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七
1933年春夜。枝兒那滾圓精細(xì)的胳膊摟著姚建盛,呼兒呼兒地睡得舒坦,細(xì)小的鼻孔勻靜地噴著氣浪,一陣接一陣地溫柔著他的面頰。枝兒長得俊,結(jié)婚6年多,還是水靈靈,不倒棱兒?!磅r花插到牛糞上”,她雖然有些委屈,可說實(shí)在的,他給她的也夠多了,把大太太扔一邊兒,獨(dú)吞了她。別看他玩槍、殺人,夜里把他摟到懷里,挺乖哩,除了幾次有限的猛烈行為,一切都順著她。兩人睡覺,他很少摟她,是她嫌他的胳膊墊脖子---有男人們脾氣倔,性子烈,骨頭硬,連身上的肉也是疙檁檁的。她以此為由,夜里睡覺,總是攬貓似地把他摟在懷里。她是夜的主宰者,睡得香,睡得甜。遠(yuǎn)處,幾聲零落的槍聲響過,夜又恢復(fù)了寧靜。大約是到了后夜,驀地,貓叫春的聲音劃破了夜空的寂靜。姚建盛的身子一抖一抖地驚顫,緊緊地貼住她,胸口上汗浸浸的。她暗暗地笑:一個打起仗來天不怕、地不怕的漢子,居然夜里害怕貓叫,孩子似地膽?。∷菩蚜怂?,順手拿過一條毛巾,在他的毛茸茸的胸口上一邊擦,一邊安慰道:“是貓叫春,看把你嚇的!”
他在做噩夢。幾個青面獠牙的大漢,死死地將他扭住,一把大刀閃著寒光,朝他的脖子砍來……他被推醒后,又忌諱臭嘴說惡夢,也就言不由衷地附和道:“呵,是貓叫春,我還以為是狼巴子來吃我哩!”枝兒哧哧地笑,兩個彈力很強(qiáng)的乳房,小兔子似地跳個不停,并由貓叫春想到了其他動物的交配,便春情綿綿地對著姚建盛的耳朵說:“人們可真會說,明明是那回事兒,偏偏起出一些鮮名堂,啥子驢牽駒,牛漫犢,羊跑羔兒,狗打眷兒,豬跑食兒,雞壓蛋兒,貓叫春……”枝兒的心醉了,把火熱的臉貼到姚建盛的面頰上,說著說著,又伸出右胳膊把他的頭圈到自己的兩乳間,心跳加速,撒嬌地問:“你說,人叫啥?”
用枝兒的私房話說,姚建盛是個“賒奶娃兒”“饞嘴貓”,一句話;貪色!但在此時此刻,他卻木頭似地毫無反應(yīng),不接腔兒,不動作。一股冷氣襲來,枝兒的春情驟減,連連問道:“你是昨了,頭疼,還是心里不美(舒服)?”她機(jī)敏地用手摸摸他的頭,說:“不嬈?!绷⒖桃庾R到他有不順心的事,又間:“是為啥事把你愁成這個樣子?你說嘛,窩在心里多不好受?!?/p>
姚建盛有沉重的心事。段教練的死使他受到震驚。這個人在戴家是出了力的,平時,戴煥章對他沒有多的話,實(shí)際上對他挺不錯哩。連他的家庭也照顧得很周到。誰會想到,突然之間就送他去了西天。此事雖然有各種說法,但姚建盛還是寧肯信其“槍走火”,不愿信其是“謀殺”。魯益齋母親告狀一事,使他確信其“謀殺”。由此,他檢點(diǎn)起自己的言行來。段教練逢事不多說,而自己說話氣粗、口滿,特別是那次冬訓(xùn)后和惠營長頂嘴……借住這個事,惠營長會說些啥哩?…自天有心事,夜里就做惡夢,醒來一身汗,心里更覺沉,致使枝兒說的趣話,他居然沒有聽見。既然她問了,就跟她商量商量?!邦^發(fā)長,見識短”,他同枝兒生活這些年,覺得枝兒的見識不短,對一些事的考慮比自己還周到、細(xì)密。他催枝兒:“起來,給我燒倆泡兒吸吸,有個事跟你商量商量?!彼贿呎f,一邊摸火柴點(diǎn)燈。
“別慌,等穿罷衣裳再點(diǎn)燈?!边@是他們婚后的規(guī)矩。這個枝兒,長得漂亮,說話秀氣,從不說粗話、臟話,容不得男人們在她面前說些粗俗不堪的話,也容不得一些婚后女子嘴上的不干不凈。對于姚建盛,打黑兒容他摸,容他親,容他想咋翻騰都行,就是不容他看自己的光身子。伏天,她獨(dú)自在房里抹澡,也是門窗蒙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姚建盛心眼拐,有一次偷看了她的上身,她就哭著、鬧著,非要拿槍自盡不可,姚建盛慌了,急忙向她求情,并保證以后不再重犯,才不哭不鬧。由此,奇聞傳開了,說枝兒是個什么精怪變的美女,害怕凡人看破“原身”。愛和姚建盛開玩笑的人見了就說:“哈哈,瞎披張男人皮,娶個老婆,連她的光身子都不讓看,那還咋辦事哩?”姚建盛不氣、不惱,嘿嘿笑笑說:“看破原身,變不過來,那不糟了?不讓看,就不看,只要叫那個就行…”從此以后,他們一直按這個規(guī)矩生活。二人摸黑兒穿好衣服,點(diǎn)上燈,端出大煙盤子,臉對臉,歪著身子,枝兒輕巧地給他燒煙泡兒吸;過足了癮,姚建盛把心事說了出來,問枝兒:“你說這事兒該咋辦?”
枝兒取下無名指上的金戒指兒,仔細(xì)地瞧著,長睫毛密密地排在下眼皮上,紛紛朗朗的,小嘴兒花骨朵似地努著,她在靜靜地思索。她嫁給姚建盛時,心里不樂意有兩條,一是他相貌丑,二是他心狠手辣??墒沁@些年來,她一直拿真心待他,“以心換心”,他對她,更是體貼入微,差不多是百依百順,從而她悟出了人生的一些道理。于是,她聲調(diào)柔柔地說:“我看這個事,咱不須顧慮?!彼戳怂谎?,他沒有抬眼看她,而是在專心地聽,她繼續(xù)說:“人心都是肉長的,他戴煥章會知道好壞的;段教練要謀反,咱是忠心保他;段教練跟田子約串通一氣,咱跟田子約是對頭,就按有些人說的,段教練是戴煥章殺的,咱怕個啥?”
“哎”姚建盛長嘆一聲,雖然覺得枝兒說的在理,心上的恐懼感還不是一下子可以消除的,近乎自言自語地說:“人心隔肚皮……”
“我看,只要咱真心待人,總會得到好報的。”她說這話,是自己從姚建盛那里得到的體會,但又不能再具體了,只是這么堅信地說,以開導(dǎo)姚建盛,莫讓他往邪處想。
話是開心斧。姚建盛的思路得到了啟迪他想到自己以往有功于戴家,是人所共知的;如今戴玉亭、三老虎都不在了,段教練又趁機(jī)謀反,他戴煥章能不覺得孤單?該是我立新功的時候了---攻打田營寨。拿定主意后,臉上露出喜色,兩眼含情地望著枝兒說:“再燒倆泡兒吸吸,剛才只顧想事,沒有品味,這次可好好品品?!?/p>
“啥事高興恁很?”枝兒兩眼歡勢地看著姚建盛說,一邊迅速地為他燒起煙泡來。
“攻打田營寨,活捉田子約!”姚建盛提高聲調(diào)說,“小聲點(diǎn)。”枝兒警惕地望望窗子,提醒道。
“我怕個球!”姚建盛把手槍向上撂撂,接著說:“我就是要攻打田營寨,活捉田子約!”
姚建盛吸過鴉片后,情緒亢奮,故作姿態(tài)地打哈欠,枝兒知道他要想干什么,笑笑說:“咋,可又饞了?”
“天還早呢?!币ㄊ⑾茸允帐傲藷熅?,催她道:“再睡一會兒,明日咱倆去回龍寺一趟?!?/p>
燈滅了,夜很靜。
五十八
“喲,睡過境了。”枝兒醒來,看看天已大亮,急忙搖醒姚建盛,說:“快起來,今日還有事哩!”
二人起床后,洗漱過,胡亂吃點(diǎn)東西,就匆匆忙忙朝回龍寺趕。路上遇見幾個熟人,幾次上馬,幾次下馬的誤了些時間,趕到回龍寺寨時,已是天近中午?!耙I長回來了!”聽到寨內(nèi)人們這么說,戴煥章微笑著走下洋樓迎接,二人握手寒暄一陣,就手?jǐn)y手,肩并肩地上洋樓了,邊走邊說,談笑風(fēng)生。
“夜黑兒,我沒眨一眼?!币ㄊ偮渥涂鋸埖卣f,顯出生氣而又焦急的樣子。
“是枝兒鬧你了?”戴煥章情知他要說正事,故意半開玩笑地問:“還是她身上又來了……”
“不,不?!币ㄊ㈩^搖搖,來個否定,接著是極為氣憤地說:“田子約太霸道,把魯益齋一家打個窩蜂……”
姚建盛的話雖是直中有曲,卻被戴煥章一眼看破:他在投石問路。如果給他照實(shí)說了,等于承認(rèn)段教練之死是有意“除奸”,這么大的事不給他姚建盛透信兒,豈不多心,若是直接否定,日后知道了,心里不自在。想到這些,戴煥章接上他的話茬兒說:“田子約霸道是一貫性的,要不然,那年他會派大隊人馬到咱牛營殺人放火!”這話說得巧,既表明自己沒有忘記他姚建盛的功勞,又很自然地把話題引入到另一個方面去:“哎,那魯老太太用心可謂良苦。”戴煥章先這么來一句,姚建盛如墮十里霧中,亮著一對小眼睛,感到不可理解,戴煥章繼續(xù)說:“她想來搬兵報仇,偏說她兒子是為咱遭了大禍;信給誰了,我咋不知道哩,茂林兄你見了嗎?”不等姚建盛回答,先自朗朗大笑起來。
對戴煥章的這番話,姚建盛雖然不全信,也沒去深究,來個就腿搓繩地說:“那個魯老太太,心里有團(tuán)馬蜂窩,窟眼多,其實(shí)她直接說出來,咱也會幫忙的?!?/p>
“那當(dāng)然了?!贝鳠ㄕ孪肫鹉翘飚?dāng)著魯老太太的面說的話,便來個自圓其說:“所以,我對魯益齋母親說的話,不但沒有反駁,還拿寬心話來安慰她。”
“對,對,完全應(yīng)當(dāng)!”姚建盛急于把話拉回來說:“這個田子約,是該教訓(xùn)教訓(xùn)他了,是不是先戳他老窩?”
“茂林兄,咱和田子約有仇,這是你知,我知,眾人知的事。”戴煥章說到這里,心事顯得分外沉重,嘆了一聲,說:“大哥遭害,三弟身亡,如今我只有你茂林兄頂梁了,輕易興兵,怕與咱不利;再說,如今土匪又起,西邊也不太安寧。”
姚建盛是個熱腔子,見戴團(tuán)長還是如此信用自己,壓在心頭的陰云散了,站起來說:“戴大隊長和松亭雖然過世了,可如今咱人多槍多朋友多,怕個球!他田子約的日子也不好過,內(nèi)部空空,就刺角牙那個中隊是他的嫡系,其他—打就忽拉……
戴煥章有自己的想法,但不愿在這個時候向姚建盛頭上潑涼水,沒有再說什么,只是在屋內(nèi)踱步沉思。
“田子約手下三個營,都是狗舔球各顧各?!币ㄊ⒁詾榇鳠ㄕ侣犨M(jìn)去了,又進(jìn)一步陳述己見:“他的第一營營長劉章三,是汲灘人,地方實(shí)力派,總想把他擠走;二營營長張鳳昌,他不放心;三營營長司克岑膽小怕事,他靠不住。他還靠誰呢?所以,我掐指算來算去,田子約沒有啥可怕的,打他比扒雞籠還容易?!睂Υ?,戴煥章心里一清二楚。那么,他為啥不發(fā)兵攻打田營寨呢?他和惠明甫說過:“田子約和李五子不一樣,他是民團(tuán),咱要明打旗鼓地去打他,占不住理,這是其一;其二,田子約眼下肯定有防備,奇襲不容易,要吃虧的?!钡@話還不到向姚建盛說的時候,他停住步,丹鳳眼一睜,似乎是下了決心,望著姚建盛說:“人馬由你挑選,至于啥時候行動,叫我選個日子再說。”以往,出兵打仗的日期,大多數(shù)是戴煥章定的。從當(dāng)里長以來,究竟打了多少仗,一般人都記不住了,戴煥章卻如數(shù)家珍,哪年哪月哪日,當(dāng)時是陰天,還是晴,是刮風(fēng),還是下雨,下雹?他都記得很準(zhǔn),而且回頭想想,只要是戴煥章定的日子沒有打過敗仗的。據(jù)說,他諳熟“楊公忌”。聽戴煥章這么一說,姚建盛一想,攻打田營寨的日子不會太遠(yuǎn)了,表態(tài)似地說:“只要你下令,我親自帶人上!”說罷,心情舒暢地坐了下來。
“閨中少婦不知愁?!彪S著一陣上樓梯的細(xì)碎的腳步響,蕩起一串輕盈的笑聲。不用看,那是兩個穿旗袍的少婦上來了。枝兒抱著孟春,就像是抱自己的孩子那么自然、隨和,藏在深紅色旗袍里的兩乳突出得十分顯赫,飽滿得快要淌出奶汁似的,然而她是個“沒解懷”的少婦,臉上的紅暈使她的風(fēng)姿更加綽約,她笑盈盈地望著戴煥章,說:“風(fēng)鳴可真會生,來可給你生個心里想?!闭f罷,連聲“嘖嘖”。舉著花骨朵似的小嘴,輕輕地,然而是真誠地,在孟春的小臉蛋兒上親了親,顯得無比的自然,無比的風(fēng)流;煥章瞇縫著眼,一股暖流打身上通過,究意是親子之情,還是摻和有其他難以名狀的情感,反正他覺著比親到自己的臉上還愜意、還美好。姚建盛是醋意使然,還是借故獻(xiàn)殷勤,急忙起身去接枝兒懷里的孟春,說:“來,叫姚伯親親?!?/p>
“尿了,尿了!”姚建盛還沒把孟春接到手,那小雞雞兒又撒出銀線似的尿來,冉鳳鳴忙上前接過孟春,笑笑說:“別弄臟了你們身子?!?/p>
“怕啥?”姚建盛顯得無所謂的樣子,說:“小娃兒尿不臊!”
“尿會不臊?不臊你給他喝了!”枝兒嫌姚建盛說話不得體,詼諧地說:“小娃兒尿還解大煙癮哩?!痹趫龅膸讉€人只有姚建盛煙癮深,曾不只一次的當(dāng)眾人說要戒掉煙癮,但是說說歸說說,所以枝兒說話的意思,大家自然明白:她是沖著他來的,大家都笑了。
五十九
壁有縫,墻有耳。姚建盛和枝兒的私房話,天不亮就被小偷傳到了桑莊。田子約得到這個謊信兒后,嘴上說“胡巴扯”,實(shí)際上卻派暗探去打聽消息。暗探見戴煥章果然迎接姚建盛上洋樓,害怕誤事,就匆匆忙忙回身報信去了。田營寨立時進(jìn)入戰(zhàn)備狀態(tài),可是等了一天又一天,不見行動;又等了半個多月,還是不見行動。社會上輿論起來,說戴煥章害怕別司令,不敢惹田子約。四月底,五月初,田營寨又一次緊張起來,說魯三等、齊子明把老定鍋搬來了,要和戴煥章合伙攻打田營寨哩。一時之間,人心惶惶。田營人煩了,有的說:“這樣哄,真不如打打算啦,叫人終日提心吊膽的。”
無風(fēng)不起浪。老定鍋確實(shí)去回龍寺寨了。
8年前,戴煥章第一次結(jié)婚的那天上午,老定鍋找到素不相識的戴煥章,說了自己在家受侮的情況后,戴煥章慷慨資助,送他幾十塊鋼洋,他激動地說:“知恩不報非君子?!睆哪且院螅酵膺吪苌獍l(fā)了財,可老想著回家報仇的事。有一天,老定鍋回到鄰村遇到他近門一個長輩,問:“三爺,你做生意不做?”那長者打量了他一番,心里說,你娃子這幾年在干啥?嘴里卻叫苦地說:“我窮得梆梆響,仗啥子做生意?”老定鍋很氣魄地拍著身上的口袋,說:“我有錢,咱倆合伙干行不行?”那長者知道他當(dāng)年是咋出去的,如今回來明明是為報仇,還逞硬說自己有錢。他笑笑,沒說行,也沒說不行。吃罷晚飯,那長者說:“定娃,今晚上有個活,你領(lǐng)住給我干干?!崩隙ㄥ佉詾檎娴慕兴墒裁辞f稼活或家務(wù)活哩,就很爽快地答道:“行,你說干啥活?”那長者詭秘地笑笑,說:“不打坷垃,不送糞,不擔(dān)水,不掃地,不抹桌椅,也不叫給你三奶倒尿罐!”說著,丟下一串嘿嘿笑,老定鍋感到莫名其妙,尷尬地用手搔著并不癢的青頭皮,那長者接上說:“我說這你知道,黃集街北頭的那家大財主,富得流油,等到夜半三更時,我給你百十號人,你領(lǐng)住去弄他們的貨?!甭犨@么一說;老定鍋心里咯噔一下,身上打個寒顫,暗想:這不是叫我去當(dāng)土匪嗎?說的怪輕巧,讓我去“干個活!”
那長者看透了他的這番心思,說:“你娃子也別打寒顫,如今道亂,咱這一方是天高皇帝遠(yuǎn),誰也管球不住,誰不趟土匪,誰受人家欺侮,你爺你爹可老實(shí),擋不住叫人家騎拉到頭上!”
老定鍋想到受的那些窩囊氣,心里憋得難受,臉漲紅著說:“三爺,你別說了,我干就是了,只是……”老定鍋知道這家財主一共三進(jìn)院子,有10來根看家的槍,自己帶著這百十號人兩手空空,豈不吃家伙?臉上現(xiàn)出難色,那長者又說:“你娃子放心,我也給你10來根槍,分開拿上,這就看你的本事了!”
老定鍋接受任務(wù)后,眉頭子綰成個疙瘩,想了好一陣子,又一個一個地認(rèn)了跟他去的人,從中挑選幾十個精明強(qiáng)壯的,分成三股頭,每股又找個膽大心細(xì)的人領(lǐng)頭,各帶上幾根槍。人馬安排停當(dāng),已是夜深人定之時,便開始行動。神不知,鬼不覺,沒打一槍地先繳了看家人的槍支,銀元弄了兩麻包,又悄悄地走了。事辦完后,那長者問:“銀元哩?”老定鍋說:“都給大伙分了。”那長者又問:“你自己分多少?”老定鍋說:“我一個也沒要。”那長者高興地拍著他的肩膀,說:“這娃子中,有本事,還不貪財,你就跟我當(dāng)二架吧!”那長者死后,老定鍋就成了這股土匪的頭目,帶著幾百人槍,經(jīng)常出沒在湖北、河南兩不管地帶,官府剿匪,從未傷其皮毛。后來,他得知戴煥章在回龍寺成了大氣候,就想去投奔,他下邊的人勸他說:“你想當(dāng)?shù)诙€韓道西是不是?”不同意他去,就把事情擱置了起來;在戴玉亭和三老虎相繼去世后,戴煥章失去膀臂,求賢若渴?!翱蕰r滴水為甘露”。老定鍋想,這時去投他,正是報恩的好機(jī)會。就三次捎信兒給戴煥章,表示要帶人槍過到回龍寺去,對戴煥章來說,真是“瞌睡遇見了枕頭”。他正需要個老定鍋式的“摸營”行家。所以,每次都讓人帶去重禮;同時又派牛振昌化裝成生意人,到老定鍋內(nèi)部摸了底細(xì),知道他是真心歸屬,又加上齊子明和魯三等的串說,老定鍋終于在前不久帶著50多個貼心人正式投奔到戴煥章部下。戴煥章放老定鍋當(dāng)中隊長,他帶的人仍歸他管,有人背地說:“你不怕他作亂?不如給他們分開?!贝鳠ㄕ率忠粨],說:“用人不疑人,就這么辦!”眾人清楚,齊子明和魯三等是田子約的死對頭,他倆又和老定鍋是親戚,如今都在戴煥章部下謀事,對田子約來說,無疑是個威脅,所以攻打田營寨的輿論復(fù)又高漲起來。
六十
輿論歸輿論,仍不見行動。六月中旬的一天,戴煥章和楊振海、趙英恒、牛振昌,一同來到縣城“杏花村”飯館。這在當(dāng)時是城里頭出名的館子,生意很紅火。經(jīng)理是個女的,胖乎乎的,長相不出眾,打扮挺入時;接待應(yīng)酬,瀟灑熱情,很惹一些風(fēng)流男士的喜歡。她當(dāng)妓女時,有兩副臉:接客時她溫情脈脈,身上各個零件一齊動作,說不完的風(fēng)騷話,弄得你神魂顛倒,只要沾上她,比大煙癮還難解;要是少她一個錢,便掐腰虎臉地訓(xùn)道:“你給老娘糟踏罷了,舍不得花錢了,少一個子,脫你衣裳!”說著,就上前撕抓;其實(shí),你要真的一時困住,講幾句求情的話,她會饒你的,說:“這些東西,啥是米缸面盆,挖一碗,留個坑?”臨走,還奉送你一個廉價的“吻”。可是背地里和女友們扯到這事上,她卻罵道:“那些臊男子,自認(rèn)為能、占光,實(shí)際上是頭蠢驢,拿著錢舍不得吃,舍不得穿,卻往陰私洞里填,那個地方有啥弄頭?惡心不死人!”如今,她雖然改行了,免不了還有老相識來纏她。楊振海就屬這一路人,他各種生意做遍,錢掙的不少,大多數(shù)都填到那里邊了。每次進(jìn)城,他都要到“杏花村”里樂逍遙,在此同時,還能得到來自各方面的信息新事、奇事、好事、壞事、風(fēng)流事,一應(yīng)俱全。他為此落些話柄。有一回他從“杏花村”出去,臉上帶著女經(jīng)理印上的口紅,從縣城一直帶回白落堰,人們耍笑他:“楊振海嫖窯子弄到臉上啦!”
這天,女經(jīng)理不在家,楊振海顯得不安生,戴煥章逗他,問:“二哥今日是咋了,象熱鍋上的螞蟻……牛振昌先笑,趙英恒也止不住嗤嗤笑起來。堂倌見他們坐下,熱情地走上來,一邊麻利地抹餐桌,一邊拖著長腔,似唱非唱地喊著“熱肉包子炸醬面,蒸餃水餃拌大蒜,山珍海味樣樣有,點(diǎn)啥送啥隨你便……”唱夠遍后,停下手里的抹布,笑間客人:“點(diǎn)啥菜,吃啥飯?”楊振海還沒來得及征求戴煥章意見,說:“先泡四碗茶,一會兒再說?!薄昂玫模葋硭耐氩琛碧觅某窒蚝筇么蛘泻?,戴煥章看了跑堂的一眼,笑笑說:“看來,無論干啥事都得有功夫,看這跑堂的,嘴一份子,手一份子……”楊振海正要接腔,牛振昌使胳膊肘撞撞戴煥章,小聲說:“你看誰進(jìn)來了!”四人同時注目門口,但馬上又恢復(fù)了正常的談話,若無其事一般。
從門外進(jìn)來也是四個人。領(lǐng)頭的是個中等個兒,軍裝,赤紅臉,通身上下生動有力,顯得很精悍。大概是他們剛從外邊進(jìn)來,又是邊走邊說著話,對屋內(nèi)的人看不清楚,就樂呵呵地在戴煥章右邊的一張餐桌前坐了下來,還沒等堂倌過來問話,赤紅臉?biāo)坪醢l(fā)現(xiàn)了什么,起身欲走;戴煥章站了起來,熱情有度地說:“剛才只顧說話,沒看見田團(tuán)長也來了,咱們合桌共餐好不好?”仇人相見分外眼紅,田子約本來想回避一下,免得雙方發(fā)生沖突,見戴煥章如此,也就決定不走了,心里說,合桌共餐你還能給誰吃了?你要動武,我這槍也不是吃素的玩意兒,我可不是艾文軒!就滿口答應(yīng),并挑戰(zhàn)似地問:“是戴團(tuán)長請客,還是我田子約請客?”
對于這樣的問話,從正面回答,無論咋說,都很被動,戴煥章來個設(shè)問,變被動為主動:“田團(tuán)長是怕我請不起客嘍?”說話時,不僅面帶微笑,話語里還透出善意的幽默,緊張的氣氛緩和了下來。不管他心里咋想,面上同我討好,說明他有點(diǎn)怵,也證實(shí)他戴煥章前幾個月是“瞎炸呼”,哼,面和心不和,你笑我也笑。田子約陪著笑,嘴里連連否定道:“那里,那里?!辈ь^向戴煥章的餐桌前走去。戴煥章騰出位置,伸手示意讓田子約往上位坐,田子約不肯就坐,戴煥章說:“一百兄弟沒哥大,你是兄,我是弟,請!”田子約坐到上位,拉戴煥章挨他坐下,其他人依次坐定。趙英恒臉上不悅,心里說:“為啥叫他坐位?”戴煥章用腳了一下趙英恒,趙英恒也隨和起來,機(jī)警地注視著一切,他想,如果有啥動靜,我先干掉你田子約。
在點(diǎn)飯菜時,雙方都提出不喝酒。大家不約而同地說:“天這么熱,喝酒受不了!”笑聲接著一陣笑聲,說話都是言不及義。堂倌不管兩下如何面和心不和,只要付錢,要啥給端啥。戴煥章知道田子約的胃口,就點(diǎn)了大架十二個,什么三仙湯、煎八寶、拔絲山芋、廣米燒白菜,還有全魚、清蒸雞、黃燜雞、錘雞丸子、紅燒羊肉等等。吃飯不喝酒,雙方又都是內(nèi)緊外松地提防著,所以結(jié)束得快,不一會兒,一個個吃得滿頭大汗,有的還連連打著飽嗝。事后,社會上又輿論,說戴煥章害怕別司令主動請?zhí)镒蛹s吃飯求和。田子約更是自負(fù)。有人問戴煥章是否真有此事,他笑笑說:“冤家宜解不宜結(jié)?!币ㄊ⒈M管不信其言,但不知道他為啥遲遲不動手。曾不止一次地獨(dú)自在心里琢磨:是力量不足,還是機(jī)會不到,還是真的顧慮別司令?
六十一
“八月寒露搶著種”。種麥,是莊稼人的大事。“種不好莊稼一季子,”到了這個季節(jié),農(nóng)民們都是起五更,爬黃昏,忙得腳不點(diǎn)地。騰茬、整地、打坷垃,又犁又耙又耩,從早到晚,村村寨寨,到處是牛鈴叮當(dāng),吆三喝四的聲音,繁忙而又緊張。連早關(guān)門,晚開門的田營寨也打破了常規(guī),天不明就套牛下地,滿天星星才收工回寨。
八月初十晚上,掛在天上的月亮,像洗過似地又明又亮。回龍寺寨上夫人和太太們的笑聲,灑金豆似的脆響。團(tuán)部的會議室里,燈火輝煌,人聲嚷嚷,圍桌而坐的有姚建盛、老定鍋、齊子明、二驢子、牛振昌等。人們面前堆放著柿子、柿餅、石榴、核桃、大棗、月餅、果子等等。大約是取圓月的“圓”字所致,中秋節(jié)的食物,無論是自然長的,還是人工做的;無論是大的,還是小的,大都是圓形的。今天明明是八月初十,咋能當(dāng)八月十五過呢?憑經(jīng)驗(yàn),姚建盛知道今晚有重要事情,可是團(tuán)長事前并沒有透氣兒,只是說“在一起坐坐”。又聽說湖北邊上的朱集鎮(zhèn),有個紳士叫朱明善,邀團(tuán)長去過中秋節(jié)的;也可能是怕老定鍋中秋節(jié)要回去過,提前過節(jié),既可以團(tuán)聚,又可表示對他的歡迎吧。姚建盛一邊吃著桌上的東西,一邊在心里這么思謀過來,又思謀過去,他那兩只晶亮的小眼睛,在每個人的臉上一掠而過,又一次地一掠而過,似乎想從他們的言談舉止中得到什么啟示似地,可是參加宴會的人都是樂呵呵的,只管吃,只管說,連牛振昌也是一樣,沒有異樣的舉動。的確是沒有一個人得知確信兒,那么到底今晚要干啥,難道真的只是“坐坐”?
聽到響動,人們朝門口看去,立時站了起來。頭戴禮帽,身著長衫的戴煥章大步走了過來,微笑著示意讓大家坐下,說:“我本應(yīng)早到的,有件事要辦,遲到了,叫眾位久等,對不起!”說罷,抱拳施禮。大伙心里明白,團(tuán)長這番話,是說給老定鍋聽的。老定鍋急忙接話道:“團(tuán)長公務(wù)在身,何言對不起?”大家又讓出路來,叫團(tuán)長就上座。
“嗨,這就差矣!”戴煥章堅持不坐首席,指著姚建盛說:“茂林兄就坐,依次前挪!”
在這些人面前,除了戴煥章,論功勞,論實(shí)力,論聲望,當(dāng)然首推姚建盛。既然團(tuán)長這么說了,又是實(shí)實(shí)在在地把自己讓到首席,那就當(dāng)仁不讓了?!肮Ь床蝗鐝拿 币ㄊ⒄f著,坐到首席,挨他身坐的是大塊頭的老定鍋。二人坐在一起,一胖一瘦,一高一矮,對比十分明顯。但姚建盛從來不自卑,說:“人不能光看個子大小,麥秸垛大,壓不死個老鼠;金鋼鉆小光攬大瓷器?!彼?,每逢他和大個頭挨身坐時,總是坐得氣魄,坐得仗儀。兩只黑亮的小眼睛望了團(tuán)長一下,說:“今年提前過中秋節(jié),想來……”
“想來個早發(fā)制人:”戴煥章說到這里觀了一下眾人氣色,姚建盛臉上現(xiàn)出激動,正等著聽下文,可他話鋒一轉(zhuǎn),把快要敞開的話口又關(guān)小了,一本正經(jīng)地說:“免得中秋節(jié)那天,這個說有事,那個說走不開?!?/p>
“既然團(tuán)長有這片心意,咱們今晚上來個一醉方休才是?!?/p>
老定鍋一邊倡導(dǎo),一邊拿眼搜尋著什么。
“拿酒來!”戴煥章一聲招呼,酒菜同時上來了,又說:“今晚上,咱們喝酒不捏盅,用碗比?!?/p>
“不用說,喝的是黃酒?!币ㄊ⒅来鳠ㄕ虏皇呛A浚粫猛牒葻?,說:“喝不過癮的,可以夾喝燒酒不?”
“一個栽子(標(biāo)準(zhǔn))定到底?!贝鳠ㄕ虏煌鈨煞N酒混著喝,但仍征求眾位意見,問:“你們說喝燒酒,還是喝黃酒?”
牛振昌明白戴煥章的意思是叫喝黃酒,只怕有人提出喝燒酒,惹團(tuán)長不高興,就有意誘導(dǎo)說:“別小看這黃酒,是隔年的陳酒,喝著抓口、有勁,一碗喝下去,頭上冒汗,身上有勁。”
老定鍋是構(gòu)林南鄭趙集人,從小喝慣了黃酒,特別愛喝隔年陳酒,不等別人開口就說:“拿碗比量,公道大方!”說罷,端起碗,咕咚,咕咚,一口氣喝了個底朝天,而且將碗在空中空空,結(jié)果是滴酒不剩。姚建盛被老定鍋的粗獷豪放所感染,帶頭喝彩:“痛快,真痛快!”接著,從姚建盛開始,每人三碗,滴酒不剩;依次輪到戴煥章,他也照樣喝三碗,一干二凈。大伙情緒高漲起來,二驢子兩眼有些紅了,伸出手來要劃枚,姚建盛說:“來枚喝黃酒,怕要撐破肚皮的?!?/p>
咱們多拍會兒話兒,今晚不來枚中不中?”老定鍋想借酒興進(jìn)一步說服團(tuán)長,早日攻打田營寨,因此提出與二驢子等人商量。
“其實(shí),我是充硬漢湊熱鬧的,你們要是真和我來枚,我就閘啦!”二驢子說的是真話,人們只知道他吸鴉片,沒見他跟別人坐場喝酒,更沒見過他來枚,所以大伙也信了他的話。
人到酒場,不來枚,話就少,可今晚不同,不來枚,話還說不完的。姚建盛從三月份開始都躍躍欲試地要攻打田營寨,哄了幾個月不見行動。姚建盛著急了,戴煥章先是用選好日子往后拖,后來給他說了悄悄話:“性急吃不了熱稀飯?!币ㄊ⑾胫鴪F(tuán)長是在尋找好時機(jī)的,但是“杏花村”請?zhí)镒蛹s吃飯一事,使姚建盛有點(diǎn)難以琢磨:“咋能請他吃飯?”戴煥章的真正意圖到底是啥,連惠營長也弄不清,有人問他“團(tuán)長是咋想的?”惠營長總是慢條斯理的說:“不管他想天想地,想古想今,反正不會算拉倒。”這話很像算命先生說的,乍聽怪具體,實(shí)際上摸不著邊兒。老定鍋來到回龍寺后,姚建盛又多次提及此事,想讓他力勸戴煥章早日出兵,魯三等通過齊子明也多次建議打田營寨,雖然都沒有碰釘子,可也沒有馬上行動,戴煥章還是那句話:“等選個好日子再說?!庇帽蛘蹋F在神速,你戴煥章不是不知道的,為啥一拖幾個月,難道幾個月都挑不出個好日子?今晚三碗黃酒下肚,身上熱燥起來,大伙你一言,我一語地談?wù)撈鸸ゴ蛱餇I寨的事來,有的慷慨陳詞,有的誠摯進(jìn)言,老定鍋站起來,說:“團(tuán)長,我鄭振武第一次見你,就佩服你的慷慨義氣;你這些年來除暴安良,更是令人敬仰,可是田子約殺害戴總指揮,火燒牛營寨,又無緣無故地打死魯益齋一家,還投靠內(nèi)鄉(xiāng)老別,咱能容忍嗎?”
好一個無緣無故!說得好,說得妙。戴煥章瞇縫著的關(guān)公眼一亮,端起碗又連飲三碗黃酒,并學(xué)老定鍋的樣子將碗倒扣著,在眾人面前空空,憤然說:“我最痛恨那些草營人命的惡霸!”說罷,環(huán)視眾人一周,繼續(xù)道:“為民除害,天經(jīng)地義!”看著這場面,老定鍋激動起來,說:“我是個粗人,容我直說了,對待田子約這樣的人,團(tuán)長有何打算?”
“再不動手,老百姓的肚子都要?dú)庹?!”二驢子火上澆油地說:“打田營寨哄了幾次,田子約每次都作好了準(zhǔn)備,可是最后……”
“杏花村請他吃飯!”戴煥章將二驢子不愿說的話挑到了明處:“最后繁個軟蛋!”
“就是嘛!”牛振昌也似乎要借此冒冒氣兒,說:“打那次吃飯后,田子約大話噴開了,說戴煥章到底怕別司令!”
“我就是讓他噴大話哩!”戴煥章不生氣,不惱怒地笑著問大伙:“你們說,我老戴怕不怕?”
“別廷芳算老幾?”姚建盛知道戴煥章不服別司令,可也暗自怨悵他,既然不怕別廷芳,那為啥遲遲不敢打田子約?所以來了個單刀直入,說:“咱給田子約狠狠教訓(xùn)一頓,人們自然就明白了。”
姚建盛你算說對了,正是等這一天呢。戴煥章沒有當(dāng)眾表態(tài),更沒有馬上下命令,而是平心靜氣地說:“這件事,由茂林兄作主辦理。”
好家伙,來這一手。姚建盛回想起來,這些年來跟戴煥章共事,每次大的行動,幾乎是不重樣的。上午,戴煥章請他來先問西邊土匪的情況,又問內(nèi)部有啥不安生的事,田子約的事好像沒有放在心上,還是姚建盛主動問到這事時,他才問他是咋打算的。姚建盛扳著指頭說:“攻打田營寨,我想了兩套辦法:一個是硬打,因?yàn)樘镒蛹s內(nèi)部虛弱,一打就散;二是‘摸營’,派少數(shù)精干人員,混進(jìn)田營寨,一打二燒。”戴煥章聽了,沒有顯出激動,也沒有說贊成什么,不贊成什么;但有一點(diǎn)似乎是在提醒姚建盛,他說:“田子約是民團(tuán)團(tuán)長,又是死心塌地靠向別廷芳,和土匪頭子李五子不一樣。”言外之意,用硬攻的方案不可取;那么第二個方案行不行,團(tuán)長沒有說。這時候,姚建盛聽團(tuán)長說讓自己“作主辦理”,無疑是對自己的信任,他那兩只黑亮的小眼睛里,透著機(jī)敏、興奮的光芒,想要再說些什么,一時又感到?jīng)]什么可說的。戴煥章借口有事,提前退席了。
“姚營長,團(tuán)長叫你辦理,你可下令吧!”老定鍋說:“我看,事不宜遲,越快越好?!北娙烁胶椭骸皩Γ褪沁@個話?!编?,明白了:團(tuán)長今晚上把咱們幾個叫來提前過“節(jié)”,不就是……姚建盛想到此,心里豁然開朗,眼下是種麥季節(jié),田營寨的門戶不會太緊,正是“摸營”的好時機(jī)。于是,他和老定鍋、二驢子,牛振昌等作具體商量,挑出60多個精干人員,分兩隊行動:一隊由魯三等作向?qū)?,進(jìn)西門直撲田子約家;一隊由齊子明作向?qū)?,進(jìn)南門包剿刺角牙和他的中隊……
月亮落了,田野和村莊蒙在黑色的夜幕里。姚建盛、老定鍋臨走時給戴煥章說:“你站在洋樓上,保險能看見煙火!”
“還能聽見槍響哩!”戴煥章打著趣,目送去“摸營”的兩個分隊,踏上了通往田營寨的曲折小道,悄然無聲……
六十二
天麻麻亮,田營寨遭劫的消息傳到了田子約的團(tuán)部。團(tuán)部設(shè)在汲灘鎮(zhèn)上的陜山會館里,位于湍河的左側(cè),隔河距田營寨20余里路程。
在大殿東邊的花廳里,田子約睡得正香。大約是脖子被窩住了,鼾聲打得不那么暢達(dá),時斷時續(xù),時高時低,像老豹子抖威風(fēng)似的。田營寨遭劫,事前,刺角牙是有預(yù)感的。他負(fù)責(zé)守寨,比別人更操心。中秋節(jié)快到了,他意識里老是怕戴煥章派人“摸營”。三天前,他曾兩次給田子約捎信兒,讓他抽空回寨商量防御之事。田子約忙于解決一營營長劉章之的問題,所以總是騰不出空,分不開身。刺角牙等急了,坐不住了,就在頭天早飯后,直接去到團(tuán)部見團(tuán)長田子約,他十分謹(jǐn)慎地說了上述顧慮,又習(xí)慣地編造出做惡夢的情節(jié)來,說:“這幾天夜里,我老是做惡夢,醒來一身汗,怕是不祥之兆?!彼M谔镒蛹s問做什么夢時,可把惡夢說得更生動,更玄乎些,以引起他對防御的重視。誰知田子約帶著輕蔑的口氣說:“我就不信這一套,啥子惡夢、善夢的,啥子好兆頭、壞兆頭,做夢都是晚上吃的飽撐得慌!”刺角牙跑老遠(yuǎn)落個沒趣,心里真不是滋味,不但沒有就此罷休,還耐著性子進(jìn)言“八月十五快到了,得提防著點(diǎn)。”田子約有些煩,心里怨他:就你好賣個能,那幾次瞎詐唬,還不是你自我驚憂,弄得幾個月不安生。甚而想,要防,你情作好準(zhǔn)備啦,擱得著跑幾十里來給我說說?但又一想,覺得他說的有些道理,便點(diǎn)點(diǎn)頭說:“是得防著點(diǎn)。”刺角牙看有了機(jī)會,又說:“戴煥章……”田子約知道刺角牙顧慮什么,沒等他把話說完,就攔住說:“他戴煥章若敢碰咱田營寨,我酥他骨頭!我是別司令的民團(tuán)團(tuán)長,可不是李五子?!闭f話氣粗勁足,但是當(dāng)刺角牙臨走時,田子約還是交待了一句:“以防萬一嘛,特別是八月十五夜里。”
刺角牙走罷,田子約用一個下午的時間,做通了劉章之的工作,解除了原來產(chǎn)生的誤會。晚上,幾個人在東花廳里喝酒,又特別高興;坐的時間稍長一些。宴席散后,田子約躺到床上,不長時間,便酣然入夢。雞叫頭遍時,他感到身上熱燥燥的,將被子踢騰了幾下,冒冒風(fēng),又很快鼾聲大作。這時候,“咚!咚!”的敲門聲,使田子約停止了鼾聲,警惕地從枕頭下摸出手槍,躲開門縫,厲聲問道:“誰,干啥哩?”對方回話:“我是朝閣,你快起來,家里出事了!”田子約聽說家里出事了,立刻想到他的母親:是心口疼犯了,還是…他一邊穿衣服,邊著急地問:“啥事?”田朝閣進(jìn)到房內(nèi),聲音極低地向田子約說了村里發(fā)生的事情。田子約下令,立即集合人馬!
急匆匆,田子約帶著大隊人馬回到了田營寨,行劫者早已逃之夭夭。留下的是寨內(nèi)的大哭小叫,一片慘象,幾十家房屋被燒毀,親人們在抱尸嚎啕,有哭丈夫的,有哭妻子的,有哭父母的,也有哭兄弟的,還有哭兒呀、乖的……田子約家里的情景更慘,房屋、家具被燒毀,他大哥被打死,腸子流了一灘,半個臉被燒得流黃油;她母親懷里抱著孫子,奶孫倆被燒死在一塊兒。焦糊得像木炭似的辨不出形狀,田子約是個輕易不掉淚的人,見此慘狀,禁不住傷心落淚,眼一黑,身子踉蹌著幾乎要栽倒,被田朝閣扶住了;他神志稍稍清醒,就讓人找刺角牙來,嘴里連連罵道:“叫他守寨看家的,他在干啥哩?”非要拿他問罪不可。田朝閣怕他傷心過度,不愿將實(shí)情告訴他,就編瞎話說:“金富不在家?!?/p>
“啥呀,他不在家?”田子約眼都?xì)饧t了,心里罵道:“他媽的,老子看個狗來賊偷了還咬幾聲,咋會他這個時候不在家?老子非親眼到他家里看看不行!”他憤怒了,起身去到了刺角牙家里,乖乖,目不忍睹:刺角牙家的房屋被燒毀,房前屋后被打死幾十人,刺角牙的房門還在著火,銅鎖在門鼻上鎖著,刺角牙被燒死在前窗下邊,五尺多高的漢子,被燒得蹴成個疙瘩,兩個眼珠無光的睜著,仿佛有無限的哀怨。田子約看了這慘象,不再說什么,而是脫下軍帽,鞠躬默哀:“金富,你閉上眼吧!”說著又連連拍自己的腦袋,追悔莫及地大叫:“我真昏!”……
火燒田營寨是何人所為?一時眾說紛紜,有說是戴煥章報仇的,但是既沒人證,又沒物證;有說是土匪干的,可是人們遍想,方圓幾十里沒有如此膽大的股匪。到底是誰干的?田子約一口咬定說:“這事兒除了戴煥章,還能有誰?”他頓足大罵,雙目噴火。
在此同時,人們還看見,在田營寨西不遠(yuǎn)處的魯益齋墳前,有成大捆的火紙在熊熊燃燒,風(fēng)乘火勢,火助風(fēng)威,煙云滾滾;火堆旁放著祭品;兩頭渾豬和兩只渾羊,都像是剛剛擺上去的。豬和羊的眼圓圓地睜著,是怨?是憤?是敬?是訴?不得而知。
六十三
昨夜月光明,今晚明月光,洋樓上的小院里,蕩著桂花的清香。戴煥章和幾個曲友在一塊兒唱大調(diào)曲,唱的是《火燒赤壁》。歇板時,惠營長說:“這曲兒叫田子約聽來可不是滋味?!睙ㄕ乱槐菊?jīng)地問:“那是咋了,咱唱曲兒與他啥相干?”
“你沒聽說,今早五更鼓里,田營寨失火了?”惠營長也是鄭重其事地說:“田子約的媽都燒死了!”
“嘿,嘿!”戴煥章十分驚訝而又惋惜地說:“昨會恁不小心,把田子約他媽都燒死了,刺角牙在干啥?”引得在坐的人捧腹大笑,都說:“團(tuán)長裝得像真的一樣?!?/p>
“你們說的啥,我咋一點(diǎn)也聽不懂?”戴煥章顯得不可理解地問,又是一陣哄笑。
這當(dāng)兒,楊振海上洋樓來了,他頭上汗浸浸的,臉上現(xiàn)出焦急的神色,平時愛和人們開玩笑,這時候也顧不上打哈哈了,曲友們見狀,知道他有要事,便同團(tuán)長打個招呼各自散去。
待人們快走到洋樓腳下時,楊振海才湊近戴煥章說:“我今日在城里,聽說從內(nèi)鄉(xiāng)來兩個騎自行車的,是給構(gòu)林尹子敬團(tuán)長下委任狀的,后半晌到鄧縣城里,不愿摸黑往構(gòu)林趕,就在城里住下了?!?/p>
你別廷芳胃口不小,要把鄧縣各民團(tuán)重新下委任狀,我不接受委任,你給尹子敬下委任狀來了。戴煥章聽楊振海說罷,立即追問其下落:“他們住在縣政府,還是民團(tuán)指揮部?”楊振海是在“杏花村”聽女經(jīng)理說的,這倆人不是正經(jīng)東西,嫌她老,不漂亮,又到別的地方找“黃花女”了,到底去啥地方,不知道。楊振海害怕戴煥章耍笑他,將此事隱了起來,說是在茶館里聽人說的。戴煥章聽了后,笑笑說:“人們叫你順風(fēng)耳,名不虛傳?!睏钫窈N禑煷杂X得意,嘴上卻說:“我辦這事都是些針頭線腦的小玩意。”戴煥章又提醒道:“這事你知道算了,不要聲張,免得出事了,自找麻煩。”
夜深人靜。構(gòu)林的尹子敬激動得睡不下,立即打電話給他親家郭藎亭,說別司令派人給他下委任狀來了。郭藎亭接到電話,一邊向尹子敬道喜,一邊在心里憋燥:別廷芳真的把手伸到鄧南來了,這還了得?接著,他又往回龍寺寨打電話。戴煥章披上衣服,拿住話筒:“喂,藎亭兄……什么?明天上午從內(nèi)鄉(xiāng)來倆人,那好嘛……才是個團(tuán)長,我以為老別把司令讓給他了,哈哈哈……噢,你是說……我明白你的意思,不過,讓我想想再說,事情來得如此突然,又是深更半夜的?!惫|亭在電話上說,請戴煥章把內(nèi)鄉(xiāng)來的兩個人干掉,但戴煥章裝作毫無思想準(zhǔn)備似的,顯出為難的情緒來,放下電話機(jī)子,他卻自我笑起來。
其實(shí),戴煥章在聽了楊振海報告的情況后,就找來了趙英恒和張玉亭,給他們兩個作了安排,而且特別強(qiáng)調(diào):“要千方百計把兩個人干掉,還不能走露風(fēng)聲?!彼麄z接受任務(wù)后,連夜挑了八個人,分作四起兒,天不明就各就各位。鄧縣城往南至構(gòu)林的公路上,設(shè)下四道卡,有的扮作小商人,有的化妝成揀糞的,也有的埋伏在附近的樹叢中。第二天上午,兩個騎自行車的人出了鄧縣城,風(fēng)掣電閃般地疾馳在公路上。那時候,鄉(xiāng)下騎自行車兒的不多,特別是在豫鄂交界的窮鄉(xiāng)僻壤,更是不多見,老百姓叫它“洋馬兒”,偶然見到這兩把嶄新錚亮的“洋馬兒”,人們都注目看稀罕,還不時地發(fā)出噴嘖地贊嘆聲。騎車人感到自豪,覺得驕傲,洋洋自得,為了在眾人面前露一手,就自我獻(xiàn)藝,來個“雙丟把”,雙臂乍開,兩腳忙碌地蹬著,挺起的身子前傾,恰似一只蒼鷹從空中俯沖下來,迅捷而又勇猛,贏得人們嘩嘩地鼓起掌來。由于觀看的人多,“洋馬兒”跑得又快,箭鏢似地飛過了前兩道卡。第三道卡設(shè)在扭筋橋南邊二里遠(yuǎn)處,這里是個大凹,兩邊是土梁,上面長著荊棘叢,前不著村,后不靠店,偶爾有貓頭鷹的鳴叫和狐狼的出沒,販大煙土的,做生意的,多在這里遭劫,輕則破財,重則亡命。路邊的兩列白茬棺,就是兩個亡命的商人,據(jù)說是許昌附近的,不知是因?yàn)槁烦踢h(yuǎn)不好運(yùn),還是家里沒了親人,這兩副白茬棺在此已有兩年多,孩子們不敢來這里玩,就是大人們走到這里也是毛骨驚然。最近還傳出,這個地方半夜三更有鬼哭、鬼叫,甚至還跑到村邊哭,叫?!斑h(yuǎn)處怕水,近處怕鬼?!眱蓚€騎車的是內(nèi)鄉(xiāng)人,不知道此處鬼纏人,所以,毫無顧忌地疾行如飛。正跑呢,前邊那個“記畫臉兒”騎的洋馬兒跑氣了,后邊的那輛洋馬兒也沒氣了,兩個人下車看,車胎上扎個皂角刺。又往路上看看,前后左右,撒了一片皂角刺。奇怪,路上打哪兒來的這些玩意兒,是小孩們的惡作劇,還是行劫人的陰謀?想到此,心里發(fā)毛,身上打個寒顫,急忙去摸腰里的手槍,荊棘叢中竄出兩條漢子,各自對準(zhǔn)目標(biāo),將騎洋馬兒的捺成嘴啃地,幾乎是同時,匕首刺進(jìn)他倆的致命處,沒哼一聲地停止了呼吸,“記畫臉兒”的兩個眼珠子瞪得象個小雞蛋似的。事后有人評論:“這倆人死的窩囊,連個雞子都不如,雞子殺時還撲楞撲楞。”兩個漢子將騎洋馬兒的尸體拖入大溝的拐彎處,縛上石頭,墜入黑森森的潭底,為魚蝦們供奉了可口的食物;然后,兩個漢子舒了口氣,神色從容地扛上自行車,順著溝坡回回龍寺寨了。
“這活做得還算干凈。”趙英恒匯報過剛才那一幕后,戴煥章接過帶血的委任狀看看,劃根火柴燒了,紙灰升騰,他詼諧地說:“也算別司令盡心了,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碑?dāng)時,就有人為戴煥章捏了一把汗:他真是暈?zāi)懘?,燒了田營寨,又殺了下委任狀的差使,別司令能算拉倒?
六十四
田子約含淚辦完了喪事。疲勞和悲憤使他的性情更加暴躁。有人勸他吃飯、喝茶,他手一擺,不耐煩地說:“去,去,叫我靜一會兒!”鳥兒在屋脊上抖翅歡叫,他舉槍將其打掉,罵道:“叫你叫!”天黑下來時,悲憤和煩惱的情緒達(dá)于極點(diǎn)。燈火下,他雙目垂淚,牙咬嘴唇,隨著啜泣,他的兩肩有節(jié)奏地抖著,心里在重復(fù)著一句話:戴煥章,戴煥章!戴煥章!!然后,把他父親生前用過的大刀放到面前,自己長跪于地,連磕三個響頭,說:“爹,我沒聽你的話,那次對戴家沒有斬草除根,釀成今日大禍,孩兒有罪,罪該萬死?。 闭f罷,用刀尖刺破食指,幾滴殷紅的血滴入酒中,舉起杯和著淚一飲而盡,說:“誓為母親、兄長報仇!”
第二天早晨,也就是8月13日早晨,田子約門前的大樹上,綁著一個頭戴破禮帽的草人,脖子里插桿亡命旗,上書五個大字:仇人戴煥章。田子約懷著復(fù)仇之心,大步走到草人面前站定,掏出手槍一眼不眨地連射幾十槍,草人的禮帽被洞穿起火,草人的紅薯腦袋被打得稀巴爛。停止射擊后,他又對天發(fā)誓:“此仇不報,誓不為人!”寨上人見此動作,有的在背下說:“這能出啥氣,有本事也去打回龍寺嘛!”
飯后,田子約騎馬到縣政府,吳縣長接見了他。
“查出點(diǎn)線索沒有?”田營寨遭劫,吳縣長雖有所聞,知道做的是暗活,也沒有人證物證,但也揣猜個八九不離十,因?yàn)樘镒蛹s火燒過牛營;田子約要來告狀,是在吳縣長的意料之中,所以一見面,就先來這么一句,既表明對此事的關(guān)心,又暗示他必須有證據(jù)。
“這還用查?”田子約不耐煩的情緒仍很大,說道:“即使有證據(jù),他戴煥章也不會承認(rèn)?!?/p>
“只要有證據(jù),我就有辦法治罪他!”吳縣長知道田子約沒有抓到啥證據(jù),態(tài)度就格外強(qiáng)硬。
“吳縣長;戴煥章稱霸鄧南,目空一切,我知道你有難處?!?/p>
田子約知道吳縣長解決不了這個事情,他送的是空頭情,說道:“我不求別的,只求你跟我去內(nèi)鄉(xiāng)一趟,見見別司令,不叫你說,我說就是了?!?/p>
“好,可以的。”吳縣長心里笑了,知道他非走這條路不可,又說:“我是鄧縣縣長,由團(tuán)長家里遭劫,沒查出頭緒,怕也不好交待吧。”這話看似是自己的心事,其實(shí)是給田子約施加壓力的。
“咱不提這個,”田子約胸有成竹地說:“我自有辦法?!?/p>
二人說妥后,便同去內(nèi)鄉(xiāng)見到了別司令。
在別廷芳的辦公室內(nèi)。吳縣長和田團(tuán)長分左右在下邊坐。
“鄧縣的情況咋樣?”別廷芳和田子約的個頭差不多,胖乎乎的,光頭,臉上有橫肉,脖后梗上臃著一團(tuán)肉瘤,五官沒有特殊的地方;但總體概念是怪”;他把吳縣長放到一旁,直接問田子約,似乎主管鄧縣的是田團(tuán)長,吳縣長心里罵:土豹子!
“還是司令的威望高,鄧縣人都在巴著見見別司令,人們說,鄧縣治得象內(nèi)鄉(xiāng)一樣就好了?!碧镒蛹s本來是告戴煥章火燒田營寨的,可他覺得說那些事對別廷芳來說關(guān)系不大,所以先從這里下口,別廷芳果然愛聽這話,目光閃有了精神,很自負(fù)地說:“萬事開頭難嘛!只要我別廷芳不死,非把鄧縣治得跟內(nèi)鄉(xiāng)一樣?!苯又终勂鹬卫韮?nèi)鄉(xiāng)的一些情況來,談到有人不服從時,站起來,打著手勢,說:“刀快不怕他脖子粗!”
“司令,你提到這里,我想起個事。”田子約終于找到了機(jī)會,說:“戴煥章有野心,就他尿戧風(fēng)尿,不服從司令調(diào)動!”田子約抓住這個機(jī)會,富有現(xiàn)場感地敘述了正月二十六日,戴煥章在鄧縣紳士座談會上說的那些話,還添了不少佐料。別廷芳聽了,不怎么惱,因?yàn)橼w澤三當(dāng)時就打過底了,說田、戴之間有私仇,所以別廷芳對田子約說的話不全然信,而且有意點(diǎn)了一句:“你跟戴煥章又發(fā)生了啥事了?”田子約來了勁兒,以為是自己的話起了作用,因此就聲淚俱下地敘述戴煥章如何如何霸道,又如何火燒田營寨,燒死多少百姓,他母親死得如何慘,說著說著,別廷芳聽得不耐煩了,問:“戴煥章咋會跟你結(jié)恁死?”田子約停止了哭訴,他從別廷芳的話里聽出有不信其言的味道,又來個自我解釋說:“因?yàn)槲衣犓玖畹模沤吡Ψ磳ξ摇贝蠹s是田子約忙中無計,有了疏忽,他剛才提到戴煥章在三年前就跟自己作對??墒莿e廷芳下委是年初的事,顯然是不能自圓其說,所以別廷芳說:“你私人之間有仇,可以從兩下里解決,我就不相信他戴煥章有那么大膽量,一個小小的區(qū)團(tuán)長敢反對我老別!”說罷,輕蔑地笑笑。
正當(dāng)這時,進(jìn)來個人說:“司令,去鄧縣給尹子敬下委任狀的兩個弟兄失蹤了?!?/p>
“什么?”別廷芳明明是聽清了上面的話,卻還要這么問,不等對方回答就說:“馬上查清下落報告給我!”
別廷芳離開座位轉(zhuǎn)了一圈兒,目視吳縣長問:“鄧縣到構(gòu)林這段路,是誰的轄區(qū)?”
“是戴煥章所轄!”田子約又抓住了機(jī)會,立刻進(jìn)言道:“戴煥章最好搞這一手,很可能是他干的!”
“是戴煥章所轄?”別廷芳進(jìn)一步問吳縣長。
“出縣城不遠(yuǎn)就是他的轄區(qū),往南到李營就是尹子敬所轄?!眳强h長膽顫心驚地說:“我馬上派人查清這個案子!”
別廷芳點(diǎn)點(diǎn)頭,并示意讓他們回去。田子約和吳縣長走出司令部,各想各的心事。吳縣長擔(dān)心案子查不出來,要受別司令的責(zé)難;田子約來告狀落個不吐不咽,想找個得力人到別司令那里再燒把火。所以,當(dāng)他倆走到東門時,田子約說:“吳縣長,你先走一步,我去看個朋友!”吳縣長也想找個人,向別司令那里通融一下,笑笑說:“你去吧!”說罷,二人分手,各走各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