營地里的日子，像淮河渾濁的水流，看似平靜無波，底下卻藏著說不清的湍急和泥沙。緊張的氣氛時松時緊，關(guān)于元兵動向的流言隔三差五就傳來一次，每次都能讓營地里的空氣凝滯幾分。
朱五依舊像個小尾巴，牢牢綴在馬秀英身后。只是那次驚厥狂奔之后，他眼神里的純粹驚恐似乎淡了些，多了點別的東西，一種沉默的觀察。他依然不跟除了馬秀英以外的任何人說話，但也不再像最初那樣，對所有的靠近都報以炸毛小獸般的激烈抗拒。
馬秀英忙碌時，他會自己蹲在窩棚門口，或者找個能看見她的角落，手里拿著根樹枝，無意識地在泥地上劃來劃去。沒人知道他那小腦袋瓜里在想什么。
這天下午，朱元璋帶著徐達、湯和等幾個弟兄巡視營防回來，經(jīng)過校場附近。校場一角，十幾個半大的小子正在一個老兵帶領(lǐng)下，哼哼哈哈地練習(xí)最基礎(chǔ)的劈砍動作，木刀揮得歪歪扭扭，卻個個一臉認(rèn)真。亂世之中，能多一分力氣，便多一分活路。
朱元璋停下腳步，抱著胳膊看了一會兒，咧咧嘴：“比咱當(dāng)初剛摸刀時強點，起碼沒把自己絆倒?！?/p>
徐達笑道：“重八哥你那是餓得沒力氣，現(xiàn)在這幫小子，好歹能有口稀的吊著命。”
湯和眼尖，指了指校場邊緣：“咦，那不是秀英姐家的那個倔娃兒嗎？”
幾人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見校場外圍一堆廢棄的輜重木箱后面，一個小小的身影正探出頭，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那些練武的少年。正是朱五。他看得極其專注，連朱元璋他們走過來都沒察覺。
朱元璋起了逗弄之心，躡手躡腳繞到他身后，突然大喝一聲：“嘿！小倔驢，看啥呢！”
朱五嚇得一個趔趄，猛地回頭，看到是朱元璋，小臉立刻繃緊，眼神里習(xí)慣性地露出警惕，但卻沒有立刻跑開，只是緊緊抿著嘴，手里攥著那根劃地的樹枝。
徐達溫和地笑笑：“娃兒，想學(xué)??？”
朱五不答，視線卻又忍不住飄向那些揮汗如雨的少年。
朱元璋大大咧咧地一擺手：“想學(xué)就過去跟著比劃比劃！男子漢大丈夫，光蹲著看頂啥用？”說著，就想伸手去拉他。
朱五像被火燙了似的，猛地后退一步，躲開他的手，樹枝橫在胸前，做出一個極不標(biāo)準(zhǔn)卻充滿防御意味的動作，依舊死死瞪著朱元璋。
“嘿！你這娃……”朱元璋有點下不來臺。
湯和打圓場：“重八哥，這孩子怕生，慢慢來，慢慢來?！?/p>
朱元璋收回手，撓撓頭，看著朱五那副油鹽不進、渾身是刺的模樣，也是沒轍，只好嘟囔一句：“得，俺好心當(dāng)成驢肝肺。走了走了，還得去郭大帥那兒回話?！?/p>
幾人搖搖頭，轉(zhuǎn)身走了。徐達臨走前，還回頭對朱五和善地笑了笑，得到的依舊是一張毫無反應(yīng)的小冷臉。
等他們走遠，朱五才慢慢放下樹枝，又朝校場望了一會兒，才轉(zhuǎn)身跑回馬秀英干活的地方。
晚上，窩棚里點了盞小油燈，豆大的光暈勉強照亮一小片地方。馬秀英就著燈光縫補一件破舊的戰(zhàn)襖，朱五坐在她旁邊的草墊上，擺弄著幾根干凈的草莖。
忽然，他拿起兩根稍硬挺的草莖，笨拙地交叉著比劃起來，模仿著下午看到的劈砍動作，小眉頭蹙著，很是認(rèn)真。
馬秀英停下針線，有些驚訝地看著他：“五兒，你想學(xué)武？”
朱五的動作停了一下，沒抬頭，也沒說話，只是輕輕點了點頭。
馬秀英心中微酸，又感欣慰。這孩子，終于有點除了恐懼和沉默之外的想法了。她放下針線，柔聲道：“想學(xué)是好事。學(xué)了本事，就能保護自己，以后……或許還能保護想保護的人?！彼D了頓，聲音更柔，“像下午，重八哥他們不是壞人，他們舞刀弄槍，是為了打跑元兵，為了讓咱們這樣的人，能活下去?！?/p>
朱五安靜地聽著，手里的草莖不再比劃。
“徐達大哥、湯和大哥，他們都是重八哥過命的好兄弟，是好人?！瘪R秀英繼續(xù)耐心地說，“你看徐達大哥，每次見到你，都對你笑，是不是？”
朱五沉默了片刻，極輕地、幾乎難以察覺地又點了一下頭。
馬秀英知道不能急，便不再多說，重新拿起針線：“等以后有機會，阿姐去問問，看有沒有老師傅肯收小徒弟?？焖??！?/p>
吹熄了油燈，窩棚里陷入黑暗。朱五在草墊上翻了個身，面向馬秀英，黑暗中，他的眼睛亮晶晶的。
“阿姐?！彼蝗粯O小聲地開口，聲音有些沙啞，因為太久不說話，甚至有點陌生。
馬秀英一怔，這是他被救回來后，第一次主動開口叫她！她連忙應(yīng)道：“哎，阿姐在?！?/p>
“學(xué)武……能打元兵嗎？”他問得很慢，每個字都像是從緊閉的心扉里艱難地擠出來。
馬秀英的心像是被什么東西攥了一下，又酸又軟。她伸出手，輕輕撫摩他的額頭：“能。學(xué)了本事，就能打跑壞蛋元兵。”
朱五不再問話，只是往她身邊靠了靠，閉上了眼睛。那句輕輕的“能”，似乎給了他某種模糊的承諾和力量。
自那晚之后，朱五似乎有了一點點極其微小的變化。他依舊沉默，但眼神里多了點琢磨的神色。他還會在校場邊看人練武，但看得更仔細(xì)，有時候手指會不自覺地跟著動。
偶爾在路上遇到徐達，徐達照例對他露出溫和的笑容，點點頭。朱五雖然還是不會回應(yīng)笑容，也不會打招呼，但不再像以前那樣立刻扭開頭或者露出敵意，有時會看徐達一眼，然后迅速低下頭走過去。
這對常人來說微不足道的反應(yīng)，卻讓徐達有些驚訝，下次見到朱元璋時便提起：“重八哥，秀英姐家那孩子，好像沒那么怕人了。上次見我，沒躲?！?/p>
朱元璋正對著一張簡陋的地圖琢磨，頭也不抬：“那倔驢？得了吧，見了俺還是那副欠他錢糧的表情。也就秀英妹子能降住他?！?/p>
話雖這么說，但朱元璋心里也有點犯嘀咕。這娃兒，確實有點不一樣了。
又過了幾天，朱元璋因為一樁小事和營里另一個小頭目起了爭執(zhí)。兩人脾氣都爆，幾句話不合就在營帳外推搡起來，引來不少人圍觀。朱元璋力氣大，一把將對方推得踉蹌好幾步，那人臉上掛不住，罵罵咧咧地還想沖上來。
正鬧得不可開交，馬秀英聞訊趕來，見狀急忙上前勸解：“重八哥！李大哥！都是自家兄弟，有話好說，別動手！”
她擋在兩人中間，先去拉朱元璋。朱元璋正在火頭上，胳膊一甩，沒看清來人，力道沒收住，馬秀英被帶得一個踉蹌，差點摔倒。
就在這時，誰也沒注意到，一個小小的身影像發(fā)怒的小牛犢一樣，猛地從人群后面沖了出來，一頭撞在朱元璋的腿上！
朱元璋猝不及防，被撞得小腿一痛，低頭一看，竟是朱五！
朱五撞了一下還不夠，抬起頭，小臉漲得通紅，眼睛里燃燒著憤怒的火焰，用盡全身力氣又推又搡朱元璋的腿，喉嚨里發(fā)出嗚嗚的、威脅般的低吼，像一只誓死保護母獸的幼崽。他雖然力氣小，但那不顧一切的拼命勁頭，卻讓周圍的人都愣住了。
所有人都驚呆了，包括那個剛才還吵吵嚷嚷的李頭目。
朱元璋也懵了，腿上的痛感和小人兒眼中純粹的憤怒讓他一時忘了生氣。
馬秀英站穩(wěn)身子，連忙一把將朱五拉進懷里抱?。骸拔鍍?！不行！不能這樣！”
朱五在她懷里還在掙扎，依舊憤怒地瞪著朱元璋，仿佛他是什么十惡不赦的壞人。
朱元璋看著那雙瞪著自己的眼睛，里面的情緒他太熟悉了——那是保護，是憤怒，是為了重要的人不惜一切的蠻橫。他心里的火氣莫名其妙地就消了，反而生出一種難以言喻的復(fù)雜情緒。他摸了摸被撞疼的小腿，咂咂嘴，對還在發(fā)愣的李頭目揮揮手：“行了行了，俺不跟你一般見識，該干嘛干嘛去！”
一場爭執(zhí)，竟就這樣被一個孩子的突然爆發(fā)給攪散了。
人群散去，馬秀英抱著還在氣呼呼的朱五，對朱元璋歉意道：“重八哥，對不住，這孩子他……”
朱元璋擺擺手，打斷她，他蹲下身，平視著還被馬秀英抱在懷里、卻依舊像只小刺猬一樣豎著渾身尖刺的朱五。他試著伸出手，這次朱五沒有咬他，但還是用憤怒和警惕的眼神瞪著他。
朱元璋的手落在朱五的頭上，很粗糙的手掌，動作卻有些別扭的輕柔。
“行啊，小子，”朱元璋的聲音依舊粗嘎，卻似乎沒那么大的火氣了，“知道護著你阿姐了？有點男子漢的種！”
朱五瞪著他，似乎沒聽懂，又似乎聽懂了一點，眼神里的憤怒慢慢變成了困惑。
朱元璋收回手，站起身，對馬秀英道：“俺沒事。這小子……倔是倔了點，但心眼不壞。”他搖搖頭，轉(zhuǎn)身走了，背影似乎有點感慨。
馬秀英低頭看著懷里的朱五，輕輕嘆了口氣，心里卻涌起一股暖流。這孩子，在用他笨拙又極端的方式，保護她。
晚上，馬秀英仔細(xì)檢查了朱五的手和頭，確認(rèn)他沒傷著自己，然后握著他的小手，認(rèn)真地說：“五兒，今天謝謝你護著阿姐。但是，重八哥不是壞人，他和李大哥是鬧著玩，不是真的要傷害阿姐，知道嗎？以后不能那樣撞人，尤其不能撞自己人，好不好？”
朱五低頭玩著自己的手指，半晌，小聲嘟囔了一句：“他推阿姐。”
馬秀英一愣，這才明白他爆發(fā)的原因，心里更是軟得一塌糊涂。她柔聲道：“阿姐知道你是好心。但重八哥不是故意的。以后遇到事情，要先看清楚，不能一下子就沖上去，好嗎？”
朱五抬起頭，看著馬秀英溫柔卻認(rèn)真的眼睛，似懂非懂，但還是慢慢點了點頭。
經(jīng)過這一鬧，朱元璋對朱五的態(tài)度似乎微妙地改變了一點。偶爾在路上遇見，朱元璋不會再試圖去逗他或者摸他的頭，只是看他一眼，有時還會哼一聲，嘟囔一句“小倔驢”，但眼神里少了些不耐煩，多了點難以言喻的打量。
朱五對朱元璋，依舊是能躲就躲，躲不開就無視。但對徐達，似乎戒備心又降低了一點點。有一次徐達試著遞給他一個剛編好的、很是精巧的草蟈蟈，朱五盯著看了好久，最后飛快地伸手抓過去，然后立刻跑回馬秀英身邊，但到底沒有扔掉。
小小的進步，像春冰化開的第一道細(xì)紋，緩慢卻真實地發(fā)生著。
馬秀英看著這一切，心中默默期盼著。盼著這孩子心上的厚繭，能一點點被溫柔和時光磨去，盼著他能真正走出那片血火籠罩的陰影，在這個殘酷的世道里，找到屬于自己的路。
而她不知道的是，那顆“學(xué)武打元兵”的種子，已經(jīng)在那顆倔強的小小心靈里，悄然扎下了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