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柱的陰影冰冷而堅實,將寧夜徹底吞沒。外面流云宗弟子的呵斥聲和陳伯踉蹌的腳步聲漸行漸遠,最終被這片荒蕪之地的死寂重新覆蓋。
只有他粗重的喘息,和心臟一下下撞擊肋骨的悶響,在耳膜內(nèi)鼓噪。
經(jīng)脈里撕裂般的劇痛余波未平,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仿佛被碾碎過的痛楚。但他死死咬著牙,甚至用舌尖抵住上顎,不讓一絲呻吟泄出。冷汗順著額角滑落,滴進衣領(lǐng),帶來一陣冰涼的戰(zhàn)栗。
他不能出聲。一點都不能。
那些仙門弟子或許還未走遠,任何異常的聲響都可能引來滅頂之災。陳伯那恐懼到極點的警告如同警鐘,在他腦海里瘋狂回蕩。
他蜷縮在斷柱后,像一只受傷的幼獸,默默舔舐傷口,等待那陣足以讓人昏厥的痛潮緩緩退去。
時間一點點流逝。日頭西斜,昏黃的光線艱難地穿透此地濃重的壓抑氣息,將斷柱的影子拉得很長,扭曲如同鬼怪。
痛楚終于減弱到可以忍受的程度。
寧夜緩緩吐出一口帶著血腥味的濁氣,顫抖著伸出手,摸索到懷里那枚幽藍碎片。指尖觸及其冰冷的瞬間,一股微弱的清流再次滲入體內(nèi),如同甘泉淌過干裂灼痛的土地,帶來一絲短暫的舒緩。
不是錯覺。這碎片,能緩解修行那式劍招帶來的反噬。
他緊緊攥著它,像是溺水之人抓住唯一的浮木。
然后,他再次閉上了眼睛。
這一次,不再是魯莽地試圖引導氣流,而是將全部心神沉入腦海,一遍,又一遍,無比清晰地觀想那式劍招。
起手,斬落!
軌跡簡單到極致,卻又繁復無窮,每一絲微小的變化都蘊含著難以言喻的道韻,帶著劈開混沌、斬斷枷鎖的決絕意志。
他觀想得無比仔細,無比投入,甚至忽略了身體的疼痛,忘記了周遭的環(huán)境。
隨著觀想的深入,他丹田氣海內(nèi),那絲發(fā)梢般纖細的清輝氣流,再次被引動。它不再像之前那樣狂暴地沖擊經(jīng)脈,而是極其緩慢地、順應著觀想中劍招的韻律,微微震顫,盤旋。
每一次盤旋,都自行摹仿著一絲劍招的軌跡。
很慢,很微弱。
但這一次,沒有了那幾乎撕裂靈魂的劇痛。只有一種酸澀、脹痛的感覺,如同久未活動的枯枝,被強行注入了一絲生機,艱難地舒展。
是碎片的功效?還是他找到了正確的方法?
寧夜不知道。他只知道,這條路,似乎能走通!
他沉浸在一種忘我的狀態(tài)里,憑借著一股狠勁和對那驚鴻一劍的無限向往,瘋狂地觀想、摹仿。
不知過了多久,直到夕陽的最后一點余暉也被遠處的屋舍吞沒,四周徹底陷入一片昏暗。
“咕?!?/p>
腹中傳來的強烈饑餓感將他從那種狀態(tài)中強行拉回現(xiàn)實。
他猛地睜開眼,才發(fā)現(xiàn)天色已晚,四肢因為長時間的蜷縮和之前的創(chuàng)傷而冰冷僵硬。
他小心地活動了一下手腳,感受著體內(nèi)那絲氣流似乎比之前……凝實了微不足道的一絲。而經(jīng)脈的酸脹感依舊存在,卻不再難以忍受。
一股微弱的欣喜剛涌上心頭,就被冰冷的現(xiàn)實迅速壓了下去。
該回去了。阿娘一定等急了。
而且,他需要食物。沒有食物,就沒有力氣,沒有力氣,一切都無從談起。
他將碎片小心藏好,扶著冰冷的石柱,艱難地站起身。腿腳有些發(fā)麻,他緩了片刻,才低著頭,快步走出這片廢墟,融入小鎮(zhèn)愈發(fā)濃重的夜色里。
巷弄中幾乎不見人影,只有零星幾點昏黃的油燈光芒從一些窗戶里透出,非但不能帶來暖意,反而更襯得這小鎮(zhèn)如同墓園。
快到家門口時,他下意識地摸了摸懷里。
那塊原本留給自己的餅子,早在廢墟中就被他就著冷水硬咽了下去,緩解修煉帶來的巨大消耗。此刻懷里空空如也。
他頓了頓腳步,深吸一口冰冷的夜氣,努力讓臉上的表情看起來平靜些,這才推開了那扇吱呀作響的木門。
“夜兒?”母親焦急虛弱的聲音立刻傳來。
“阿娘,是我?!睂幰箲?,反手關(guān)上門。
屋里沒有點燈,黑得厲害。婦人摸索著從床上下來,聲音里帶著擔憂:“怎么這么晚才回來?沒出什么事吧?你的手……”
“沒事,雨后藥草好找些,就走遠了點。”寧夜摸黑走到水缸邊,舀起一瓢冷水,咕咚咕咚灌了幾口,冰涼的液體暫時壓下了喉嚨里的干渴和胃部的灼燒感,“吃過了嗎?”
“吃了點了……”婦人聲音低了下去,顯然是在說謊。
寧夜沉默了一下。他知道,母親肯定把那塊餅子省了下來。
他沒有戳破,只是道:“嗯,那就好。今天累了,阿娘,早點歇著吧?!?/p>
他摸到自己的那塊角落草墊,和衣躺了下去,身體接觸地面時,依舊能感覺到經(jīng)脈隱隱的酸脹。
黑暗中,母子二人無話。
只有母親極力壓抑的、細微的咳嗽聲,和寧夜因為饑餓而偶爾傳來的胃部輕微鳴響。
寧夜睜著眼睛,望著頭頂無盡的黑暗。
饑餓像一只無形的手,攥緊了他的胃,帶來一陣陣空虛的灼痛。身體的疲憊和經(jīng)脈的酸澀也在無聲地叫囂。
但比這些更強烈的,是腦海中那式不斷回旋的劍招,是丹田里那絲微弱卻真實不虛的氣流,是胸口那枚冰涼的碎片。
還有……陳伯挨鞭子時那佝僂的背影,流云宗弟子那囂張刻毒的嘴臉,以及這小鎮(zhèn)萬載不變的、令人窒息的絕望。
不能停下。
他攥緊了拳頭。
必須找到更多的食物,必須讓自己有力氣繼續(xù)下去。
第二天,天色未亮,寧夜便悄無聲息地起身。
母親還在昏睡,咳嗽聲暫時停歇。他看了一眼,輕輕推門出去。
清晨的寒氣撲面而來。他裹緊了單薄的衣衫,朝著小鎮(zhèn)另一頭的雜役司走去。
那是流云宗設立、用以管理“天囚”勞役的地方。每日都會有些零碎辛苦、仙門弟子不屑于做的活計派發(fā)下來,比如清理特定區(qū)域的穢物、搬運一些不算珍貴的石材,報酬通常是幾塊能噎死人的粗糲窩頭,或者幾碗不見油星的稀粥。
對很多鎮(zhèn)民來說,這是勉強維持不被餓死的途徑。
寧夜很少來。因為來這里,意味著要直面那些仙門走狗的頤指氣使,意味著更大的屈辱。而且報酬往往被層層克扣,到手的東西少得可憐。
但今天,他需要那點食物。
雜役司門口已經(jīng)聚了十幾個人,大多是面黃肌瘦、眼神麻木的中老年人,一個個縮著脖子,在寒風中瑟瑟發(fā)抖。
一個穿著流云宗低級雜役服飾、腆著肚子的胖男人,正拿著一本簿子,斜著眼掃視眾人,嘴里不干不凈地罵著:“都死快點!磨磨蹭蹭的,今天西邊礦坑那邊要清理的穢土石多,誰干得慢,別說窩頭,屎都沒得吃!”
寧夜低著頭,混進人群末尾。
那胖雜役目光掃過他,嗤笑一聲:“喲,這不是寧小子嗎?怎么,終于餓得受不了,肯來給你爺爺我磕頭討食了?”
周圍響起幾聲壓抑的、附和性的低笑。那些麻木的鎮(zhèn)民,似乎也只有在這種時候,才能通過欺壓更弱者,找到一絲可憐的存在感。
寧夜垂著眼睫,一言不發(fā),仿佛沒聽見。
胖雜役覺得無趣,又罵了幾句,開始分派活計。
“你,你,還有你!去礦坑那邊!” “你們幾個,去清理東邊獸欄!” “剩下的,跟著去后山搬運柴火!”
輪到寧夜時,胖雜役惡劣地笑了笑:“小子,看你細皮嫩肉的,別去礦坑被石頭砸死了。去后山吧,那邊‘輕松’點?!?/p>
后山的路最遠,柴火沉重,報酬卻是一樣的。這分明是故意刁難。
寧夜沒說什么,只是默默走到被分派去后山的那一隊人里。
帶隊的是一個神色陰郁的中年漢子,看了他們一眼,有氣無力地揮揮手:“走吧?!?/p>
一行人沉默地往后山走去。
山路崎嶇,雨后更是泥濘難行。寧夜昨夜修煉的消耗極大,又只吃了一塊餅子,腹中空空,走了不到一半,便已臉色發(fā)白,虛汗直冒。
但他死死咬著牙,一步一步跟著,不讓自己掉隊。
同行的其他人也都氣喘吁吁,沒人有心思說話。
終于到了地方,是一片被砍伐過的林地,散落著不少枯枝和粗大的樹干。
“快點!每人背夠一筐,晌午前要趕回去!”帶隊漢子不耐煩地催促道。
眾人分散開,開始費力地撿拾柴火。
寧夜彎下腰,抱起一根沉重的枯木,手臂都在微微顫抖。他強迫自己忽略身體的抗議,只是機械地、盡可能快地往背后的籮筐里裝著柴火。
必須快點干完,拿到食物。
他需要能量。
汗水浸濕了他破舊的衣衫,手背上原本凝痂的傷口再次裂開,滲出血跡,混著泥土和木屑,狼狽不堪。
他不管不顧,只是拼命地干。
或許是因為他這幅拼命的架勢,帶隊漢子多看了他兩眼,卻沒說什么。
終于,日頭升到頭頂時,每個人都勉強裝滿了籮筐。
沉重的柴筐壓在背上,幾乎要將人壓垮?;厝サ穆犯悠D難,每走一步,腿都像灌了鉛。
寧夜喘著粗氣,汗水流進眼睛,刺得生疼。他感覺肺部火辣辣的,每一次呼吸都帶著鐵銹味。
但他腦海里,那式劍招卻在不斷回旋。
他甚至開始嘗試,在每一次邁步、每一次呼吸的間隙,用意念極其微弱地引動丹田那絲氣流,讓它順著劍招軌跡,緩緩流轉(zhuǎn)。
痛楚依舊存在,但似乎比第一次好了很多。那碎片持續(xù)散發(fā)著微涼的氣息,滋養(yǎng)著他,也隔絕著部分天地壓制。
這發(fā)現(xiàn)讓他精神一振,幾乎忘記了疲憊。
回到雜役司,已是午后。
胖雜役罵罵咧咧地檢查了他們的籮筐,隨意地丟給每人兩塊黑乎乎的、摻了大量麩皮甚至沙土的窩頭。
寧夜接過那硌手的窩頭,沒有任何猶豫,立刻狼吞虎咽地塞進嘴里。
粗糙、干硬、割喉嚨。
但他吃得很快,幾乎沒怎么咀嚼,就硬生生咽了下去。胃里有了東西,那股灼燒般的空虛感終于緩解了一些。
他小心地舔掉掌心的碎渣,感受著那點食物化為微弱的熱力,支撐著這具疲憊不堪的身體。
還有一塊窩頭。他緊緊攥在手里,這是留給阿娘的。
他轉(zhuǎn)身,準備立刻回家。
就在這時——
“站住!”
一聲冷喝從旁邊傳來。
寧夜身體一僵,緩緩轉(zhuǎn)過身。
只見兩個穿著正式流云宗弟子服飾的年輕人,不知何時出現(xiàn)在了雜役司門口。為首的,正是那天在鎮(zhèn)口踩著他手的尖下巴弟子!
那弟子目光銳利,帶著審視,上下打量著寧夜,最后定格在他沾滿泥土和血跡的手背上,又掃過他因為勞作和饑餓而顯得異常蒼白的臉。
“你……”尖下巴弟子微微瞇起眼,緩步走近,“昨天雷劫之后,你去過鎮(zhèn)西廢墟?”
寧夜的心猛地一沉,瞬間提到了嗓子眼。
他怎么會知道?!
是看到了?還是……猜測?
寧夜強迫自己低下頭,掩去眼底一閃而過的驚惶,聲音沙啞道:“…沒有。昨天雨大,我直接回家了?!?/p>
“回家了?”尖下巴弟子冷笑一聲,猛地出手,一把攥住寧夜的手腕,力道大得幾乎要捏碎他的骨頭!
一股探查性的、帶著流云宗功法特有氣息的微弱靈力,粗暴地探入寧夜體內(nèi)!
寧夜渾身劇震,臉色瞬間慘白如紙!
完了!
丹田那絲氣流!碎片!
一旦被察覺……
巨大的恐懼如同冰水澆頭,讓他四肢瞬間冰冷僵硬!
那絲探查的靈力在他干涸的經(jīng)脈里粗暴地轉(zhuǎn)了一圈,似乎因為那萬載不變的罪血滯澀和毫無靈氣反饋而感到厭煩,很快退了出去。
“哼,果然是一灘爛泥?!奔庀掳偷茏酉訍旱厮﹂_他的手,仿佛碰到了什么臟東西,取出絲帕擦了擦手指,“滾吧!沒事別往不該去的地方湊,污了靈地,你萬死難贖!”
寧夜踉蹌著后退兩步,手腕上一圈清晰的紅痕,火辣辣地疼。
他低著頭,不敢讓對方看到自己此刻劫后余生般的表情和劇烈收縮的瞳孔,用盡全身力氣才壓下顫抖,啞聲道:“…是?!?/p>
他攥緊那塊留給母親的窩頭,轉(zhuǎn)過身,一步一步,盡可能平穩(wěn)地離開。
背后,傳來尖下巴弟子對胖雜役的吩咐:“盯緊點這些罪血廢物!尤其是鎮(zhèn)西那邊,長老懷疑昨夜雷劫有異,可能有什么東西遺落,任何人靠近,立刻上報!”
“是,是!仙師放心!”胖雜役諂媚的聲音傳來。
寧夜的腳步?jīng)]有停頓,背脊卻繃得筆直。
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刃上。
直到拐過巷角,徹底脫離那些人的視線,他才猛地靠住冰冷的墻壁,大口大口地喘息,冷汗瞬間濕透了后背。
差一點…只差一點……
探查的靈力并未深入丹田氣海最深處,或許是因為他那罪血之軀的“鐵律”太過根深蒂固,讓對方根本不屑于仔細探查。
僥幸……
但下一次,還會有這般僥幸嗎?
他攤開手掌,看著那塊被他攥得有些變形的窩頭。
又抬頭,望向小鎮(zhèn)深處那片被列為禁區(qū)的廢墟方向。
長老懷疑…有東西遺落……
他們也在找!
危機如同懸頂之劍,隨時可能落下。
寧夜緩緩直起身,眼底最后一絲猶豫和軟弱被徹底逼退,只剩下冰冷的決絕。
他必須更快!
更快地變強!
在那懸劍落下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