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芒扭曲,時空倒錯。
厲焚天發(fā)現(xiàn)自己并非身處陰冷地底,而是站在了熟悉的、寬闊的青云門演武場上。午后的陽光本該暖洋洋地灑在青石板地上,空氣中本該彌漫著草木清香和師弟師妹們練功時的呼喝聲。
但此刻,一切皆如地獄繪卷。
陽光被漫天血光與魔氣遮蔽,呈現(xiàn)出一種不祥的暗紅色。濃郁到令人作嘔的血腥氣幾乎凝成實質(zhì),粗暴地灌入鼻腔,取代了所有熟悉的芬芳。青石板上,原本象征門派榮耀的刻痕被粘稠的、尚未干涸的鮮血覆蓋、扭曲,四處散落著斷裂的兵刃、破碎的法器殘片,以及……尸體。
那些穿著熟悉青云門服飾的、年輕的、原本充滿朝氣的身體,此刻以各種扭曲痛苦的姿態(tài)倒伏在地。他曾指導(dǎo)過劍法的小師弟,喉嚨被利爪撕裂,雙眼圓睜,望著灰紅色的天空;總愛偷偷給他塞點心的小師妹,心口一個巨大的空洞,手中還緊緊攥著半塊沾血的綠豆糕;還有那些一起喝酒吹牛、暢想未來的師兄弟們,此刻都變成了冰冷殘缺的尸骸。
“不……不?。?!”厲焚天發(fā)出一聲野獸般的嘶吼,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攥住,痛得幾乎窒息。眼前的景象,是他埋藏最深、最不敢觸碰的噩夢,此刻卻被《五障書》無比清晰、無比殘酷地還原,甚至加倍地呈現(xiàn)出來!
記憶如毒液般倒灌回腦海。
就在兩個時辰前,一切還未發(fā)生。只因一個魔道崽子在巡邏時故意出言挑釁,辱及師門,嘲笑他厲焚天只是個有勇無謀的莽夫。他那時年輕氣盛,火爆脾氣一點就著,不顧同伴勸阻,怒喝一聲“找死!”,便提著刀孤身追殺了出去,一心要將那嘴賤的魔崽子的頭顱砍下來當球踢。
他追出數(shù)十里,與那魔修激烈搏殺,最終雖將對方斬于刀下,卻也耗費了不少時間和氣力。正當他提著滴血的首級,帶著一絲快意和疲憊準備返回時,心頭卻莫名一跳,一股強烈的不安如同冰水澆頭,讓他瞬間清醒。
他發(fā)瘋似的往回趕。越是靠近山門,空氣中的血腥味就越濃,喊殺聲和絕望的慘叫就越清晰。當他終于沖回演武場,看到的,就是眼前這片尸山血海!
是調(diào)虎離山!他中了最簡單卻最有效的計謀!就因為他一時的怒不可遏,就因為他受不得半點激將!
無盡的悔恨和滔天的怒火瞬間將他吞噬!那雙總是燃燒著戰(zhàn)意的眼睛,此刻赤紅如血,幾乎要滴出血來!
“魔孽!我操你祖宗?。 彼窈鹬?,如同受傷的瘋虎,揮舞著長刀撲入戰(zhàn)團。體內(nèi)名為“焚天怒焰訣”的功法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瘋狂運轉(zhuǎn),狂暴的火靈力透體而出,讓他周身都環(huán)繞著一層肉眼可見的赤紅氣焰,每一刀都帶著焚盡八荒的毀滅氣息,將攔路的魔修連同他們的邪法一并劈碎、點燃!
他殺!瘋狂地殺!用敵人的鮮血和哀嚎來暫時麻痹那撕心裂肺的痛楚和負罪感。刀卷刃了,就搶過敵人的武器繼續(xù)砍;靈力耗盡了,就憑著一股血勇和蠻力廝殺;身上添了無數(shù)傷口,卻仿佛感覺不到疼痛,只有殺戮才能稍微填補那巨大的空洞。
就在他幾乎要殺穿敵陣時,看到了令他一輩子都無法釋懷的一幕。
大師兄楚云凡,那個總是溫和沉穩(wěn)、如兄如父、在他因暴躁受罰時總會為他求情、在他修行遇阻時耐心點撥的大師兄,此刻正渾身是血,衣衫破碎,以一己之力死死擋在內(nèi)堂入口前。那里,是最后一批年幼弟子和受傷同門撤退的地方!
至少五名實力強悍的魔修頭目正在圍攻他。楚云凡的劍光依舊靈動,卻已黯淡無比,步伐踉蹌,顯然已是強弩之末。他左臂不自然地垂下,胸口一道深可見骨的傷口不斷滲出鮮血,臉色蒼白如紙,唯有眼神依舊堅定,如同磐石,死死守住最后一線生機。
“大師兄!”厲焚天目眥欲裂,狂吼著,不顧一切地朝著那個方向沖去。所有的怒火、所有的悔恨、所有的力量,在這一刻凝聚成一點——殺了那個為首的黑袍魔修!只要殺了他,就能救下大師兄!就能彌補他的過錯!
他的速度快到了極致,燃燒的精血甚至讓他周身空氣都發(fā)生了扭曲。長刀高舉,凝聚了他所有力量、所有憤怒、所有絕望的一擊——“焚天斬”!赤紅色的刀芒如同隕星天降,帶著毀滅一切的暴烈氣息,直劈那黑袍魔修的后心!他有絕對的自信,這一刀,必能將其斬滅!
那黑袍魔修似乎也察覺到了這致命的威脅,想要閃避,卻被楚云凡拼死催發(fā)的最后幾道劍氣死死纏住。
成了!厲焚天心中剛升起這個念頭。
然而,就在他刀鋒即將觸及黑袍魔修的剎那,異變陡生!
因力竭而靈力失控的楚云凡,為了徹底鎖死那魔修頭目的閃避空間,竟用盡最后力氣猛地向前一撲,雙臂死死抱住了那魔修!這個動作,恰好將他自己的后背,完全暴露在了厲焚天那毀滅性的刀鋒之前!
“不——?。。 眳柗偬旎觑w魄散,想要收力,想要扭轉(zhuǎn)刀勢!
但,“焚天斬”之所以威力絕倫,正是因為它一往無前,有去無回,凝聚了施展者全部的怒火與決絕!此刻刀勢已老,力量已發(fā),如同離弦之箭,豈是他說收就能收回的?
更何況,他此刻被怒火和殺戮充斥的心神,根本來不及做出如此精妙的操控!
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那凝聚了自己滔天怒火、本應(yīng)斬殺仇敵的赤紅刀芒,如同熱刀切牛油般,毫無阻礙地……
貫穿了那個他最敬愛、最想保護的人的胸膛!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了。
楚云凡的身體猛地一僵。他低頭,難以置信地看著從自己胸口透出的、燃燒著赤焰的刀尖。他抱著黑袍魔修的手臂無力地松開。
黑袍魔修趁機掙脫,發(fā)出一聲得意又帶著后怕的怪笑,迅速遁入混亂的戰(zhàn)局。
厲焚天如同被九天玄雷劈中,整個人僵在原地,握刀的手劇烈顫抖,大腦一片空白。世界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只剩下自己瘋狂的心跳和血液凍結(jié)的聲音。
楚云凡緩緩地、極其艱難地轉(zhuǎn)過身。鮮血從他口中不斷涌出,染紅了他素來整潔的青衫。他的臉色蒼白如雪,眼神卻異常清明。他看著厲焚天,那雙總是帶著溫和笑意的眼睛里,沒有憤怒,沒有怨恨,甚至沒有多少痛苦,只有無盡的……遺憾和深深的擔憂。
“……焚天……”
大師兄的聲音極其微弱,卻像重錘般砸在厲焚天的心上。
“……你的……怒……”
話語未盡,最后一點生命力從他眼中流逝。他望著厲焚天,似乎還想說什么,最終卻只是化作一聲幾不可聞的嘆息,然后身體一軟,緩緩地向后倒去。
“師兄?。。。 眳柗偬彀l(fā)出一聲撕心裂肺的悲嚎,猛地撲上去,接住那具迅速冰冷下去的身體。溫熱的血液浸透了他的衣衫,那溫度卻燙得他渾身顫抖。他徒勞地用手去堵那前后通透的傷口,試圖將流逝的生命力堵回去,卻只是徒勞。
大師兄最后那未盡的話語,那充滿遺憾和擔憂的眼神,成了刻在他靈魂深處永恒無法磨滅的烙印和詛咒。
……
幻境于此,開始殘酷的輪回。
《五障書》的力量無情地讓他一次次重復(fù)這最痛苦的瞬間。每一次,他都如同初次經(jīng)歷般,懷著無盡的怒火和救贖的希望殺回,每一次都看到大師兄瀕死的場景,每一次都凝聚起那毀滅性的“焚天斬”,每一次……都無法收回那致命的一劍!
每一次,他都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刀,如何親手貫穿大師兄的胸膛!
每一次,他都看到大師兄轉(zhuǎn)過身,用那種遺憾而擔憂的眼神望著他,說出那半句永恒的詛咒:“……你的怒……”
周圍的慘叫聲、魔修的狂笑聲、建筑倒塌聲不斷疊加。同門慘死的畫面、大師兄倒下的畫面、他自己絕望悲嚎的畫面,如同無數(shù)面破碎的鏡子,從四面八方將他包圍,反復(fù)折射,無窮無盡。
他的怒火在燃燒,焚天怒焰訣在幻境中不受控制地自行運轉(zhuǎn),赤紅的氣焰從他體內(nèi)噴涌而出,卻不再是殺敵的力量,而是化作焚燒他自己的業(yè)火!
這怒火燒干了他的眼淚,燒糊了他的理智,燒得他五臟六腑都在劇痛!他揮舞著刀,瘋狂地劈砍著四周幻化出的魔修幻影,卻往往砍中的是同門師兄弟臨死前伸出的手,或是大師兄那失望的眼神。
“啊啊?。。〔皇俏?!我不是故意的!師兄!對不起!對不起!”他在火海中哀嚎,掙扎,懺悔。
但幻境毫不留情。它精準地拷問著他:若不是你的怒,怎會中計?若不是你的怒,怎會駕馭不了那力量?若不是你的怒,大師兄怎會死?
你的怒,害死了所有人。
你的怒,焚毀了你在意的一切。
你的怒,最終也將焚毀你自己。
業(yè)火焚心,永無止境。厲焚天被困在這由自己怒火構(gòu)筑的無間地獄里,承受著最殘酷的刑罰。能否掙脫,取決于他能否面對這撕心裂肺的痛楚,能否真正理解大師兄那未盡的遺言,而非被這無盡的憤怒和悔恨徹底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