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望舒此刻想放聲大笑。
是啊,善解人意。
她沈望舒,前護國大將軍沈破虜?shù)倪z孤,自十二歲那年父母雙雙戰(zhàn)死沙場,知曉自己沒了仰仗,扁處處小心謹慎。
尤其是及笄后被晉王府收養(yǎng),便知自己寄人籬下。
她謹小慎微,努力學著照顧他,替他打理后院,扮演著一個懂事、感恩的孤女。
她學著察言觀色,學著溫順體貼,學著將君珩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喜好都奉為圭臬。
她便是這般謹小慎微、討好地活著,只為了同他成婚,建立兩人的家。
可是多可笑,多諷刺?。?/p>
看著君珩懷中那個柔弱無骨、仿佛風一吹就倒的蘇明月,再看看君珩那毫不掩飾的偏袒與防備,沈望舒只覺得一股前所未有的、冰冷的清醒感貫穿了四肢百骸。
所有的幻夢,所有的期待,所有的情愫,都在這一刻被碾得粉碎。
她深吸一口氣,那冰冷的空氣灌入肺腑,奇異地帶走了最后一絲殘留的痛楚和猶豫。
再抬眼時,那雙曾經(jīng)盛滿君珩身影、總是帶著溫柔笑意的眼眸,只剩下一片深不見底的寒潭,平靜無波,不起絲毫漣漪。
“君珩,”
她的聲音不大,卻異常清晰、平穩(wěn),每一個字都像冰珠砸落在玉盤上,冷硬而干脆,
“我們退婚吧?!?/p>
她不再看他,目光平靜地掠過他懷中驚愕抬頭的蘇明月,沒有絲毫停留。
仿佛只是在陳述一件與己無關、微不足道的小事。
說完,她毫不猶豫地轉身,挺直了那單薄卻驟然顯得無比堅韌的脊背,一步一步,穩(wěn)穩(wěn)地離開了這間彌漫著虛偽溫存的書房。
那決絕的背影,不帶一絲留戀,只留下身后一片死寂和君珩驟然陰沉如水的臉。
午后的陽光斜斜地穿過窗欞,在沈望舒居住的“映月閣”內(nèi)灑下斑駁的光影。
這間她住了五年的閨房,此刻彌漫著一種與窗外喜慶氛圍格格不入的、近乎凝滯的冰冷氣息。
幾個從小跟著她的丫鬟婆子,紅著眼眶,沉默而迅速地收拾著箱籠衣物。
動作雖快,卻帶著一種壓抑的沉重。
一件件熟悉的衣裙被小心疊起,妝臺上那些曾經(jīng)被她視若珍寶、君珩送來的珠釵首飾,此刻被隨意地堆放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匣子里,如同棄物。
沈望舒獨自坐在窗邊的矮榻上,背對著忙碌的眾人。
她心口的位置,依舊像破了一個大洞,空落落的,灌滿了凜冽的寒風。
那些曾經(jīng)鮮活的、甜蜜的記憶碎片,此刻都變成了淬毒的刀片,在空洞里反復攪動。
她記得君珩第一次牽她的手,是在后花園的秋千架下,他十歲,她八歲。
他紅著臉,偷偷塞給她一塊松子糖,笨拙地說:
“小月兒,以后我保護你?!?/p>
那糖的甜味,似乎還殘留在舌尖。
她記得及笄那年定親禮成,賓客散盡后,他避開眾人,將她拉到假山后,少年清亮的眼眸里盛滿了星辰,他緊緊拉著她的手,掌心滾燙,聲音帶著少年人獨有的鄭重和羞澀:
“小月兒以后就是我的王妃了,我君珩此生定會愛你護你,永不負你!”
那時晚霞漫天,映得他臉龐通紅,那誓言曾是她整個灰暗世界里唯一的光。
還有昨日……就在這映月閣外,他替她拂去落在鬢角的花瓣,眼中滿是即將得償所愿的歡喜,低語著江南煙雨,共度余生……
“呵……”
一聲極輕極冷的嗤笑從沈望舒唇邊溢出,帶著濃重的自嘲。
永不負你?名正言順的妻?江南煙雨?
多么美好的謊言!
她竟像個傻子,信了這么多年!
就在這時,一陣急促而沉重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帶著毫不掩飾的怒意,猛地撞碎了映月閣的寂靜。
“砰”
的一聲,房門被大力推開。
君珩高大的身影出現(xiàn)在門口,逆著光,面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來。
他凌厲的目光如刀子般掃過屋內(nèi)正在打包的箱籠,最后死死釘在窗邊那個背對著他、顯得異常單薄冷漠的背影上。
怒火瞬間點燃了他的雙眸,猩紅一片。
“沈望舒!”
他幾乎是吼出來的,聲音里充滿了被忤逆的暴怒,
“你到底在鬧什么?!”
他幾步?jīng)_到沈望舒面前,帶著一股強勢而壓迫的氣息。
沈望舒甚至沒來得及放下手中的玉簪,雙肩就被他鐵鉗般的大手狠狠攫住,一股巨大的力量迫使她不得不轉過身,直面他那張因憤怒而扭曲的俊臉。
“退婚?”
君珩從齒縫里擠出這兩個字,眼中翻涌著難以置信和被冒犯的狂怒,
“你吃了熊心豹子膽了?竟敢跟我提退婚?!”
他捏著她肩膀的手用力得幾乎要捏碎她的骨頭,聲音因極致的壓抑而微微發(fā)顫,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斥責,
“這話也是隨便能說的?”
“你還有沒有點分寸了?!”
他猛地吸了一口氣,像是在極力克制即將爆發(fā)的雷霆之怒,但出口的話語卻帶著更深的冰冷和輕蔑:
“本王最后警告你一次,別仗著我往日對你的情分,就不知天高地厚地作!鬧到無法收場,難堪的只會是你自己!”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她蒼白卻倔強的臉,嘴角扯出一個近乎殘忍的弧度,語氣里帶著一種施舍般的、令人心寒的篤定,
“再說,你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的斤兩!你現(xiàn)在除了乖乖待在晉王府,還能去哪兒?嗯?”
他俯下身,灼熱的氣息噴在她的額發(fā)上,話語卻比寒冰更冷:
“安分一點,收起你那點小女兒家的脾氣,看在我們多年情分上,本王自不會虧待你。該給你的體面,也不會少。但你若執(zhí)意要鬧……”
后面的話他沒說完,但那未盡的威脅之意,如同毒蛇的信子,冰冷地舔舐著沈望舒的耳膜。
哦……原來如此。
沈望舒被他死死鉗制著,被迫仰頭看著他近在咫尺的、寫滿不耐與厭棄的臉。
那股冰冷的清醒感再次洶涌而來,徹底澆滅了心中最后一絲殘存的、名為“君珩”的余燼。
原來他所有的“情分”,所有的“容忍”,所有的“不會虧待”,都建立在她沈望舒無依無靠、無處可去這個殘酷的事實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