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莊心中默默贊許，換成其他皇帝或許只是嘴上說說。
但他知道，面前的朱厚照真的敢這么做。
這小子連御駕親征都干上，還有什么不敢做的。
這也是他為什么想要馴龍的重要原因。
若是換成其他的皇帝，哪怕自己說的天花亂墜，也很難得到重視。
“小先生叫什么名字？”
朱厚照開口問道，稱呼也從那伙計變成了小先生。
他不喜歡讀書，不代表不尊重有學(xué)識的人。
尤其是能將整個國家講的如此通俗易懂的，東宮那些先生都比之不如呢。
“沈莊?！?/p>
“有字嗎？”
“未取?！?/p>
“那我以后就叫你小先生好了，我還有事先回去一趟，晚些再來找你?！?/p>
朱厚照興沖沖離去，他要回去告訴父皇，棺材鋪里藏著一個人才。
走的急，就連大氅都忘了拿。
他渾身熱血沸騰，騎在馬上渾然不覺得冷。
……
“小莊，那客人怎么突然走了？”
李氏好奇的問道。
沈莊笑著道：“可能是有點私事吧，不過很快就應(yīng)該回來了?！?/p>
“可給打賞了？”李氏問的時候，眼睛不斷地在沈莊身上掃視。
“沒有。”
李氏似是不信，不悅道：“你這手藝可是我家男人教出來的，把打賞拿出來，我定會分你一些?！?/p>
“真的沒有?！鄙蚯f對于這位老板娘的財迷很是無奈。
只是，
他并沒有覺得有什么不對的地方。
京師花銷大的很，每一個銅板都要精打細(xì)算。
這老板娘也是迫不得已。
“凈說瞎話，這毛子不就是那客人賞你的嗎？”李氏看著桌子上的大氅，不等沈莊否認(rèn)就被她摟在懷里，愛不釋手的撫摸著油亮的皮毛。
“多好的皮毛啊，剛才淋了雪，上面一滴水都沒有哩?！?/p>
“起碼能賣一貫，不，兩貫錢?！?/p>
越說李氏就越興奮，聲音都變得尖銳起來。
時值寒冬，柴米油鹽都漲了些價錢。
尤其是柴火，一擔(dān)柴都賣到了三十多文，早上洗臉都要等煮飯的時候在一旁熱些水才行。
取暖的時候就要燒煤炭，一百斤煤九十多文，價格貴了不少，卻能燒的更久。
兩貫錢過兩個富裕的冬天不成問題。
“這是客人落下的，人家要回來取的?！鄙蚯f小聲提醒道。
這皮大氅出自皇宮，雖然不清楚用的什么皮毛，想來是差不了。
這樣的東西拿去賣都沒人敢要。
“胡說！”
李氏緊緊摟著皮大氅不撒手，“你這沒良心的，初來京師走投無路是我家收留了你，管你飯吃，每月還給你工錢，你現(xiàn)在連這毛子都不舍得……”
她語速很快，沈莊頓感頭大。
有心說出朱厚照的身份，又擔(dān)心把她嚇壞了。
索性擺手道：“你要拿就拿著吧，記得千萬別弄臟了，他要不了多久就會回來的?！?/p>
……
乾清宮，暖閣。
弘治皇帝朱祐樘伏在案牘前，兩鬢斑白，神色憔悴。
右手旁高高摞起奏章，左手旁放著一塊帕子，時不時捂著嘴咳嗽幾聲。
他登基之初距離土木堡之變方才過去三十多年，江山風(fēng)雨飄搖，繼位后不敢說問心無愧卻也勉強合格。
如今好不容易有了起色，卻明顯感覺到身體日漸虛弱。
朱祐樘開始焦慮起來，漸漸迷信齋醮，以求康健。
相較于死亡，他更擔(dān)心太子朱厚照。
他找了無數(shù)的大儒名家去東宮教導(dǎo)，然而事情的發(fā)展超出了預(yù)期。
這些年朱厚照只學(xué)了《論語》和《尚書》，還學(xué)的一知半解。
倒是騎馬射獵，熬鷹訓(xùn)犬是一把好手。
今天更是過分，竟是一聲不吭跑出了宮。
想到兒子的弘治皇帝無心批閱，放下奏折道：“來人，去看看太子回來沒有?！?/p>
內(nèi)侍太監(jiān)應(yīng)了一聲，就要退出去。
“父皇！父皇！”
朱厚照大呼小叫沖了進來，氣喘吁吁的拿起桌上的茶水一飲而盡。
“慌慌張張成何體統(tǒng)！”朱祐樘忍不住說教道，可看到兒子回來眼中不免欣喜。
“聽說你今天騎馬出宮了？這么大的雪，也不怕摔了。”
朱厚照喘勻?qū)嵙?，嘿嘿笑道：“我騎術(shù)好著呢，父皇您要是不放心，我?guī)镆蝗??！?/p>
“你這小子，哪有點太子的模樣，說吧，今天又去哪撒野了?！敝斓v樘笑罵道。
父親這個身份很復(fù)雜，既想讓兒子對自己尊重畏懼，又對父子間的玩笑感到享受。
“我去棺材鋪學(xué)藝了，想給父皇親手打副棺材?！敝旌裾杖鐚嵉馈?/p>
朱祐樘笑容凝固，一口氣堵在胸口差點沒下去。
“你個混賬！”
“你巴不得老子死了繼承皇位是吧?！?/p>
朱厚照閃身躲過砸來的奏折，嬉皮笑臉道：“父皇，兒臣也是一片孝心嘛?！?/p>
“這東西早晚都用得上，而且……”
他彎腰拾起地上的折子，重新擺放在案牘上，“我聽人家說了，好多人提前備了棺材，反而好多年都用不上?！?/p>
聞言，朱祐樘手中揚起的奏折放了下去，嘆了口氣。
“照兒有心了，這事可千萬不要出去亂說，免得讓天下人恥笑?！?/p>
說話時他的目光落在了內(nèi)侍太監(jiān)的身上。
內(nèi)侍太監(jiān)很識相低頭退了出去。
“爹您放心好了，我藏得很好，沒人知道我是太子！”朱厚照信心滿滿道。
說到這，他想起了過來的目的，連忙上前兩步道：“爹，我今天在棺材鋪遇到一個人，他很厲害?！?/p>
“哦？那人是弓術(shù)了得，還是騎術(shù)驚人？”朱祐樘笑道。
“都不是，他和我說了一段話，是這么說的……”
朱厚照將沈莊的話一字不落的復(fù)述出來。
起初朱祐樘還不以為意，可聽著聽著，他不由得坐直了身子。
“治國如治??？不對，他說的是國壽與人壽?！?/p>
“倒是有點意思。”
大明江山自洪武至今一百余年，朱祐樘作為中興之主感悟更深。
每一位皇帝繼位之初都想成為天下稱頌的明君，哪怕是祖父朱祁鎮(zhèn)同樣如此，不然也不會學(xué)著太宗皇帝御駕親征。
只是，
許多事并非用心就有好結(jié)果。
“不止呢，他還說了個讓大明傳至千秋萬代的辦法?！敝旌裾漳樀巴t，又凍的，也有激動的緣故。
“只要您能力壓秦皇漢武，唐宗宋祖，咱們大明就會成為后世的一面旗幟……”
朱祐樘聽得哭笑不得。
他可沒有朱厚照這般單純。
“壓過秦皇漢武唐宗宋祖？”
“真要能做到這一步，或許還真能讓后世之人以我大明為榮?！?/p>
眼看父皇沒有預(yù)料中的反應(yīng)，朱厚照撓撓頭道：“爹，您咋不高興呢，這人說的多好啊?！?/p>
朱祐樘看著天真的兒子，搖頭道：“紙上得來終覺淺，嘴上說說誰都可以?！?/p>
“永樂爺一輩子都在效仿唐太宗，卻也不敢說勝過唐太宗啊。”
朱厚照懵了。
好像是這么個道理啊。
隨隨便便就能超過的千古一帝，那還是千古一帝嗎？
“那人是在誑我？！”
“我現(xiàn)在就去打死他！??！”
朱厚照怒氣沖天，擼起袖子就要走。
“老實坐著！”
朱祐樘叫住他，笑道：“倒也不是說他誑你，那治國和治人的論調(diào)說的不錯，最起碼朕是認(rèn)可的?！?/p>
“只是，空口白牙誰都能說?！?/p>
“說是一回事，做又是一回事?！?/p>
在位十七年來，朱祐樘見過形形色色的人。
全國第一的狀元郎，他親手選出了五位。
這些人紙上舞弄筆桿子令他這個皇帝都為之嘆服。
可真能做事的又有幾人？
“爹，您這話是什么意思？”朱厚照問道。
朱祐樘隨手拿起一本奏折，“這病癥誰都能看得出來，能不能醫(yī)好才是重點?！?/p>
“你是太子，是未來的皇帝。”
“做事不能只靠拳頭，今天你打贏了那人，只會落的一個匹夫的罵名?！?/p>
“贏，就要贏得他心服口服?！?/p>
朱厚照明白過來，興奮道：“兒臣懂了，我這就去找他辯上一辯?！?/p>
“不急?！?/p>
朱祐樘叫住他，溫和道：“照兒最好是先做好功課?！?/p>
“若是毛毛躁躁的過去，只怕又要被他三兩句說的啞口無言?！?/p>
朱厚照的小臉立馬耷拉下來，他最不喜歡做功課了。
“想贏就要下功夫，這和騎馬射獵是一個道理。”朱祐樘循循善誘道。
朱厚照當(dāng)然想贏。
他這個年紀(jì)正是爭強好勝的年齡。
如果沈莊是父皇請的先生也就罷了，偏偏他只是棺材鋪的伙計。
身為未來的皇帝，朱厚照不愿輸給這種人。
“兒臣這就去回去翻書！”
朱厚照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走了。
朱祐樘看的哭笑不得，“你這太子當(dāng)?shù)摹瓤瓤?！?/p>
一陣劇烈咳嗽后，他放下手帕若有所思。
“或許，這是讓照兒讀書的一個辦法。”
“只要學(xué)進去，怎么學(xué)都一樣?！?/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