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夜雨里,鎖骨的月牙胎記正被無形的烙鐵炙烤著,燙得人喉頭一緊,像有根燒紅的針順著血脈往心口扎。我早預(yù)見會被鎖在顧家祠堂偏房——青磚冷,燭火斜,供桌銅獸銜著殘焰,影子在墻上爬如鬼爪??深A(yù)見了又如何?難道預(yù)見,就是為了眼睜睜看著它發(fā)生,像看一場注定沉沒的船?
祠堂的味兒總纏人,檀香混著陳年霉氣,像那些腌在歲月里的秘密,一層壓一層,越積越沉。我打小就會夢將來,賬房失火、丫鬟私奔、還有此刻這四面高墻,都曾在我夢里閃現(xiàn)??蓧舻迷僬?,也挪不動半步,仿佛命早已被人寫好,我不過是個念稿的傀儡。
“明家姑娘都帶月牙記,是月珠的印子?!蹦棠锟倫蹞嵛壹珙^,她手糙如石臼,動作卻輕得像護(hù)著琉璃盞,“月珠織夢,珠子亮一次,便封一段念想在夢里。丟了珠子,人就成了沒根的浮萍,困在別人記憶里,連自己是誰都忘了?!?/p>
那時我信自己是顧家二小姐顧明姝,會在算盤上撥七厘八毫的利錢,卻總把木槿繡成芍藥,針腳歪斜,像心事藏不住。顧掌柜說我三歲尋回時,左耳戴著翡翠耳墜,鏈扣刻著“明”字,是他親手打的信物??砂朐虑?,我撞見他深夜燒舊紙,火舌卷著灰燼飛起,那“明姝”二字,竟和我十歲描紅的字帖一模一樣。
昨夜,他捏著鹽商張家的庚帖闖來,說顧家欠三萬兩鹽稅,要我嫁去做填房抵債。我掀了紅帖,耳墜被扯斷,半只墜子滾進(jìn)香爐底下。
“別裝糊涂了。”他黑布鞋碾過殘片,聲音比青石地還涼,“你是明家剩下的。當(dāng)年明家通敵,滿門抄斬,我從亂葬崗把你抱回來的。你得知恩圖報,懂嗎。”
雨突然急了,梁柱在風(fēng)里吱呀作響,像有冤魂在哭。地上那半只耳墜的殘片,在燭火中泛著幽青的光,像是活物在呼吸。顧掌柜從不讓我碰賬本核心,老仆看我總帶憐憫,夢里總閃現(xiàn)穿囚衣的人影……那些碎片,拼不出全貌,卻壓得我喘不過氣。
眼淚砸在供桌銅燭臺上,濺出一點(diǎn)微響?;秀遍g,我憶起奶娘藏在柴房夾層里的《月珠秘錄》:“月珠失竊,守珠人抱盒墜崖,血染忘川谷三日不絕?!边@月牙哪是福氣?是明家的烙印,是滅門那夜,用血刻下的宿命。
供桌后祖宗牌位在燭火里晃,一個個“顧氏某某”的木牌,像無數(shù)雙冷眼,盯著我這“鳩占鵲巢”的外人。
偏房門被撞開時,我以為是家丁來捆人。卻見奶娘渾身是血撞進(jìn)來,懷里抱著個燒焦的木盒,盒中半塊玉佩,刻著“明姝”二字,正與耳墜殘片拼成一個完整的月牙。
“快逃!”她把玉佩塞進(jìn)我手心,轉(zhuǎn)身擋在門口,背影佝僂卻如山,“明家的債,不該讓丫頭片子還!”
命運(yùn)畫的圈,當(dāng)真密不透風(fēng)?
她的慘叫被一聲炸雷吞沒。我攥著玉佩,從后窗狗洞鉆出去。月牙胎記燙得像一團(tuán)火,玉佩在掌心發(fā)顫,仿佛有脈搏在跳動,像有什么,正要醒來。
雨幕如織,顧家飛檐在身后漸遠(yuǎn),像一場褪色的舊夢。我忽然懂了——命哪是別人畫的圈?難道不是明知跳不出去,偏要掙一掙的念想?
我原想做個糊涂的二小姐,會算賬、繡錯花,嫁個尋常人,生兩個孩子,這輩子就算圓滿??擅\(yùn)早織了網(wǎng),耳墜殘片、月牙印記,都是拆不開的結(jié)。家不是我的,婚事是抵債的,名字或許也是偷的。
我只知道,從今天起,我不能再只是那個被人嘲笑的“朽木”。
只是那時我不知,這場逃亡的盡頭,不是喘口氣的自由,而是忘川谷深處,那個守著月珠的男人——他鎖骨處,竟也有個一模一樣的月牙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