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被抬回醫(yī)帳,傷勢極重。箭傷深可見骨,失血過多,兼之突圍時一路顛簸,傷口惡化,高燒不退,幾日里都昏昏沉沉,偶爾醒轉(zhuǎn),也是神志模糊。營地里最好的郎中被請來,用了藥,也只說盡人事,聽天命。
馬秀英幾乎是寸步不離地守在榻前,喂藥、擦身、更換傷布,眼窩深陷,憔悴不堪。整個營地的氣氛都因主帥的重傷而壓抑著,仿佛頭頂始終懸著一塊沉甸甸的烏云。
朱桓不再去校場了。他每日練完武,便會默默地來到醫(yī)帳外,不進去添亂,只是找個能看見帳簾的角落坐下,一坐就是大半天。有時抱著他的木刀,有時只是看著忙碌進出的人發(fā)呆。周大眼破天荒地沒有催促他練習,只是偶爾過來,看一眼醫(yī)帳,再看一眼枯坐的朱桓,那只獨眼里情緒復(fù)雜,最終化作一聲幾不可聞的嘆息,搖搖頭走開。
徐達、湯和等人忙于整頓兵馬,安撫人心,防備元軍可能趁勢發(fā)起的攻擊,但眉宇間的憂慮卻揮之不去。朱元璋若有不測,這支剛剛有點起色的隊伍,前途堪憂。
幾日后的一個深夜,朱元璋的高燒終于退去一些,有了片刻的清醒。他睜開眼,模糊的視線逐漸聚焦,看到伏在榻邊打盹的馬秀英,嘴唇動了動,發(fā)出干澀嘶啞的聲音:“……水……”
馬秀英立刻驚醒,見他醒來,喜極而泣,連忙小心地扶起他,喂他喝下溫水。
“俺……睡了多久?”朱元璋聲音虛弱,但眼神已恢復(fù)了往日的些許銳利。
“三天了……重八哥,你嚇死大家了。”馬秀英抹著眼淚。
朱元璋艱難地扯動嘴角,想笑,卻牽動了傷口,疼得齜牙咧嘴:“閻王爺……嫌俺老朱……忒麻煩……不肯收?!?/p>
他緩了口氣,目光掃過帳內(nèi),看到榻邊矮幾上放著的那柄被朱桓摩挲得光滑的木刀,微微一怔:“那倔小子……沒事吧?”
“沒事,五兒他沒事?!瘪R秀英連忙道,“這次多虧了他……”
她將朱桓如何指出小路,如何帶路,又如何堅持等在巖縫里的事簡單說了一遍。
朱元璋默默聽著,昏黃的燈光下,他臉色依舊蒼白,但眼神卻越來越亮。聽完,他沉默了片刻,低聲道:“……是塊好材料。就是……性子太獨,得磨。”
正說著,帳簾被輕輕掀開一條縫,一個小腦袋探了進來,正是朱桓。他見朱元璋醒了,似乎愣了一下,下意識想縮回去。
“進來。”朱元璋的聲音雖然虛弱,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朱桓猶豫了一下,還是低著頭走了進來,站得離床榻幾步遠,不說話。
朱元璋看著他,看了好一會兒,忽然道:“俺聽說……你給俺指了條生路。謝了,小子?!?/p>
朱桓猛地抬起頭,似乎沒料到會聽到道謝,小臉上閃過一絲無措,隨即又低下頭,小聲嘟囔:“……是徐達大哥他們……打的。”
“路不對,再能打也是送死?!敝煸按丝跉?,“功勞有你一份,俺記著了。”
這時,徐達和湯和得知朱元璋蘇醒,也急忙趕來探望。見到朱元璋雖然虛弱但精神尚可,都是大喜過望。
“重八哥!你可算醒了!”
“媽的,嚇死弟兄們了!”
朱元璋擺擺手,示意自己沒事,目光掃過兩人身上的傷,沉聲道:“黑石崗……折了多少弟兄?”
徐達和湯和臉上的喜色淡去,徐達低聲道:“跟去的五十個弟兄,回來了二十七個,帶傷的占大半。斷后的……折了五個好手?!?/p>
帳內(nèi)氣氛瞬間沉重下來。朱元璋閉上眼,臉上肌肉抽搐了一下,再睜開時,眼中已是一片駭人的冰冷:“這筆賬……俺記下了!”
他沉默片刻,忽然又問:“元兵吃了虧,不會善罷甘休。濠州那邊……郭大帥什么意思?”
湯和接口道:“大帥派人來問過您的傷勢,也讓咱們小心戒備。元兵主力似乎被大帥拖在東南一線,一時過不來,但保不齊會派偏師來找回場子。咱們這營地,畢竟不是堅城?!?/p>
朱元璋眉頭緊鎖,沉思起來。帳內(nèi)一時無人說話,只有油燈燈花偶爾爆開的輕微噼啪聲。
突然,一直沉默站在旁邊的朱桓,極小聲地開口,像是在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對馬秀英說:“……后山……那個石頭縫……能看到好遠……要是有人來……能看見……”
他的聲音很小,但在寂靜的帳內(nèi)卻顯得格外清晰。
朱元璋、徐達、湯和的目光瞬間都聚焦到他身上。
朱桓被看得有些不自在,往后縮了縮。
朱元璋卻眼中精光一閃,急聲問:“小子,你說什么?哪個石頭縫?能看到哪里?”
朱桓看了看馬秀英,得到鼓勵的眼神,才小聲解釋道:“就是……躲的那個石頭上面……很高……能看見……那邊的大路,還有……那邊的河灘……”
徐達立刻反應(yīng)過來:“他說的是營地后山那塊鷹嘴巖!地勢極高,視野極好!若是元兵從官道或者河灘方向來,在那里確實能提前很遠發(fā)現(xiàn)!”
湯和一拍大腿:“對??!俺怎么忘了那地方!險是險了點,但真是個絕佳的瞭望點!”
朱元璋掙扎著想坐起來,馬秀英連忙扶住他。他目光灼灼地盯著朱桓:“小子,那地方,你能上去?”
朱桓點了點頭:“能……有路。不好走?!?/p>
“好!”朱元璋因為激動,傷口又是一陣疼,他吸著氣,卻難掩興奮,“徐達!立刻安排人手!在鷹嘴巖設(shè)立瞭望哨!十二時辰不停,輪流值守!配上銅鑼和響箭!一旦發(fā)現(xiàn)元兵動向,立即預(yù)警!”
“是!”徐達領(lǐng)命,立刻轉(zhuǎn)身出去安排。
朱元璋又看向朱桓,眼神復(fù)雜,有贊賞,有探究,最終化作一句:“小子,你又立了一功。”
接下來的日子,鷹嘴巖上的瞭望哨果然設(shè)立起來。朱桓甚至親自帶著幾個身手敏捷的斥候,走了一遍他發(fā)現(xiàn)的、那條更為隱蔽陡峭的攀登路徑。
營地多了這雙“眼睛”,安全感頓時提升了不少。朱元璋的傷勢在馬秀英的精心照料下,也一天天好轉(zhuǎn),雖然離痊愈尚早,但已經(jīng)能被人攙扶著下地走動,處理一些緊要軍務(wù)。
這日,朱元璋正靠在榻上,聽著湯和匯報糧草情況,忽然聽到營地里傳來一陣異常的喧嘩,隱約夾雜著婦孺的驚叫和男人的怒吼。
“怎么回事?”朱元璋皺眉問道。
湯和側(cè)耳聽了聽,臉色微變:“像是營門口出事了!俺去看看!”
湯和剛沖出醫(yī)帳沒多久,一個親兵就慌慌張張跑進來:“頭領(lǐng)!不好了!是一伙潰兵!從北邊逃下來的,非要進營討糧食,守門的弟兄不讓,他們就動起手來了,人不少,兇得很!”
潰兵?朱元璋臉色一沉。亂世之中,潰散的亂兵有時比土匪更可怕。他們沒了建制,沒了約束,為了活命什么都干得出來。
“扶俺起來!”朱元璋對親兵下令。
“重八哥,你的傷……”馬秀英擔憂地阻止。
“沒事!扶俺去看看!”朱元璋語氣堅決。
親兵和馬秀英攙扶著朱元璋走出醫(yī)帳。來到營門口附近,只見兩撥人正在對峙推搡。一方是營地的守軍,人數(shù)較少,但據(jù)著柵欄和拒馬。另一方則是幾十個衣衫襤褸、面黃肌瘦卻眼神兇悍的潰兵,拿著五花八門的武器,正在叫罵沖撞。
“媽的!開門!給口吃的!不然老子們殺進去,雞犬不留!”一個為首模樣的潰兵頭目,揮舞著一把缺口腰刀,瘋狂叫囂。
“糧食我們自己都不夠!快滾!再靠近放箭了!”營地這邊一個小頭目緊張地喊道,弓箭手已經(jīng)搭箭上弦。
場面一觸即發(fā)。一旦動手,就算能打退這些潰兵,營地也難免傷亡,更重要的是,可能暴露營地虛實,引來更大的麻煩。
朱元璋看得眉頭緊鎖,正欲開口喝止。
就在這時,誰也沒注意到,一個瘦小的身影如同靈猴般,悄無聲息地爬上了營門旁邊一座堆放雜物的矮棚屋頂。
是朱桓。他原本在附近練武,聽到動靜趕來。
他站在棚頂,居高臨下,看著下面混亂的場面,看著那些潰兵貪婪而瘋狂的臉,看著營地守軍緊張卻不肯后退的步伐。他突然想起了周大眼平時操練時吼過的話:“……狹路相逢,氣勢為先!將慫慫一窩!”
又想起那夜黑石崗,徐達返身死戰(zhàn),一聲怒吼阻住追兵的氣勢。
他深吸一口氣,在那潰兵頭目再次叫罵、試圖沖擊柵欄的瞬間,用盡全身力氣,發(fā)出了與他年齡完全不符的、模仿著周大眼和徐達那般粗糲兇狠的怒吼:
“吵什么?。 ?/p>
這一聲吼,又尖又亮,帶著一股子蠻橫的狠勁,突兀地壓過了現(xiàn)場的嘈雜。
所有人都是一愣,下意識地抬頭望去,只見棚頂上站著一個半大孩子,瘦瘦小小,卻叉著腰,瞪著眼,一副兇神惡煞的模樣。
那潰兵頭目先是一愣,隨即被氣笑了:“哪來的小崽子?!滾下來!老子剁了你!”
朱桓卻毫不畏懼,反而伸手指著他,繼續(xù)模仿著大人呵斥的腔調(diào),聲音因為用力而有些劈叉,卻異常清晰:“你們……敗兵!丟人!打不過元兵……跑來搶自己人?!不要臉!”
潰兵們被一個孩子如此指著鼻子罵,頓時騷動起來,有人怒罵,有人卻面露慚色。
營地這邊的守軍也愣住了,沒想到這平時悶不吭聲的孩子居然有這般膽色。
朱桓越罵越順,把他聽來的、能想到的所有罵人話和道理都吼了出來:“……有力氣搶糧……沒力氣打韃子?!廢物!……我們糧食……要給好漢吃!打元兵的好漢!不給廢物吃!”
他的話簡單直接,甚至有些幼稚可笑,但卻像鞭子一樣抽打在那些潰兵臉上。他們確實是打了敗仗逃下來的,確實沒了心氣,只想著搶掠求生。
那潰兵頭目臉上掛不住,惱羞成怒:“小雜種!你找死!”說著竟真的舉刀想往棚屋這邊沖!
“放箭!”朱元璋冰冷的聲音適時響起。
營地弓箭手早已蓄勢待發(fā),聞言立刻松弦,幾支羽箭嗖地釘在那頭目腳前的地面上,嚇得他猛地停住腳步。
朱元璋在馬秀英和親兵的攙扶下,走上前來,雖然臉色蒼白,但目光如刀,掃視著那群潰兵:“聽見沒?老子營里一個娃兒都比你們有種!想要糧食?可以!留下兵器,滾去濠州找郭大帥報到,打韃子,糧食管夠!想靠欺負自己人填肚子?老子這里的箭,不認人!”
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久居上位的殺伐之氣和不容置疑的決斷。那些潰兵被他的氣勢所懾,又見營地防守嚴密,再看那棚頂上依舊瞪著眼、一副“你們再來試試”模樣的孩子,剛剛鼓起的兇悍之氣頓時泄了。
那頭目臉色變幻數(shù)次,最終狠狠啐了一口,收起腰刀,罵罵咧咧地帶著人轉(zhuǎn)身退走了。
一場危機,竟以這樣一種出乎意料的方式化解。
營地守軍都松了口氣,看向棚頂朱桓的目光,充滿了驚奇和……一絲欽佩。
湯和咧著嘴笑:“嘿!這小崽子,關(guān)鍵時刻還真敢喊!”
徐達也點頭:“話糙理不糙,倒是把那幫潰兵的遮羞布扯下來了?!?/p>
朱元璋由人攙扶著,抬頭看著還站在棚頂?shù)闹旎?。夕陽的金光灑在孩子身上,給他鍍上了一層毛茸茸的光暈。他臉上那副強裝出來的兇狠還沒完全褪去,眼神卻亮得驚人。
朱元璋看了他良久,忽然哼笑了一聲,對身邊的馬秀英低聲道:“秀英,你這阿弟……是頭稚虎崽子。平時不聲不響,齜起牙來,也能唬人?!?/p>
馬秀英看著朱桓,又是后怕又是驕傲,手心都捏出了汗。
朱元璋頓了頓,聲音里帶上了一絲真正的笑意和決斷:“是得多磨磨。等俺傷好了,帶在身邊親自教教。是塊好鐵,別打廢了?!?/p>
棚頂上,朱桓看著潰兵退遠,這才松了口氣,小心地爬下來。落地時腳下一軟,差點摔倒,被快步上前的馬秀英一把扶住。
“胡鬧!多危險!”馬秀英低聲責備,語氣里卻沒了多少怒氣。
朱桓抬頭看她,又看了看不遠處正望著他的朱元璋,第一次沒有立刻低下頭,而是小聲卻清晰地說:“他們……罵阿姐……罵營地……”
他聽到那些潰兵嘴里不干不凈地叫罵,其中夾雜著對馬秀英和營地的污言穢語,一股無名火起,想也沒想就爬了上去。
馬秀英一怔,瞬間明白了這孩子突然爆發(fā)的原因,心中最柔軟的地方被狠狠觸動了。她摟緊他,再也說不出責備的話。
朱元璋在那邊聽到了,哼了一聲,對徐達道:“聽見沒?還是個護窩的?!?/p>
他再次看向朱桓,目光深邃。
這頭稚虎,似乎開始長出乳牙,試圖守護他認定的“窩”了。
而這亂世,最不缺的,就是磨礪虎牙的沙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