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飯的糙米飯帶著股隔年的霉味,謝臨洲扒拉了兩口便撂下筷子。趙老栓還在絮叨王奎的不是,他卻只盤算著去找小石頭。
那少年是塊沒經(jīng)雕琢的粗胚,怯生生裹著層泥殼,內(nèi)里卻藏著韌勁兒——不然也不會在盤問時,死死咬緊牙關,沒供出他給的解毒丹。這種人,一旦認了主,往往比那些油滑的老兵更靠得住。
“栓叔,我去趟茅房?!敝x臨洲起身,順手揣了倆窩窩頭進懷。
趙老栓嗯了聲,照例叮囑:“仔細腳下?!?/p>
謝臨洲沒往茅房去,卻繞向馬廄后身。這個時辰,小石頭該在值夜。
馬廄里靜得很,只偶爾有幾聲馬的響鼻?;椟S馬燈下,一個瘦小身影正蹲著給馬刷毛,動作輕緩,生怕驚了馬匹。正是小石頭。他臉上還留著未散盡的青紫,想是罰了月錢后,又讓哪路兵油子揍了出氣。
謝臨洲隱在暗處瞧著。這孩子像極了他剛入營時的模樣,縮著脖子做人,大氣不敢喘。
“馬沒再鬧騰?”
聲音陡然響起,小石頭嚇得一哆嗦,毛刷脫手落地。他猛地回頭,見是謝臨洲,臉“唰”地白了,慌忙站直:“謝…謝大哥?!?/p>
“別叫大哥,”謝臨洲踱過去,掏出懷里窩窩頭遞給他,“還沒吃吧?”
小石頭盯著那倆黃澄澄的窩窩頭,喉結滾動,卻沒接:“不…不用,謝大哥,我不餓。”
眼神躲閃,驚懼未消。畢竟眼前這人,既是差點讓他背黑鍋的“疑犯”,也是塞給他救命丹藥的“黑影”。
謝臨洲不強求,將窩窩頭擱在旁邊石臺上:“馬料的事,讓你受屈了?!?/p>
小石頭眼圈倏地紅了,低下頭,嗓音裹著哭腔:“不委屈……是俺沒看好馬?!?/p>
“不是你的錯?!敝x臨洲蹲身拾起毛刷,遞還給他,“是有人存心要你頂缸?!?/p>
小石頭猛地抬頭,滿眼震驚:“誰?”
“你說呢?”謝臨洲看他,“誰最巴望進親衛(wèi)營?誰在你被盤問時,明著替你開脫,暗里句句都在把你往火坑推?”
小石頭不傻,只是年少未經(jīng)事。一點即透,嘴唇哆嗦起來:“是…是陸承宇?”
謝臨洲不置可否,只道:“軍營這地方,光靠‘老實’活不下去?!?/p>
他站起身,拍了拍小石頭單薄的肩:“窩頭拿著。往后誰再欺你,或你想看清誰真誰假,可來尋我。”
說罷轉身欲走。
“謝大哥!”小石頭突然喊住他,手死死攥著毛刷,指節(jié)繃得發(fā)白,“你……你要俺做啥?”
謝臨洲回身,看向少年眼中掙扎與那絲破土而出的決絕,心下微動。
這孩子,比他想的更靈透,也更有種。
“我無需你做任何事,”謝臨洲聲不高,卻字字沉緩,“你只需看清,誰待你是真心,誰拿你當墊腳。剩下的,你自己決斷?!?/p>
小石頭望著謝臨洲瘸拐的身影融進夜色,又瞅瞅石臺上倆窩窩頭,突然抓起一個,狠狠咬下!
窩頭干硬,噎得他直抻脖子,眼淚卻滾了下來。
他家窮,爹娘早沒了,是鄰家大叔送他來軍營“混口飯吃”。他一直以為,只要埋頭干活、不惹事,總能掙條活路??涩F(xiàn)在他才明白,軍營不是避風港,這里的刀光劍影,比沙場更瘆人。
陸承宇每回見他,都笑得溫和,卻總“不經(jīng)意”讓他做些“順手”的小事——給親衛(wèi)營送水時,順道瞄兩眼操練;伙房幫廚時,留意誰與誰交談甚密。
從前不覺,如今想來,哪一樁不是在套他的話、探他的口風?
而謝大哥,這個瘸著腿、被眾人輕鄙的兵,卻在他最狼狽時,塞給他窩窩頭,點醒了他。
小石頭將剩的窩頭揣進懷,抹把臉,重新拿起毛刷給“大黑”刷毛。只是這回,他眼底那點怯懦散了,換上些別的東西,像草窩里崽狼,悄悄磨亮了乳牙。
……
謝臨洲回到營房時,陸承宇正收拾行裝。他明日要去親衛(wèi)營幫雜,算是“預備隊員”的甜頭,能搶先摸清親衛(wèi)營的門道。
見謝臨洲進來,陸承宇停手,笑了笑:“臨洲,聽說你去找小石頭了?”
謝臨洲心下一凜,面不改色:“嗯,送倆窩頭。孩子罰了月錢,可憐見?!?/p>
“你倒是心善?!标懗杏钚θ菁由睿鄣讌s涼津津的,“只是小石頭年歲小,不經(jīng)事,別反被他糊弄了?!?/p>
“陸哥說的是。”謝臨洲低頭鋪床,“瞧他可憐罷了,沒別的?!?/p>
陸承宇盯著他背影看了片刻,見無異狀,才繼續(xù)收拾,聲調(diào)慢悠悠:“后日的負重越野,你還上?聽說腿傷未愈。”
“上?!敝x臨洲聲平無波,“爬也要爬完。”
陸承宇挑眉,不再多言。但謝臨洲能感到,那目光如鉤,恨不得撕開他皮肉,看看內(nèi)里乾坤。
熄燈后,營房鼾聲四起。謝臨洲躺在黑暗里,聽著身旁陸承宇均勻的呼吸,毫無睡意。
他知道,這是試探。
負重越野是他的強項,前世他能負三十斤沙袋十里山路疾行如飛。陸承宇絕不愿他此項出彩,必有后手。
謝臨洲摸了摸腿上傷處。沈硯的藥極好,痛楚大減,但要應付負重越野,仍顯勉強。
更緊要的是,他不能贏得太輕易,得讓陸承宇覺得“他雖有兩下子,卻不足為慮”。
恰似狼狩,需先伏低身軀,誘獵物松懈,再暴起噬喉。
他悄聲起身,踱至營外。月華如水,將操練場潑得一片銀白。他行至老槐樹下,緩緩拉伸筋骨。左腿仍有些僵澀,但比昨日活絡多了。
“謝大哥?”
一聲怯喚自身后響起。
謝臨洲回頭,見小石頭站在不遠處,手里捧著個小布包。
“你怎么來了?”
小石頭走近,將布包遞來:“這…這是俺平日攢的傷藥,聽說治跌打管用。謝大哥,你后日……用得上?!?/p>
謝臨洲打開布包,里頭是幾株干草藥并一小罐黑糊藥膏,瞧著粗陋,卻散著淡淡藥氣。
“自己留著吧?!敝x臨洲推回。
“不!謝大哥你拿著!”小石頭硬塞進他懷里,似下了莫大決心,“謝大哥,俺想明白了。俺想跟你!”
謝臨洲望著少年眼中灼亮的光,那光滾燙,裹著豁出一切的勇悍。
他靜默片刻,將布包收起:“跟我,會吃苦,甚至…可能送命?!?/p>
“俺不怕!”小石頭挺起瘦弱的胸膛,“俺不想再任人搓圓捏扁!謝大哥,你教俺,俺什么都肯學!”
謝臨洲看著他,忽然笑了。這是重生以來,他頭一回真心笑出來。
“好?!彼?,“明日起,隨我練?!?/p>
小石頭眼睛霎時亮如星子。
謝臨洲拍拍他肩:“回吧,明早要早起?!?/p>
小石頭重重點頭,轉身跑開,腳步輕捷如雀。
謝臨洲望他遠去,握緊手中布包。草藥的清苦混著月輝的澄澈,竟讓他心口那塊被狼谷凍透的寒冰,似裂開一絲微縫。
他知道,小石頭這步棋,落定了。
他的局,終于有了第一個真正屬于自己的活子。
后日的負重越野,任陸承宇耍何花樣,他都接得住。
因他不再獨行。
他仰頭望天,月輪正滿,像極蒼狼衛(wèi)弟兄們曾共舉的盾牌。
“等著,”他心內(nèi)默念,“你們的那份,我一起掙回來?!?/p>
風過老槐,葉聲簌簌,如作應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