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房里彌漫著一股淡淡的草藥味。
那味道清苦,卻奇異地驅(qū)散了角落里沉積的霉腐氣息,帶來一絲微弱的生機。
柳姨娘斜靠在沈沁瑤的懷里,小口地喝著溫熱的藥湯。
連續(xù)幾日的調(diào)理,她蠟黃的臉上終于泛起了一絲若有若無的血色。
呼吸也平順了許多,不再是先前那般令人心驚膽戰(zhàn)的急促。
沈沁瑤一手端著碗,一手輕輕撫著母親的后背,動作輕柔而專注。
她的眼神沉靜如水,看不出絲毫波瀾。
只有她自己知道,每當看到母親的病情好轉(zhuǎn)一分,她那顆懸著的心才能稍稍落回實處。
就在這時,一道尖銳的陰影投射在柴房門口,擋住了外面唯一的光源。
一個穿著寶藍色杭綢直裰的年輕男子背著光站在那里,衣料上用金線繡出的祥云紋路在昏暗中依舊閃爍著刺眼的光。
這身光鮮的行頭,與這座破敗的府邸顯得格格不入。
“妹妹倒是在這里過得清閑?!?/p>
來人開口了,語氣里帶著一絲毫不掩飾的嘲諷與優(yōu)越感。
是她那位嫡母所生的異母兄長,沈明軒。
沈沁瑤的動作微微一頓,隨即若無其事地將最后一勺藥湯喂進母親嘴里。
她扶著母親緩緩躺下,為她掖好被角,這才轉(zhuǎn)過身,對著沈明軒福了福身子。
“兄長安好?!?/p>
她的聲音平淡得像一汪不起漣漪的古井。
沈明軒的目光嫌惡地在骯臟的柴房里掃了一圈,眉頭緊緊皺起,仿佛多待一刻都是對自己的侮辱。
他從袖中取出一塊繡著蘭草的帕子,虛掩在鼻前。
“父親出事,我們沈家如今是虎落平陽?!?/p>
“我身為沈家長子,自當為家族的將來謀劃出路?!?/p>
他踱著步子,姿態(tài)倨傲,像是在宣布什么恩典。
“如今朝中新貴王大人,正值圣眷優(yōu)渥之時?!?/p>
“王大人對你頗有幾分興趣,我已與他商議妥當?!?/p>
“你收拾一下,三日后便去王府,做他的第四房妾室?!?/p>
沈沁瑤垂在身側(cè)的手猛地攥緊,修剪得圓潤的指甲深深掐進了掌心的嫩肉里。
一陣尖銳的刺痛傳來,卻讓她混亂的心緒瞬間冷靜下來。
做妾。
那個王大人年過五旬,家中妻妾成群,更有虐待姬妾的傳聞。
沈明軒這是要將她推入火坑,去換取他自己的前程。
她抬起頭,黑白分明的眸子靜靜地看著他。
“這是兄長的意思,還是夫人的意思?!?/p>
沈明軒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隨即惱羞成怒地提高了音量。
“自然是我的意思?!?/p>
“母親一個婦道人家,懂什么朝堂大事?!?/p>
“你一個庶女,能攀上王大人是你的福氣,也是你為家族盡忠的機會?!?/p>
“此事我已決定,不容你置喙?!?/p>
他說完,便像躲避瘟疫一般,拂袖而去。
冷風順著敞開的房門灌了進來,吹得沈沁瑤渾身冰冷。
她緩緩松開手,掌心赫然是四道深紅的月牙印,隱隱有血絲滲出。
福氣。
盡忠。
這些冠冕堂皇的詞語,從沈明軒的嘴里說出來,只讓她覺得無比惡心。
她知道,反抗是徒勞的。
以她如今的身份和境地,沈明軒有一百種方法讓她無聲無息地消失,再將她的尸身送去王府。
可是,她不甘心。
她絕不能坐以待斃。
沈沁瑤的目光落在墻角一叢頑強鉆出石縫的青苔上,腦中飛速地運轉(zhuǎn)著。
嫡母王氏。
沈明軒。
這對母子,看似一體,卻并非全無罅隙。
王氏為人最是看重顏面與規(guī)矩,即便沈家落魄至此,她每日依舊要焚香品茶,維持著當家主母的體面。
而沈明軒,卻是個急功近利的草包,行事張揚,從不考慮后果。
王氏不止一次在下人面前抱怨過這個兒子不成器,只知花天酒地,敗壞門風。
一個念頭,如同一道微光,劃破了她心中的黑暗。
第二日清晨,沈沁瑤端著一個木盆,走出了柴房。
她要去后院的井邊打水。
路上,她恰好遇到了嫡母身邊最得臉的張媽媽。
張媽媽正指揮著兩個小丫鬟擦拭回廊的欄桿,嘴里不停地呵斥著。
“都仔細著點,夫人最是見不得半點灰塵?!?/p>
沈沁瑤低著頭,怯生生地走上前去請安。
“張媽媽安好。”
張媽媽斜睨了她一眼,從鼻子里哼出一聲,算是回應(yīng)。
沈沁瑤像是沒有察覺到她的輕慢,臉上反而露出一絲恰到好處的感激與羞澀。
“昨日多謝兄長關(guān)懷,還為沁瑤尋了一門好親事?!?/p>
她的聲音不大不小,正好能讓周圍的兩個小丫鬟聽得一清二楚。
張媽媽的動作果然一頓,瞇起眼睛看向她。
“什么親事。”
沈沁瑤絞著衣角,一副小女兒家的嬌羞模樣。
“是……是王大人府上。”
“兄長說,這是我們沈家重振門楣的好機會,雖是做妾,但也是為家族分憂?!?/p>
“沁瑤人微言輕,一切但憑兄長和夫人做主。”
她特意在“夫人”二字上加重了語氣,仿佛此事已是王氏首肯。
說完,她便不再逗留,仿佛害怕被人看穿心事一般,端著木盆匆匆離去。
她知道,張媽媽是一只最會捕風捉影的耳朵,也是一張最會添油加醋的嘴。
這些話,用不了半個時辰,就會原封不動,甚至是被加工潤色后,傳到嫡母王氏的耳朵里。
她賭的,就是嫡母那深入骨髓的自私與虛榮。
果然,還未到午時,正房那邊就傳來了一陣激烈的爭吵聲。
沈沁瑤正在藥圃里尋找著可以入藥的草根,那聲音隔著幾重院墻,依舊清晰可聞。
是王氏那尖利而憤怒的嗓音。
“你這個孽子?!?/p>
“我還沒死呢,你就敢自作主張,把沈家的女兒當成貨物一樣送出去。”
“還是送給王胖子那樣的腌臜東西做妾?!?/p>
“你是想讓全京城的人都看我們沈家的笑話嗎?!?/p>
“讓他們戳著我的脊梁骨,說我王氏無能,要靠賣女兒來茍延殘喘嗎。”
緊接著,是沈明軒不服氣的辯解。
“母親,這都是權(quán)宜之計?!?/p>
“她一個庶出的丫頭,能有什么金貴的?!?/p>
“用她換來王大人的庇護,我們才能東山再起啊?!?/p>
“啪?!?/p>
一聲清脆的耳光聲響起,隨后是茶盞被狠狠摔碎的聲音。
“混賬東西。”
“我告訴你,只要我還在一天,沈家的門風就不能敗在你手里。”
“你想討好新貴,自己去想別的辦法,別拿沈家的臉面去當你的墊腳石?!?/p>
“這件事,我絕不答應(yīng)。”
爭吵聲漸漸平息,隨后是沈明軒氣急敗壞的腳步聲遠去。
沈沁瑤蹲在藥圃里,緩緩直起身子。
她撫平了裙擺上的褶皺,臉上波瀾不驚,心中卻早已翻江倒海。
她贏了。
她利用了嫡母對名聲的看重,利用了嫡母與兄長之間的矛盾,兵不血刃地為自己化解了一場危機。
王氏阻止沈明軒,不是因為心疼她,而是為了維護自己那可憐又可笑的所謂“當家主母”的尊嚴。
在她眼里,沈沁瑤的清白與否不重要,重要的是,這件事不能由沈明軒做主,不能損害她王氏的臉面。
但這已經(jīng)足夠了。
沈沁瑤看著自己指尖沾染的泥土,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在這個人命如草芥的地方,軟弱和眼淚換不來任何同情。
唯有智謀,唯有洞悉人心,才能在絕境中為自己劈開一條生路。
敵人內(nèi)部的裂痕,便是她最鋒利的武器。
她將剛挖出的幾株柴胡放進竹籃里,轉(zhuǎn)身向柴房走去。
夕陽的余暉將她的影子拉得很長,那背影單薄,卻透著一股不容折斷的韌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