鷹眼最后那句話像淬了冰的刀鋒，狠狠劈開風雪，也劈開了陳小山混沌的腦海。“斷魂關(guān)，我?guī)汴J?！?每一個字都帶著不容置疑的決絕和深入骨髓的寒意。那不是許諾，更像是一場宣判，一場通往地獄的同行。
陳小山癱坐在冰冷的雪地里，背靠著黑旋風沉重而滾燙的身軀。它的每一次痛苦喘息都像熱風撲在陳小山后頸，每一次抽搐都傳遞著生命的脆弱。鷹眼的話如同毒藤，纏繞著陳小山的心臟，勒得他幾乎窒息。爹……穿山鷂……黑吃黑……沉江……畏罪跳崖……這些血淋淋的字眼在陳小山腦中瘋狂沖撞，將那個沉默如山、最后撲向深淵的背影撕扯得支離破碎。信仰的崩塌比風雪更刺骨，比傷口更疼痛。眼淚早已流干，只剩下喉嚨里火燒火燎的干澀和一種被抽空了靈魂的麻木。
“嗚……”黑旋風低沉的嗚咽將陳小山從冰冷的絕望中驚醒。它巨大的頭顱微微側(cè)過來，那雙溫順的棕色大眼睛里，清晰地映著陳小山此刻失魂落魄、布滿淚痕和泥污的臉。那眼神里沒有了往日的野性和不耐，只有深重的痛苦，和一種近乎哀求的依賴。它看著陳小山，像是在問：我們怎么辦？
一股混雜著愧疚和責任的酸楚猛地沖上鼻尖。爹死了，無論他背負著怎樣的過去，他用命換來了這支騾隊的生路。黑旋風傷了，是為了馱著地下黨的鹽糧逃命傷的。還有剩下的十五頭騾子，它們沉默地站在風雪中，疲憊而茫然。陳小山心想，我不能癱在這里！爹的債壓下來，我接不住也得接！守好騾隊！把東西送到云嶺！這是爹最后嘶吼的囑托，是此刻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陳小山狠狠抹了一把臉，冰涼的雪水和臉上凍住的污垢混在一起，帶來一絲刺痛。這刺痛反而讓他混沌的腦子清醒了些，他掙扎著爬起來，雙腿因為寒冷和之前的崩潰而發(fā)軟。走到馱著油布長條包裹的那頭騾子身邊，手指顫抖著，解開了捆綁的繩索。
油布層層揭開，露出了里面烏黑發(fā)亮的刀鞘。冰冷的觸感順著指尖蔓延。刀鞘靠近吞口的位置，一只展翅欲飛的鷂子刻痕清晰，左眼處，一道細長深刻的疤痕，如同被利爪撕開，猙獰地貫穿了鷂鳥銳利的眼眸。
鷹眼的話，一字一句，冰冷地砸在耳邊——“刀鞘吞口上刻的鷂子，左眼有一道疤！那是他第一次黑吃黑，被人臨死反撲留下的記號！”
心臟像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緊！證據(jù)！赤裸裸、無法辯駁的證據(jù)！爹……那個在騾棚里沉默擦拭舊刀的男人，那個會罵他“小討債鬼”、也會在寒夜里把破棉襖裹在他身上的爹……他的身影，在眼前這冰冷的刻痕面前，轟然碎裂，只剩下鷹眼口中那個沾滿鮮血的“穿山鷂”！
陳小山猛地將油布重新裹緊，像被燙到一樣縮回手。不敢再看。那刀鞘如同燒紅的烙鐵，灼燒著他的視線。陳老山的債……沉重的、帶著血腥味的債，就這樣猝不及防地，死死壓在了陳小山單薄的肩膀上。
“歇夠了？” 鷹眼冰冷沙啞的聲音從凹地入口處傳來。他依舊像一尊石雕，背對著騾隊，只有那雙銳利的眼睛，穿透風雪，牢牢鎖定著隘口的方向。風雪似乎小了些，但天色更加陰沉，鉛灰色的云層低低壓著，暮色四合。
“走。” 他沒有任何多余的字眼，轉(zhuǎn)身，徑直踏上了通往云嶺的岔道，步伐沉穩(wěn)而迅捷，灰褐色的身影很快融入蒼茫的雪幕。
陳小山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氣，那寒氣直沖肺腑，帶來一陣刺痛的清醒。他走到黑旋風身邊，避開它受傷的后腿，用力拍了拍它汗?jié)竦牟鳖i?！袄虾冢瑩巫。∥覀冏?！”聲音嘶啞，卻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絕。陳小山重新扛起沉重的馱架，小心翼翼地搭在它背上，避開傷口的位置。黑旋風發(fā)出一聲壓抑的痛哼，巨大的身軀晃了晃，那條被草草包扎的左后腿劇烈顫抖著，但它終究沒有倒下，顫巍巍地邁出了第一步。
剩下的騾子，在鞭梢的指引下，沉默地跟上。沉重的蹄子再次踏入沒膝的深雪，發(fā)出令人心焦的噗嗤聲。馱架吱呀作響，騾鈴鐺在死寂的風雪中發(fā)出單調(diào)而沉重的撞擊，如同送葬的哀樂。陳小山走在黑旋風旁邊，一手緊緊抓著它背上的鞍繩，仿佛那是唯一能支撐他不倒下的東西。另一只手，下意識地按在腰間——隔著破棉襖，能清晰感覺到那個油布包裹的長條形狀，冰冷而堅硬，如同陳老山那雙復雜而沉重的眼睛，在無聲地注視著他。
鷹回坳。鷹眼說的地方。
當陳小山拖著幾乎散架的身體，在越來越濃的暮色中，終于拐進一片被巨大山巖環(huán)抱的避風凹地時，他才明白這名字的含義。凹地三面環(huán)抱著陡峭的黑色崖壁，如同巨鷹收攏的羽翼，將肆虐的風雪擋在了外面。凹地中央，幾塊巨大的巖石天然形成了一個背風的淺洞，洞壁被煙熏火燎得漆黑，地上散落著一些早已冰冷的灰燼和啃光的獸骨。這里顯然經(jīng)常被過往的山民或馬幫當作臨時落腳點。
“就這里?！柄椦鄣穆曇粼诎嫉乩镲@得格外清晰，帶著回音。他走到淺洞最里面，背靠著冰冷的巖壁坐下，動作間帶著一種深沉的疲憊。他解下腰間的駁殼槍槍套，放在觸手可及的地方，然后拉低了破舊的氈帽帽檐，遮住了大半張臉，只露出緊抿的、毫無血色的嘴唇。他抱著雙臂，似乎在閉目養(yǎng)神，又像一尊徹底沉寂的石像。
沒有生火。鷹眼警告過，火光和煙霧在雪夜里就是活靶子。
黑暗如同濃稠的墨汁，迅速淹沒了小小的鷹回坳。只有積雪反射著極其微弱的天光，勉強勾勒出騾子們沉默的輪廓和巖壁猙獰的影子。寒冷如同無數(shù)細小的針，無孔不入地鉆進骨髓。疲憊像沉重的鉛塊，壓得眼皮直打架。但恐懼和鷹眼帶來的巨大沖擊，讓陳小山的神經(jīng)如同繃緊的弓弦，根本無法放松。
陳小山蜷縮在淺洞靠近洞口的位置，背靠著一塊冰冷的巖石，緊緊挨著黑旋風。它沉重的身軀散發(fā)著微弱的熱氣，是他此刻唯一的暖源。黑旋風那條傷腿的每一次抽搐，都清晰地傳遞到陳小山的身上，帶來一陣揪心的疼。他摸索著解開它腿上的布條，借著微光查看。草藥糊住了傷口，血似乎止住了，但腫脹得厲害，摸上去滾燙。陳小山重新用撕下的破布條，沾著洞壁上滲下的冰冷雪水，笨拙地給它擦拭、冷敷。黑旋風溫順地承受著，只是偶爾發(fā)出一聲低沉的、壓抑的痛哼。
寂靜。死一般的寂靜。只有風雪在凹地外呼嘯盤旋的聲音，如同無數(shù)怨鬼在哭泣。騾子們偶爾噴出的鼻息，在這寂靜中顯得格外清晰。還有鷹眼那邊，極其微弱、卻異常平穩(wěn)的呼吸聲。他像一塊真正的石頭，仿佛連呼吸都停止了。
黑暗中，各種念頭如同毒蛇，瘋狂噬咬著我的神經(jīng)。爹的臉，鷹眼冰冷的話語，老樟樹根部的彈孔，花背騾墜崖前的嘶鳴，鬼子追兵的槍聲……還有那把油布包裹的、刻著獨眼鷂子的刀……所有的畫面、聲音、疑問、恐懼，在寒冷和黑暗中發(fā)酵、扭曲、膨脹，幾乎要將陳小山的腦袋撐破。
“爹……”陳小山無聲地翕動著嘴唇，眼淚無聲地滾落，瞬間在冰冷的臉頰上凍住，“你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 巨大的迷茫和痛苦，沉甸甸地壓在胸口，讓他喘不過氣。
“睡不著？” 鷹眼低沉沙啞的聲音，毫無征兆地在死寂的黑暗中響起，像一塊石頭投入冰冷的深潭。
陳小山猛地一顫，心臟狂跳，下意識地繃緊了身體。黑暗中，他看不清鷹眼的表情，只能感覺到他那雙眼睛似乎正穿透黑暗，落在自己身上。那目光，冰冷依舊，卻似乎多了一絲……難以言喻的東西。
“怕？”他又問，聲音沒有任何起伏。
怕？怕鬼子？怕土匪？怕斷魂關(guān)？還是怕……身邊這個神秘莫測、與爹有著血海深仇的男人？怕即將面對的一切？怕自己撐不??？陳小山張了張嘴，喉嚨干澀得發(fā)不出聲音，最終只是僵硬地點了點頭，盡管知道他可能看不見。
黑暗中傳來一聲幾不可聞的輕哼，像是嘲諷，又像是一聲疲憊的嘆息。
“怕，就對了?！彼穆曇粼诩澎o的巖洞里回蕩，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這世道，不怕的，要么是蠢貨，要么是死人?！?/p>
他頓了頓，似乎在斟酌詞句，又像是在回憶什么極其久遠的事情。黑暗放大了他聲音里那種砂礫摩擦般的粗糲感。
“你爹陳老山……當年，也怕。”鷹眼的聲音很低，卻像驚雷一樣炸響在陳小山耳邊！爹……也怕？
“他第一次‘做活’，手抖得連刀都握不穩(wěn)?！柄椦鄣穆曇粼诤诎抵辛魈?，冰冷，卻帶著一種奇異的、揭開塵封傷疤的痛楚?！八自诓蒿永铮粗繕俗呓?，聽著自己的心跳像打鼓……最后是被人從背后踹了一腳，才嚎叫著撲出去的。刀砍下去的時候，眼睛是閉著的。”
爹第一次殺人……手抖……閉著眼……這些從未想象過的細節(jié)，像冰冷的刀片，凌遲著陳小山僅存的幻想。那個沉默如山、似乎無所不能的爹，原來也曾如此不堪？
“后來呢？”陳小山聽到自己的聲音在黑暗中響起，嘶啞而顫抖，帶著一種近乎自虐的追問。
“后來？”鷹眼發(fā)出一聲短促的冷笑，那笑聲里充滿了刻骨的悲涼和嘲諷，“后來就習慣了。刀快了，心就硬了。血見得多了，眼就紅了。錢來得太容易，膽子就肥了?！┥晋_’的名號，是拿命搏出來的，也是拿別人的血澆出來的！”
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股壓抑不住的戾氣，在狹窄的巖洞里激起回響，驚得旁邊的騾子不安地噴了噴鼻息。他猛地吸了口氣，似乎在強行壓下翻涌的情緒。
“五年前……老龍?zhí)赌瞧奔t貨……”他的聲音再次低沉下去，卻如同浸透了萬年寒冰，每一個字都帶著徹骨的恨意，“不是錢，是一批從上海弄出來的西藥！救命的藥！要送到山里游擊隊手上的！你爹陳老山……他帶著他那幫‘穿林鷂’，就在老龍?zhí)兜墓眍^礁設(shè)了卡！領(lǐng)頭的……是那藥商的獨生子……一個和你現(xiàn)在差不多大的學生娃……舉著手，喊著‘這是救傷員的藥！’……”
鷹眼的聲音哽住了，停頓了許久，久到陳小山以為他不會再開口。黑暗中，只聽到他沉重而壓抑的呼吸聲，帶著一種近乎嗚咽的顫抖。
“你爹……‘穿山鷂’陳老山……他……”鷹眼的聲音像是從地獄里擠出來的，帶著濃重的血腥味，“他第一個沖上去……一刀……就抹了那學生娃的脖子！血噴得老高……濺了他一臉……那學生娃倒下去的時候……眼睛還睜得老大……看著天……”
陳小山胃里一陣翻江倒海的惡心！眼前仿佛炸開一片刺目的猩紅！一個和他差不多大的少年……舉著手喊著救命的藥……被爹……一刀抹了脖子？！爹沾滿鮮血的臉……少年死不瞑目的眼睛……這些畫面如同最惡毒的詛咒，狠狠撕裂了陳小山所有的僥幸！
“不……別說了……求你……”陳小山蜷縮起來，雙手死死捂住耳朵，發(fā)出痛苦的呻吟。
“為什么不說？！”鷹眼猛地暴喝一聲，如同受傷的野獸，聲音里充滿了無盡的悲憤和痛苦！“為什么不說？！你爹造的孽，憑什么讓我一個人背？！憑什么讓我在那冰冷的江水里泡了三天三夜？！憑什么讓我看著自己的親弟弟……被你們沉進老龍?zhí)兜匿鰷u里……連尸首都找不到？！”
親弟弟？！沉進漩渦？！
巨大的震驚如同冰水澆頭！鷹眼……他是那個被殺學生的……哥哥？！他在老龍?zhí)丁瓫]死？！他在冰冷刺骨的江水里泡了三天？！看著他弟弟……被沉入深不見底的漩渦？！
所有的線索瞬間串聯(lián)！他刻骨的恨意！他精準地知道鷂子刀的細節(jié)！他認識爹！他出現(xiàn)在這條路上！他出手相救又語出如刀！一切都有了答案！他不是偶然的路人，他是被血海深仇驅(qū)使的復仇之魂！他是從地獄里爬回來索債的厲鬼！
“你……你是……”陳小山牙齒咯咯打顫，巨大的恐懼攫住了全身每一根神經(jīng)！黑暗中，鷹眼銳利的目光如同實質(zhì)的刀鋒，仿佛下一秒就要將陳小山碎尸萬段！
“我是誰？”鷹眼的聲音陡然變得異常平靜，平靜得令人毛骨悚然，“我是當年僥幸沒死透的‘鬼’！是被你爹那把鷂子刀‘送’進地獄，又自己爬出來的‘活死人’！這五年，我活得不像人，就是為了等這一天！等一個機會，把你爹陳老山，親手送進他該去的第十八層地獄！”
鷹眼的話語如同冰冷的鐵鏈，死死纏繞住陳小山的脖頸，讓他無法呼吸！鷹眼救了他，是為了親手殺爹！可爹死了！爹用自己的命還了債！那他……
“可惜啊……”鷹眼的聲音里透出濃得化不開的悲愴和一種近乎瘋狂的嘲諷，“老天爺不長眼！讓他死得那么便宜！跳了崖？哈！真是便宜他了！”他猛地吸了一口氣，聲音陡然轉(zhuǎn)冷，如同淬毒的冰錐，狠狠刺向陳小山：
“父債子償，天經(jīng)地義！陳老山死了，他欠下的血，就得由他兒子來還！小子，”鷹眼那雙在黑暗中仿佛燃燒著幽綠火焰的眼睛，死死鎖定陳小山，“你這趟斷魂關(guān)，就是替你爹，去闖他當年欠下的血路！闖不過去，你就下去陪他！闖過去了……哼，這債，也才剛開了個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