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連綿,不見盡頭。
柴房里的寒氣,比雨水更刺骨。
柳姨娘的咳嗽聲撕心裂肺,每一次都像是要將五臟六腑都咳出來。
她蜷縮在草堆上,瘦得只剩下一把骨頭,身上蓋著的那床破棉被仿佛有千斤重。
沈沁瑤端著藥碗的手,在不住地顫抖。
碗里的藥湯還冒著熱氣,可母親卻連吞咽的力氣都快沒有了。
那幾味廉價的草藥,如今已是杯水車薪。
母親的身體,像是一艘破了洞的船,再也經不起任何風浪。
“瑤兒……”
柳姨娘費力地睜開眼睛,渾濁的目光在女兒臉上逡巡。
“娘……沒用了……”
她的聲音細若游絲,仿佛隨時都會被風吹散。
沈沁瑤連忙放下碗,握住母親冰冷的手。
“娘,您別說胡話,您會好起來的。”
淚水在她的眼眶里打轉,卻被她強行忍住。
柳姨娘輕輕搖了搖頭,嘴角泛起一抹苦澀的笑意。
“我自己的身子……自己知道……”
“只恨……不能再看著你了……”
她忽然劇烈地喘息起來,臉色憋得青紫。
沈沁瑤的心像是被一只巨手狠狠揪住,疼得無法呼吸。
她想起了很久以前,府里為母親請過的一位老太醫(yī)。
那位太醫(yī)曾說,母親的病根在肺里,是早年落下的寒癥,需用雪頂靈芝這等至陽至純之物,方能吊住性命。
雪頂靈芝。
那是在太平盛世,也需千金才能求得一兩的稀世珍寶。
如今的沈家,連一碗干凈的白米飯都成了奢望,又去哪里尋這等仙草。
絕望,如同潮水般將沈沁瑤淹沒。
她走出柴房,任由冰冷的雨水打在臉上,混合著滾燙的淚水滑落。
她恨自己的無能為力。
就在這時,一個念頭在她腦海中一閃而過。
柳家表舅。
那是母親唯一的娘家親戚,一個在城南開著一間小小雜貨鋪的遠房表舅。
沈家富貴時,從未將這門窮親戚放在眼里。
如今樹倒猢猻散,這或許是她唯一能求助的人了。
沈沁瑤當即便下定了決心。
她冒著大雨,深一腳淺一腳地朝著城南的方向跑去。
泥水濺滿了她的裙擺,渾身濕得像一只落湯雞,她卻渾然不覺。
表舅的雜貨鋪很小,里面堆滿了各種貨物,散發(fā)著一股醬菜與干貨混合的味道。
看到沈沁瑤的狼狽模樣,年過半百的表舅驚得半晌說不出話來。
他連忙將她讓進內堂,又讓表舅母為她端來一碗熱騰騰的姜湯。
聽完沈沁瑤的哭訴,表舅重重地嘆了一口氣,蒼老的臉上寫滿了無奈。
“好孩子,不是表舅不幫你?!?/p>
“只是那雪頂靈芝,別說是我,就是把這整條街的鋪子都賣了,也未必買得起啊?!?/p>
他從錢匣子里取出所有銅板,用一塊布包好,塞進沈沁瑤的手里。
“這些錢你先拿著,給你娘買些好克化的吃食吧?!?/p>
沈沁瑤握著那包沉甸甸卻又輕飄飄的銅錢,心一點點沉了下去。
她知道,表舅已經盡力了。
“對了,”表舅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我前幾日聽聞,宮里正在采選新一批的宮女?!?/p>
“若是能被選上,每月便有月錢可拿,吃穿用度也都是頂好的?!?/p>
他隨即又搖了搖頭。
“可惜啊,你如今是罪臣之女的身份,連報名的資格都沒有。”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
沈沁瑤的眼睛里驟然迸發(fā)出一道亮光。
入宮。
這仿佛是漆黑的夜里,唯一的一線生機。
她抓住表舅的衣袖,急切地追問著關于采選的每一個細節(jié)。
表舅見她如此,只當她是異想天開,卻還是耐著性子將自己知道的都說了出來。
“……負責我們這片區(qū)域名錄的,是宮里的劉公公?!?/p>
“就說我們街口李屠戶家的女兒翠兒,前幾日剛被選上,一家人正高興呢,誰知昨兒夜里一場急病,人就沒了。”
“真是可惜了那個名額?!?/p>
沈沁瑤的心臟猛地一跳。
一個空出來的名額。
她辭別了表舅,失魂落魄地走在雨中。
回到柴房時,母親已經睡下了,呼吸依舊微弱。
沈沁瑤坐在母親身邊,目光落在母親枕邊的一個小小的布包上。
那是母親最珍視的東西。
她顫抖著手,將布包打開。
里面靜靜地躺著一支玉簪。
簪子是上好的和田白玉所制,簪頭雕刻成一朵含苞待放的蘭花,瑩潤通透,巧奪天工。
這是當年父親送給母親的定情之物。
即便是在最艱難的時候,母親也舍不得將它變賣。
沈沁瑤拿起玉簪,冰涼的觸感從指尖傳來,仿佛一直涼到了心底。
她的眼淚終于決堤而出,一滴一滴落在玉簪上。
這是母親唯一的念想,是她過往所有美好回憶的寄托。
可如今,為了那虛無縹緲的一線生機,她卻要親手將它送出去。
沈沁瑤緊緊地握著玉簪,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
良久,她深吸一口氣,用袖子擦干了眼淚。
她的眼神,變得異常堅定。
第二日,她按照表舅給的地址,找到了劉公公落腳的一處茶館。
劉公公約莫四十多歲的年紀,面白無須,穿著一身不起眼的灰色綢衫。
他正捏著蘭花指,慢悠悠地品著茶,一雙眼睛卻像鷹隼般銳利,不動聲色地打量著每一個靠近他的人。
沈沁瑤在他對面的位置坐下,將那個包裹著玉簪的布包,輕輕推到了桌子中央。
劉公公的眼皮抬了抬,卻沒有動。
“咱家這里,不收來路不明的東西?!?/p>
他的聲音又尖又細,像被砂紙打磨過。
沈沁瑤低著頭,聲音有些發(fā)顫,卻吐字清晰。
“小女沈沁瑤,家父曾是翰林學士沈文淵?!?/p>
劉公公的嘴角撇出一絲譏諷的笑意。
“罪臣之女,也敢來求咱家辦事?”
沈沁瑤沒有抬頭,只是將布包又往前推了推,露出了里面玉簪的一角。
那一抹溫潤的白,在昏暗的茶館里,散發(fā)著柔和而誘人的光芒。
劉公公的目光,瞬間被吸引了過去。
他的喉結不自覺地滾動了一下。
沈沁瑤知道,他動心了。
“小女聽聞,李家姐姐不幸病故,名額空懸?!?/p>
“小女不求富貴,只求入宮當差,換一口飯吃,為家中重病的母親求一味救命的藥材?!?/p>
“這支簪子,是小女全部的身家?!?/p>
“還望公公成全?!?/p>
她說完,便將頭深深地埋了下去。
茶館里陷入了一片死寂。
沈沁瑤能聽見自己擂鼓般的心跳聲。
每一息的等待,都像一個世紀那般漫長。
終于,她感覺到一只冰涼的手,將桌上的布包緩緩收了過去。
“李翠兒那個丫頭,身子骨確實是弱了些?!?/p>
劉公公的聲音再次響起,只是這一次,少了幾分尖刻,多了幾分意味深長。
“咱家看你,倒也還算齊整?!?/p>
“明日子時,去東華門外的柳樹下等著,會有人接你?!?/p>
“記住了,從今往后,你就是李翠兒?!?/p>
“要是敢泄露半個字,仔細你的腦袋?!?/p>
說完,他便起身,捏著那個布包,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沈沁瑤緩緩抬起頭,桌上已經空空如也。
她像是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氣,癱坐在椅子上。
交易達成了。
她用母親最珍貴的遺物,為自己換來了一個陌生的身份,一個前途未卜的機會。
她不知道等待自己的將會是什么。
是萬丈深淵,還是九死一生。
但她沒有選擇。
走出茶館,外面的雨已經停了。
一縷陽光穿透厚厚的云層,灑在濕漉漉的青石板路上,反射出刺眼的光。
沈沁瑤瞇起了眼睛,望向那遙遠的,被高高宮墻圍起來的紫禁城。
她的心中沒有喜悅,也沒有悲傷,只剩下一種近乎麻木的平靜。
從今天起,沈沁瑤已經死了。
活下來的,是宮女李翠兒。
她親手完成了這筆骯臟的交易,也親手埋葬了過去的自己。
那顆曾經柔軟的心,在這一刻,被淬煉得堅硬如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