雜役處管事的屋子,飄著一股混合了便宜煙葉、汗臭和潮濕霉味的難聞氣味。光線很暗,只有一扇小窗戶透進一點光,照亮空氣里飛的灰塵。
李管事——一個矮胖子、臉皮松垮、長著一雙精明小眼睛的中年男人——正蹺著二郎腿,歪在一張油膩膩的藤椅上。他嘴里叼著一根銅煙鍋,有一口沒一口地吸著,冒出的青煙讓他臉上那副總在算計的表情更模糊了。
王臣低著頭,站在那張堆滿了亂賬本和臟茶杯的破木桌前。他已經(jīng)換上了一套屬于雜役弟子灰色短衣褲。
“王臣?”李管事慢悠悠地吐出一口濃煙,眼皮都沒抬,只用小眼睛的余光掃了掃桌上攤開的名冊,“五行偽靈根?呵,還真是百年難遇的‘好’料子啊。”
他的口氣帶著毫不掩飾的看不起和一點看熱鬧的意思。
“既然上頭把你這個‘寶貝’扔到我這兒來了,”李管事用煙鍋桿子敲了敲桌面,發(fā)出篤篤的悶響,“那就得守我這雜役處的規(guī)矩!聽著,小子!”
他坐直了一點,小眼睛閃著精明的光,開始念這“牛馬”的規(guī)矩:
“第一,早上卯時報到!遲到一下,扣當天一半吃的!”
“第二,分給你的活兒,干不完,不準吃飯,不準睡覺!敢偷懶?嘿嘿,雜役處的鞭子可不是好惹的!”
“第三,工房、牲口棚、藥田、礦洞……讓你去哪,你就去哪兒!別想挑好的!”
“第四,每月兩塊下品靈石,三瓶的辟谷丹,別嫌少,你這廢物能活著喘氣,就是宗門大恩了!”
“第五,也是最重要的一條!”李管事的聲音突然拔高,帶著一股必須聽他的壓力,“在這里,我李有財說的話,就是規(guī)矩!叫你往東,不準往西!叫你打狗,不準攆雞!明白了嗎?廢物!”
他每說一條,王臣的心就往下沉一點。那嚴到極點的要求,那“廢物”的稱呼,像冰水一樣澆滅了他心里最后一點熱乎氣。但他只是把頭垂得更低,破草鞋里,十個凍得發(fā)紫的腳趾死死摳著冰冷的地面,指甲縫里全是泥。喉嚨里費力地擠出一個嘶啞的字:“……是。”
李管事好像很滿意他這副聽話的樣子,胖臉上露出一絲掌握一切的得意笑容。他揮揮手,像趕蒼蠅:“行了!滾去丙字區(qū)三號棚待著!”
王臣拖著那雙幾乎沒感覺、像灌了鉛的腿,一瘸一拐地離開了那間讓人憋氣的管事房。外面天快黑了,灰云低低壓著,冷風嗚嗚叫。
所謂的丙字區(qū),在青木宗大門最外邊,緊挨著臭烘烘的牲口棚和堆成山的垃圾堆。一排矮小、歪斜、用泥巴糊著茅草搭成的棚子,就是雜役們的“窩”。棚子之間臟水亂流,垃圾滿地,空氣里飄著牲口糞便、爛垃圾和便宜煙葉混合的刺鼻臭味。
王臣推開三號棚那扇吱呀亂響、好像隨時會散架的破木門。
一股濃烈的汗臭、腳臭和爛稻草的霉味沖出來,熏得他差點背過氣。棚子里又窄又暗,地上鋪著薄薄一層潮濕發(fā)黑的稻草,上面放著一床破棉被。七個同樣穿灰色短衣、面黃肌瘦的雜役弟子,眼神空空的像死了一樣,看到有人進來,也只是懶懶地抬了下眼皮,馬上又垂下,好像多看一眼都累。
角落里一個空位,稻草最少,最濕,緊挨著漏風的墻。這就是王臣的“床”了。他默默地走過去,像一截沒命的木頭,直挺挺地把自己摔在那冰涼的稻草上。身體的每一塊骨頭,每一塊肉,都在叫喚受不了。凍傷的腳碰到冰冷潮濕的地面,痛得他身體猛地一抽。
他縮起來,用破棉被緊緊裹住自己,想弄一點點暖和氣。棚子里死氣沉沉,只有角落里傳來一個雜役壓著的、痛苦的咳嗽聲,還有老鼠在稻草堆里窸窸窣窣爬動的聲音。
不知過了多久,外面?zhèn)鱽硪魂噧磹旱倪汉嚷暫蛠y糟糟的腳步聲。
“開飯了!開飯了!都滾出來領吃的!”一個破鑼嗓子在外面吼。
麻木的雜役們像被電了一下,紛紛掙扎著爬起來,拖著累壞的身體擠向門口。王臣也費力地爬起來,胃里早就餓得前胸貼后背。他扶著冰冷的泥墻,一步步挪了出去。
發(fā)飯的地方就在棚子外不遠,一個油膩膩的大木桶邊。一個同樣穿灰衣、但臉上帶著幾分兇相的雜役廚子,正拿著一個長柄木勺,不耐煩地攪著桶里粘糊糊的、灰褐色的粥一樣的東西。
“排隊!都他媽給老子排隊!擠什么擠!”
雜役們麻木地排起歪歪扭扭的長隊。輪到王臣時,兇悍雜役斜眼瞄了他一下,認出是新來的,嘴角一撇,手腕故意一抖!
嘩啦!
一勺滾燙粘稠、帶著餿味的粥糊,只有大半勺,猛地倒進王臣手里那個破了個口的破陶碗里。燙得王臣手一哆嗦,差點把碗扔了。
“新來的廢物!五行偽靈根?哼,浪費糧食!”兇悍雜役罵罵咧咧,“就這點!愛吃不吃!滾!”
王臣端著那大半碗稀湯寡水的粥糊——勉強能數(shù)清里面飄著的幾粒米和幾片爛菜葉——默默地退到一邊。他找了個擋風的墻角坐下,也顧不上地上又臟又冷。
饑餓像一只貪吃的怪獸,瘋狂地撕咬著他的胃。他低下頭,貪婪地聞著那碗糊糊發(fā)出的、混著餿味和霉味的氣味。這味道一點也不好,甚至讓人想吐,但對餓得發(fā)瘋的他來說,卻像毒藥一樣吸引人。
他小心地、很慢很慢地,用碗里唯一的一根短木棍,挑起一點點糊糊,送進嘴里。沒味道,甚至帶著一點淡淡的苦和土腥味。但他嚼得特別認真,好像在吃世上最好吃的東西。每咽一下,喉嚨都跟著動,胃也輕輕抽一下。
他吃得很慢,很仔細,不讓一粒米、一滴湯水浪費。吃到碗底時,糊糊已經(jīng)變得冰涼粘稠。他伸出舌頭,沿著粗糙的碗邊,仔仔細細地舔了一圈,把最后一點粘在碗壁上的糊糊也卷進嘴里。碗底,粘著一粒小小的、幾乎看不見的米粒。他用木棍小心地撥下來,用舌尖卷起,認真地嚼了好久,才不舍地咽下去。
做完這些,他才感覺胃里那火燒的感覺稍微好了一點點,雖然還是空得難受。他端著那個被舔得干干凈凈、甚至有點發(fā)亮的破碗,準備回棚子里。
就在這時,一陣粗野的哄笑聲和亂糟糟的腳步聲由遠及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