同時！
那柄豁口斑駁的古劍，帶著一往無前的死氣，也狠狠貫入了持毒刺者的胸膛！力道之大，劍尖直透后背！那人臉上的黑巾瞬間被涌出的鮮血浸透，只來得及發(fā)出一聲模糊而難以置信的嗬氣聲，身體劇烈地抽搐了兩下，蒙面巾下圓瞪的眼中瞬間失去了所有光彩，轟然向后栽倒！
使彎刀之人的刀鋒幾乎同時劈中了目標——但不是燕九歌執(zhí)劍的右腕！
燕九歌那近乎自殺式的撲擊前闖，讓那彎刀只勉強劃開他右臂小臂外側(cè)的皮肉！鮮血淋漓！
傷上加傷！左肩一刺，右臂一刀！血染半身！酒肆臺階下，雨水沖刷著他身上的血水，腳下泥紅一片！
另外三名刺客，包括那使彎刀的和剛掙脫心神沖擊的施術者，被這慘烈到近乎瘋魔的一劍徹底震住！那股同歸于盡的死氣讓他們前沖的腳步硬生生一頓！
燕九歌看也不看倒下之人，更不拔劍！他猛地抽回按在腰間劍匣上的左手！劍已在他人胸前透出！
那柄致命的彎刀再次揚起！僅存的施術者眼中閃過一絲驚疑，隨即化為了更為暴戾的寒芒！三人眼神瞬間交流，殺機再起！更猛烈的合圍就在眼前！
“風緊！扯呼——！”就在這時，一個尖銳變調(diào)、帶著無盡驚恐的聲音陡然從街角陰影里炸響！
是那最初被燕九歌用銅錢嵌桌嚇住的望江樓婦人，云娘！不知何時，她竟扒著酒肆二樓臨河的支摘窗，身子抖得像秋風里的枯葉，指著河對岸黑壓壓的雨幕深處尖叫：“官兵！是巡檢司的紅袍兵！馬隊來了！阿魯臺大人的親衛(wèi)旗來了！”
聲音嘶啞，在冷雨中分外刺耳！
紅袍兵！阿魯臺的親衛(wèi)！這個名字如同重錘敲在所有人心頭！殘存的三個蒙面人眼神同時劇變，一絲不易察覺的忌憚混雜在兇戾之中！他們?nèi)蝿针m重，卻也絕不愿此刻與阿魯臺的直屬力量正面對上！那彎刀揮出一半的勢頭不由得緩了一下！
“云娘，多嘴的酒錢，下次請你喝真正的‘三白酒’！”臺階下，半身浴血的燕九歌竟朗聲大笑起來！笑聲牽動傷勢，肩頭血流更急，卻蓋不住那份嘶啞的狷狂。話音未落，他腳下猛地一蹬！人似被激流卷走的斷草，卻無半分頹唐，反而借力箭射而出，直撲河岸！
噗通！
身體毫無滯礙地砸入渾濁翻涌的河水中，激起的浪頭轉(zhuǎn)瞬就被湍急的暗流吞噬無蹤。岸上血痕被連綿雨水沖刷著，只余淡淡暗紅暈染開來，再也看不見人影。
僅存的三名蒙面刺客撲至岸邊，望著濁浪滾滾的河面，眼中只余冰冷的不甘與惱怒。冰冷的雨點打在他們蒙面的黑巾上。遠處河對岸，沉重而密集的馬蹄聲如悶雷般踏破雨幕，越來越近，大地都在微微顫抖。
姑蘇城上空，濃重的烏云積壓得越發(fā)低沉，一場真正的腥風血雨，已將潑天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