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書店后的幾天,蘇晚一直處于一種微妙的恍惚之中。
林硯那個干脆利落離開的背影,像一根細(xì)小的刺,扎在她心里某個柔軟的角落,不疼,但總在不經(jīng)意間提醒她那段限時定制的“完美演出”已經(jīng)落幕。她努力將注意力全部投注到外婆和書店上,試圖用忙碌沖刷掉那絲荒謬的失落感。
外婆那天的精神似乎真的因為林硯的到來而好了不少,甚至能多喝小半碗粥,拉著蘇晚的手,絮絮地說了不少關(guān)于林硯的話。
“晚晚,這個小林……看著眼神清亮,不是個油滑的孩子?!?/p>
“他倒是真讀過些書,不是裝樣子。說起汪曾祺和老舍,都有自己的見解?!?/p>
“外婆看他……是真心疼你的。你看他,眼神總跟著你轉(zhuǎn)。”
外婆每說一句,蘇晚心里的愧疚就深一分,只能含糊地應(yīng)著,把臉埋在外婆瘦弱的肩頭,才能壓下眼眶的酸澀。
她多么希望外婆說的是真的,這樣讓外婆能夠安心地離去。
可那份裝在信封里遞出去的報酬,和男人轉(zhuǎn)身離開時毫不留戀的背影,無時無刻不在提醒她,那只是一場昂貴的表演。她付錢,他出演,銀貨兩訖,簡單明了。
歡樂的余溫是如此短暫。僅僅過了兩天,外婆的病情毫無預(yù)兆地急劇惡化。前一天晚上還能勉強說笑幾句的老人,第二天清晨就陷入了昏迷,呼吸微弱得幾乎看不見胸膛的起伏。
蘇晚握著外婆冰涼的手,守在床邊,眼淚無聲地淌了又干,干了又淌。巨大的恐懼像冰冷的潮水,將她徹底淹沒。她一遍遍呼喚著“外婆”,可回應(yīng)她的只有儀器單調(diào)的滴答聲和窗外灰白的天光。
醫(yī)生進(jìn)來檢查了幾次,最終只是沉重地?fù)u了搖頭。
那個下午,陽光依舊透過天窗照進(jìn)來,灰塵在光柱里無聲飛舞,一切都安靜得可怕。
外婆是在黃昏時分醒過來的,回光返照般,眼神異常清明。她吃力地抬起手,摸了摸蘇晚哭得紅腫的眼睛,聲音輕得像嘆息:“晚晚……別哭……外婆要去……找你外公了……”
“書店……和你……都要好好的……”
“小林……那孩子……不錯……”
這是外婆留下的最后一句話。她的手緩緩垂下,眼睛安詳?shù)亻]上,嘴角似乎還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像是終于卸下了所有牽掛。
世界,在那一刻徹底失去了聲音。
蘇晚呆呆地坐在那里,看著外婆仿佛睡去的容顏,巨大的悲痛遲滯地涌上來,扼住了她的喉嚨,她發(fā)不出任何聲音,只是覺得冷,刺骨的寒冷從心臟蔓延到四肢百骸。
“時光書店”掛上了“東主有喪,暫停營業(yè)”的牌子。
往日里彌漫著書香和咖啡香的空間,如今被一種死寂的悲傷籠罩。陽光依舊每天透過玻璃窗照進(jìn)來,卻驅(qū)不散那股沉重的凄涼。蘇晚穿著黑色的衣服,像一抹游魂般在空曠的書店里穿梭,整理著外婆的遺物,觸摸著書架上那些被外婆摩挲過無數(shù)次的書籍,每一寸空氣里都?xì)埩糁馄诺臍庀ⅲ恳淮魏粑紟е耐础?/p>
她忘了林硯,忘了那場短暫的交易。整個世界只剩下失去至親的巨大空洞和綿延不絕的悲傷。
直到一周后,律師的電話打來,通知她遺囑宣讀的事宜。
蘇晚才恍惚記起,外婆似乎很早就立好了遺囑。她渾渾噩噩地按照約定時間,來到了律師事務(wù)所。
讓她意外的是,辦公室里除了她和律師,還有另一個人——她的表哥顧念。
顧念穿著筆挺的西裝,頭發(fā)梳得一絲不茍,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悲傷,但那雙精明的眼睛里卻閃爍著難以掩飾的算計和急切。他看到蘇晚,只是淡淡地點了點頭,目光很快重新投向律師手中的那份文件,仿佛那才是今天的主角。
蘇晚的心微微一沉。她對這個表哥并無太多好感。顧念常年在外做生意,一心只想賺快錢,對外婆不管不問,一年難得回來一次。
律師是一位神情嚴(yán)肅的中年人,他推了推眼鏡,環(huán)視了一下在場兩人,然后緩緩打開了那份密封的文件。
“根據(jù)顧盼君女士生前立下的遺囑,其名下主要財產(chǎn),即‘時光書店’房產(chǎn)及所屬地皮,其歸屬如下?!?/p>
辦公室里安靜得落針可聞。蘇晚垂著眼,手指緊緊攥著衣角,等待著那個早已預(yù)料的結(jié)果——書店自然是留給她的。這是外婆一輩子的心血,也是她們祖孫倆最深的羈絆。
然而,律師接下的話,卻像一顆重磅炸彈,在她耳邊轟然炸響。
“房產(chǎn)及地皮,歸蘇晚女士,與林硯先生,共同所有?!?/p>
蘇晚猛地抬起頭,眼睛里全是難以置信的震驚。林硯?為什么會有林硯的名字?
旁邊的顧念更是瞬間變了臉色,身體前傾,失聲道:“什么?林硯是誰?這怎么回事?!”
律師沒有理會他的失態(tài),繼續(xù)用平穩(wěn)無波的語調(diào)宣讀著那足以改變所有人命運的條件:
“但附加條件如下:蘇晚女士與林硯先生必須以婚姻關(guān)系共同居住,并共同經(jīng)營‘時光書店’,期限為一年。一年期滿后,若雙方婚姻關(guān)系存續(xù),且書店正常運營未倒閉,則產(chǎn)權(quán)完全移交予二人。若一年期內(nèi)雙方分手,或書店無法維持經(jīng)營,則產(chǎn)權(quán)自動轉(zhuǎn)由顧念先生繼承?!?/p>
遺囑條文念完,辦公室里陷入一種詭異的死寂。
蘇晚徹底懵了。大腦一片空白,根本無法處理這匪夷所思的信息。外婆……外婆她知道林硯是租來的?不,她不可能知道!那這是為什么?把書店和一個只見過一面的陌生人捆綁在一起?還是以婚姻關(guān)系?這太荒唐了!
外婆的深意像迷霧中的燈塔,隱約閃爍著微光——她是希望自己有人陪伴,不希望自己孤零零一個人?她是希望用這個方式,逼出一個或許存在的“真心”,或是為書店找到一個能堅持下去的幫手?還是……她從一開始,就看穿了什么?
無數(shù)的疑問和震驚交織在一起,讓她大腦幾乎停滯。
“荒謬!這簡直太荒謬了!”顧念猛地站起來,臉色鐵青,再也維持不住那偽裝的悲傷,言語尖酸刻薄,“外婆是不是老糊涂了?!把這么值錢的地皮留給一個外人?還是用這種可笑的條件!蘇晚,這到底是怎么回事?那個林硯是誰?你是不是早就知道?合伙來騙外婆的財產(chǎn)?!”
他惡意的揣測像刀子一樣扎過來,蘇晚氣得渾身發(fā)抖,卻無力反駁。她能說什么?說林硯是她租來騙外婆的?那豈不是正好坐實了顧念的指控?
“我不知道……外婆她……”蘇晚的聲音哽咽而虛弱,巨大的悲傷和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幾乎將她擊垮。
就在這時,律師事務(wù)所的門被輕輕敲響。
秘書推開門,帶著一個人走了進(jìn)來。
“抱歉,我來晚了?!币粋€低沉熟悉的聲音響起。
蘇晚霍然轉(zhuǎn)頭,瞳孔驟然收縮。
門口站著的人,正是林硯。
他顯然也是剛剛接到通知匆匆趕來,身上穿著簡單的黑色T恤和長褲,臉上帶著一絲匆忙和疑惑。他的目光掃過辦公室,看到淚眼婆娑、臉色蒼白的蘇晚,看到臉色鐵青、怒氣沖沖的顧念,最后落在律師手中那份文件上,眉頭微微蹙起。
律師看向他:“您就是林硯先生?”
“我是?!绷殖廃c頭,眼神里充滿了不解,“請問……這是?”他接到電話時只模糊得知與顧盼君老人的遺囑有關(guān),具體內(nèi)容一概不知。
律師將遺囑內(nèi)容再次向他復(fù)述了一遍。
隨著律師的敘述,林硯臉上的疑惑逐漸轉(zhuǎn)變?yōu)闃O度的震驚,甚至比蘇晚剛才的反應(yīng)更為劇烈。他的瞳孔微微放大,下意識地看向蘇晚,仿佛想從她那里得到否定的答案。
這遠(yuǎn)超出了“短期演出”的范疇!一天一千塊的報酬,演一場戲哄老人開心,這是一回事。但共同擁有一處顯然價值不菲的房產(chǎn),還要以婚姻關(guān)系同居一年?這簡直是天方夜譚!
“這……這不可能……”林硯喃喃自語,臉色變得有些蒼白。他下意識地摸向口袋里的手機,那里面還有十幾條未讀的催債短信。這個突如其來的“遺產(chǎn)”,像是一個巨大的、充滿誘惑卻又危機四伏的漩渦。
顧念冷笑一聲,充滿敵意地打量著林硯:“哼,演得倒挺像!說吧,你們到底是怎么合起伙來騙外婆的?給了律師多少好處?”
“顧先生,請注意您的言辭!”律師嚴(yán)肅地打斷他,“遺囑經(jīng)過公證,完全合法有效。”
“有效?把財產(chǎn)留給一個來歷不明的外人,有效?”顧念氣得口不擇言。
林硯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從巨大的震驚中冷靜下來。他看向律師,語氣艱難卻清晰:“我……需要時間消化一下。這太突然了?!?/p>
他的目光再次與蘇晚交匯。女孩的眼睛里蓄滿了淚水,震驚、無助、悲傷、還有一絲被他看清后的難堪和絕望,復(fù)雜得讓他心頭莫名一刺。
他知道她租他的初衷。他也完美地完成了任務(wù)??涩F(xiàn)在,這場戲似乎被命運強行加了續(xù)集,而且情節(jié)走向完全失控。
離開律師事務(wù)所時,外面的陽光刺得人眼睛發(fā)疼。
顧念摔門而去,臨走前扔下的眼神冰冷而充滿威脅。
蘇晚失魂落魄地站在路邊,單薄的身影仿佛隨時會被風(fēng)吹倒。
林硯跟在她身后,看著她的背影,心情復(fù)雜得難以言喻??诖锏氖謾C又震動了一下,不用看也知道是什么內(nèi)容。那巨額債務(wù)像跗骨之蛆,日夜啃噬著他。而眼前這個女孩,以及她身后那棟三層書店,似乎成了一根意想不到的、卻布滿荊棘的救命稻草。
他知道這很荒唐,很危險。
但命運的劇本已經(jīng)以最意想不到的方式甩到了他們面前。
演出,似乎必須繼續(xù)。
而且,片酬和代價,都變得截然不同了。他需要做出選擇。而他知道,蘇晚,同樣面臨著艱難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