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校場邊的凝望和窩棚里草莖的比劃后,朱五似乎找到了除卻跟隨馬秀英之外的另一件要緊事。他不再總是蹲在角落,而是更頻繁地溜達到校場附近,有時甚至能在一個破敗的箭垛子后面一待就是半晌,眼睛像被磁石吸住般,粘在那些揮汗如雨的兵士和少年身上。
馬秀英將他的變化看在眼里,心中計較一番。這日,她尋了個空,帶著朱五來到校場邊一位獨眼老卒跟前。老卒姓周,營里人都喚他“周大眼”,并非因眼大,而是因他只剩一只獨眼,看人時反而格外專注銳利。他年輕時曾是江湖上的好手,后來投了軍,一身廝殺本事因傷廢了大半,便被安排在校場,指點些新兵蛋子基礎把式。
“周叔?!瘪R秀英恭敬地喚了一聲,將躲在她身后的朱五輕輕往前推了推,“這孩子,想學點防身的本事,您看……能不能得空指點一二?”
周大眼那只獨眼掃過朱五。孩子瘦小,面色仍有些蒼白,但站得挺直,一雙黑眸正一眨不眨地看著他,里面沒有尋常孩子的畏縮,只有一種近乎固執(zhí)的專注和探究。
“就是他?營里傳的那個,只認你的小倔驢?”周大眼嗓音沙啞,像是砂紙磨過糙木。
馬秀英有些尷尬地笑笑:“五兒他……只是話少些?!?/p>
周大眼沒再多說,從身旁的武器架上取下一柄給新兵練習用的最短的木刀,遞向朱五:“拿著,揮兩下俺看看。”
那木刀雖是最小號,對五歲的朱五來說,依舊顯得笨重。他伸出小手,緊緊握住刀柄,入手沉甸甸的,粗糙的木刺扎著掌心。他深吸一口氣,回憶著這些日子看到的動作,笨拙地、用盡全身力氣將木刀舉過頭頂,然后猛地向前劈下!
動作歪斜,下盤虛浮,劈砍毫無力道可言,反而因用力過猛,自己先踉蹌了一步,差點帶倒。
旁邊幾個正在歇息的少年忍不住發(fā)出嗤嗤的笑聲。
朱五的小臉瞬間漲紅,不是羞臊,是惱怒。他緊緊抿著唇,穩(wěn)住身子,再次舉起木刀,又一次更用力地劈下!結(jié)果依舊狼狽,反而差點扭到手腕。
笑聲更大了些。
朱五的眼睛里冒起火來,第三次舉起木刀,不管不顧地又要劈。
“停?!敝艽笱坶_口,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嚴。他走到朱五面前,蹲下身,獨眼平視著他,“娃兒,刀,不是這么用的。你不是在劈柴?!?/p>
他伸出粗糙的大手,覆蓋在朱五握刀的小手上,調(diào)整著他的手指:“握緊,但不是死攥著。對,虎口貼這兒,食指放松些……”他又用腳踢了踢朱五的腳后跟,“腳扎穩(wěn)!站都站不穩(wěn),砍不到人,先砍了自己!”
他的指導毫不客氣,甚至有些粗魯,但動作卻精準到位。朱五繃著小臉,極其認真地感受著手上的力道和腳下的位置,努力模仿著。
“劈,不是光用手臂的勁兒?!敝艽笱壅酒鹕恚眠^另一把木刀,看似隨意地向前一遞一抖,木刀破空,發(fā)出“咻”的一聲短促銳響,“腰腹發(fā)力,勁從地起??炊耍俊?/p>
朱五眼睛一眨不眨,用力點頭。
“自己練。劈一千次。動作不對,劈一萬次也是白費力氣?!敝艽笱蹃G下一句話,便走到一旁蹲下,瞇起獨眼曬著太陽,不再看他。
馬秀英有些擔憂地看著朱五,想說什么,最終卻只是默默退開幾步。
朱五不再理會周圍的任何聲音,全部心神都沉浸在那柄沉重的木刀上。他回憶著周大眼的動作,調(diào)整姿勢,然后一次次地舉起,劈下。舉起,劈下。
動作依舊笨拙,力道依舊不足,但他劈得極其認真,每一次都試圖找到那種“勁從地起”的感覺。汗水很快浸濕了他破舊的衣衫,小小的手臂酸麻脹痛,像灌了鉛一樣沉重,握刀的手心被木刺磨得發(fā)紅,但他咬著牙,一聲不吭,只是反復地重復著同一個動作。
校場上的喧囂仿佛離他遠去。他世界里只剩下那柄一次次舉起、劈落的木刀,和周大眼那句“劈一千次”。
馬秀英在一旁看著,心疼,卻又欣慰。她沒有打擾,只是去取了水囊,默默放在他旁邊。
日落西山,校場上的人漸漸散去。朱五還在那里劈砍,動作已經(jīng)變形,每一次舉起木刀都顯得異常艱難,小臉累得煞白,呼吸粗重,但眼神里的火光卻未曾熄滅。
周大眼不知何時又走了過來,看了一會兒,淡淡道:“夠了。今天到此為止。明早辰時,再來?!?/p>
朱五這才停下,手臂顫抖著幾乎握不住木刀。他抬起頭,看著周大眼,喘著氣,極其認真地問:“……多少次?”
周大眼獨眼里閃過一絲極淡的訝異,他本以為這孩子會哭會鬧會放棄:“七百三十一次。俺數(shù)著。”
朱五低下頭,看著自己磨破了皮的手心,小聲卻固執(zhí)地說:“還差……二百六十九次?!?/p>
周大眼愣了下,隨即哼了一聲:“倒是頭犟驢。明天補上!現(xiàn)在,滾回去吃飯睡覺!”
朱五這才放下木刀,拖著幾乎抬不起來的胳膊,走到馬秀英身邊。
馬秀英趕緊拿出清水給他沖洗磨破的手心,又小心地吹著氣:“疼不疼?明天咱們歇歇再練,好不好?”
朱五卻搖搖頭,仰起臉看她,眼睛里雖然滿是疲憊,卻有一種前所未有的光亮:“阿姐,練好了,能打元兵?!?/p>
這句話,他說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清晰,都要堅定。
馬秀英的手頓住了,看著他被汗水浸透的額發(fā)和那雙亮得灼人的眼睛,忽然明白,支撐著這瘦小身軀一次次舉起沉重木刀的,不僅僅是興趣,更是那深埋心底、從未熄滅的仇恨與活下去的渴望。她心中百感交集,最終只是輕輕摟了摟他:“嗯,阿姐知道。但也要慢慢來,不能累壞了身子?!?/p>
從此,朱五的生活里多了雷打不動的一項——練武。
每日天不亮,他就跟著馬秀英起身。馬秀英去忙營中事務,他便自己跑到校場,有時周大眼在,更多時候只有他一人。從最基礎的握刀、站姿、劈砍,到后來的格擋、步法,他練得比任何人都刻苦,甚至到了苛待自己的地步。
周大眼教得嚴厲,甚至堪稱粗暴,動作稍有不對,木刀藤條便會毫不客氣地抽在他身上,留下青紫的痕跡。朱五從不哭喊,只是抿緊唇,更加拼命地練習,直到動作達標為止。他那股不要命的狠勁,連周大眼那只獨眼里,都漸漸流露出幾分不易察覺的認可。
朱元璋有時晃悠過來看熱鬧,見朱五被操練得渾身濕透、搖搖晃晃卻仍不放棄的模樣,會咧咧嘴對周大眼說:“周老頭,你這練法,別把這小倔驢練廢了?!?/p>
周大眼哼一聲:“廢了的,不配拿刀?!?/p>
朱元璋又看向朱五,搖搖頭,語氣說不清是調(diào)侃還是別的:“小子,報仇不是一天兩天的事,別仇沒報,先把自個兒小命累沒了。”
朱五通常像是沒聽見,繼續(xù)練自己的。只有一次,他剛被周大眼一藤條抽在腿彎處,疼得趔趄一下,聽到朱元璋的話,他猛地抬起頭,汗水順著額角流進眼睛,刺得生疼,他卻不管不顧,盯著朱元璋,硬邦邦地頂回去:“……要你管!”
朱元璋被噎得一瞪眼,隨即氣笑了:“嘿!好你個臭小子!狗咬呂洞賓!”話雖這么說,他卻也沒真生氣,反而背著手,又多看了一會兒那倔強單薄的身影,才嘀咕著走開,“……是塊硬骨頭。”
徐達、湯和等人有時也會來看。徐達心細,見朱五用的木刀實在太沉,私下里找根硬木,親手削了柄更輕便些也更趁手些的木刀送給他。朱五接過新木刀,看了看徐達,沒說話,但第二天就開始用這柄新木刀練習。這大概是他能表達的最大程度的接受和感謝。
湯和則喜歡逗他,有時會突然出手試試他的反應,朱五起初總是吃虧,被弄得灰頭土臉,后來便繃緊神經(jīng),警惕性越來越高。雖然依舊十次里八九次躲不過,但那股立刻反擊的狠勁,讓湯和也嘖嘖稱奇:“這小狼崽子,記打!”
日子就在這枯燥又艱苦的練習中一天天流過。朱五的身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靈活,力氣也增長了不少,原本瘦弱的小胳膊漸漸有了些結(jié)實的輪廓。他依舊沉默寡言,但在校場這個環(huán)境中,他似乎找到了某種秩序和釋放。那雙眼睛里的恐懼和茫然被磨去了不少,沉淀下來的,是愈發(fā)堅硬的執(zhí)拗和一種與年齡不符的冷冽專注。
只有回到馬秀英身邊,他才會重新變回那個依賴她、只聽她話的孩子。他會乖乖讓她給手上的新傷涂藥,會吃光她留的飯食,會在夜晚靠著她入睡。馬秀英是他與這個世界之間,唯一溫柔可靠的連接。
這一日,朱五正在練習周大眼新教的一套步法,配合簡單的劈刺。他全心投入,腳下快速移動,木刀一次次刺出,口中呼出白色的哈氣。
突然,營地西北角傳來一陣急促的鑼響和驚呼!
“走水了!糧垛走水了!”
人群頓時慌亂起來,呼喊聲、奔跑聲亂成一團。西北角濃煙滾滾,火借風勢,眼看就要蔓延開來!
校場上的人也紛紛扔下器械,趕去救火。
朱五愣了一下,停下動作,望向起火的方向。人群像無頭蒼蠅般奔跑,場面混亂不堪。就在這時,他看到馬秀英正提著水桶,逆著人流,焦急地朝著火場方向跑!
幾乎是本能,朱五扔下木刀就想朝馬秀英沖過去。
“站??!”周大眼的低喝在他身后響起,“你去添亂嗎?”
朱五腳步一頓,回頭看向周大眼,眼神里是難得的焦急。
周大眼獨眼掃過混亂的火場,又看向朱五,聲音沉冷:“守住兵器架!防止有人趁亂偷盜器械!這也是命令!”
朱五怔住,看向那排歪歪扭扭的兵器架,又看看馬秀英消失的方向,小臉上露出掙扎。他擔心阿姐……
“愣著干什么!”周大眼厲聲道,“軍營有軍營的規(guī)矩!各司其職!你去了能幫上什么?擋住路嗎?守住這里!”
朱五緊緊抿住嘴唇,看了看濃煙滾滾處,最終,猛地轉(zhuǎn)身,跑回到兵器架旁,像一尊小雕塑般,緊繃著臉,牢牢站在那兒,警惕地注視著周圍混亂跑動的人群。確實有慌亂的人撞過來,甚至有人看到散落在地的練習器械想去撿,都被朱五用身體擋住,或者用兇狠的眼神瞪了回去。
他站在那里,守著這一小片方寸之地,執(zhí)行著周大眼下達的“命令”。這是他第一次在混亂中,沒有只想著沖向馬秀英,而是有了別的“該做的事”。
火勢最終被控制住,損失不大。馬秀英滿臉煙灰,疲憊地回來尋朱五,見他好好守在兵器架旁,先是一愣,聽完周大眼簡短的說明后,眼中露出復雜的神色,有后怕,更有一種孩子悄然成長的感慨。
她走過去,輕輕拉過朱五的手:“五兒,沒事了,阿姐回來了?!?/p>
朱五上下打量她,見她無恙,緊繃的身體才終于放松下來。他沒有說話,只是反手緊緊抓住了馬秀英的衣角。
周大眼走過來,看了看朱五,對馬秀英道:“這小子,是塊當兵吃糧的料。就是太軸。”
馬秀英低頭,看著朱五依舊稚嫩卻已帶風霜之色的側(cè)臉,心中無聲地嘆了口氣。
當兵吃糧,在這亂世,是好是壞,誰又能說得清。
她只知道,她希望他活下去,好好地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