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像個徹底失了魂的人,一步一踉蹌,深一腳淺一腳地,挪出了這間屋子,融入了外面的夜色里。
沉重的腳步聲漸漸遠去,最終消失不見。
院子里,只剩下死一樣的寂靜。
我站在原地,許久未動。
直到冷風從未關嚴的門縫里吹進來,激起皮膚一陣戰(zhàn)栗。
我才緩緩抬起手,指尖輕輕碰了碰胸口衣衫下,那道凸起的、猙獰的疤痕。
觸感冰冷而堅硬。
然后,我走到門邊,關上門,插上門栓。
將一切喧鬧、悲慟、酒氣,還有那令人作嘔的、屬于別人婚宴的喜慶味道,全都關在了外面。
背靠著冰冷的門板,我緩緩吁出一口氣。
閉上眼睛。
眼前卻不是陸衍跪地痛哭的臉。
而是三年前,冰冷刺骨的海水,巨大的恐懼,還有……將他推向白月光所乘的那塊浮木時,他看向她的、那雙焦灼恐慌、卻唯獨忘了回望我一眼的眼睛。
他說:“歲寧,撐住,我先送她上去,馬上回來接你!”
海浪吞沒了他的聲音。
也吞沒了我。
再睜開眼時,眼底只剩下一片干涸的荒漠。
疼?
早就疼過了。
在他選擇先救別人的時候,就疼完了。
現(xiàn)在,輪到他了。
門板冰冷的觸感透過薄薄的衣衫,硌著脊骨。
窗外,屬于尚書府的喧鬧樂聲早已徹底沉寂,連最后一絲余韻都被深沉的夜吞沒。遠處傳來幾聲模糊的更梆,已是四更天。
他該回到他的洞房花燭夜了。
回到他那金尊玉貴、明媒正娶的新夫人身邊。
我離開門邊,走到那面模糊的銅鏡前。鏡中人臉色蒼白如紙,眼底卻是一片干涸的死寂。被撕破的衣襟狼狽地敞著,露出底下中衣的系帶。
我慢慢地,一根根,將系帶重新系好,再將外衫攏緊,遮住所有不堪。
指尖無意間劃過胸前,那道疤痕在布料下微微凸起,像一條蟄伏的毒蛇。
疼嗎?
早就不疼了。
皮肉的痛楚,在日復一日的海浪沖刷和生存掙扎里,磨成了粗糙的繭。心里的……那顆心,大概也早就泡爛在海里,喂了魚蝦。
收拾停當,吹熄了油燈。
屋內陷入一片黑暗,只有微弱的天光從窗紙透入,勾勒出家具模糊的輪廓。
我躺到冰冷的床板上,拉過薄被蓋上。
閉上眼。
不是睡,只是需要休息。這副身子早已破敗不堪,今日一番折騰,更是耗盡了氣力。
不知過了多久,迷迷糊糊間,似乎又回到了那片冰冷刺骨的海水。
咸澀灌入口鼻,沉重的窒息感攫住咽喉。拼命掙扎,身體卻不斷下沉。視野最后所及,是陸衍奮力劃水的背影,和他臂彎里緊緊護著的、那個柔弱蒼白的身影。
他說:“歲寧,撐??!我先送她上去,馬上回來接你!”
海浪聲轟響,吞沒了他的呼喊。
也吞沒了所有的光。
猛地驚醒過來。
心臟在空寂的胸腔里劇烈地跳動,撞得生疼。
窗外天色已經蒙蒙亮,泛起一種灰白的冷調。
院子里,似乎有極其壓抑的、窸窣的響動。
我屏住呼吸,仔細去聽。
像是有人用指尖,極其緩慢地、一遍遍劃過院門的木板的的聲音。又像是有人靠在門板上,身體無力滑落的摩擦聲。
還有……低低的、被死死悶在喉嚨里的嗚咽。像受傷的野獸,在瀕死時發(fā)出的哀鳴。
斷斷續(xù)續(xù),若有若無。
我坐起身,靜靜聽著。
那聲音持續(xù)了一會兒,又漸漸低伏下去,只剩下風吹過院中枯枝的細微聲響。
仿佛剛才的一切,只是噩夢醒后的錯覺。
我沒有動,也沒有點燈,只是在漸明的天光里,抱著膝蓋,坐著。
直到天色大亮,街市上開始傳來人聲。
起身,梳洗。
換了一身半舊但干凈的青色衣裙,依舊素面朝天。
打開院門。
門檻外的青石板上,空無一人。
只有一灘早已干涸發(fā)暗的、模糊的污漬,黏在石縫里,也蹭在了門板的下緣。
像是酒醉嘔吐后的痕跡,又混著泥塵。
我面無表情地看了一眼,轉身從屋里拿出水瓢和掃帚,打了清水,一遍遍沖刷那處石板,直到再也看不出任何異樣。
接下來兩日,風平浪靜。
我這偏僻的小院,再無人打擾。
仿佛那夜陸衍的闖入,他瘋狂的撕扯、絕望的跪地、破碎的哭問,都只是一場光怪陸離的夢。
只有胸口那道疤,在陰雨天隱隱作痛時,提醒著我某些東西真實存在過。
我偶爾出門,采買些簡單的吃食用度。
京城依舊繁華熱鬧,茶樓酒肆間,關于尚書大人那場極盡奢華的婚禮的議論,還未完全散去。偶爾也能聽到有人壓低聲音提及婚禮當日那個“穿得像奔喪的”、獻上古怪賀禮的女子,但很快便被其他趣聞蓋過。
我穿行其間,像一個真正的、與這一切毫無關系的旁觀者。
第三日下午,我正坐在窗前,看著院里那棵枯了一半的老槐樹發(fā)呆。
院門被輕輕叩響。
聲音克制而有禮,與那夜粗暴的踹門截然不同。
我起身,拉開院門。
門外站著一個穿著體面、管家模樣的人,身后還跟著兩個小廝,手里捧著幾個錦盒。
不是陸府的人。
那人見到我,臉上堆起恰到好處的恭敬笑容,微微躬身:“可是沈姑娘?”
我看著他,沒說話。
他自顧自說下去:“小人是國公府上的管事。奉我家小姐之命,特來拜會沈姑娘?!?/p>
小姐?
陸衍新娶的那位夫人?
我的心口莫名地滯了一下,像被細微的冰針扎過。
那管事遞上一張名帖,鎏金底紋,透著清雅的香氣。
“我家小姐說,那日府上匆忙,未曾與姑娘好生說話。聞聽姑娘舊日與陸大人有些故交,特意備下薄禮,聊表心意。并想問詢姑娘,明日可否過府一敘?”
他的措辭恭敬周到,挑不出半點錯處。
我卻看著那張名帖,看著后面小廝手中那些看似“薄”卻價值不菲的“禮”,仿佛看到了洞房花燭夜,獨守空房的新娘,是如何得知了丈夫的失態(tài),如何查到了我的存在。
如何用最體面、最無可指責的方式,來了結丈夫婚前留下的這筆“風流債”。
我抬起眼,目光越過那管事恭敬的笑臉,看向他身后灰墻隔出的、狹窄的天空。
然后,緩緩地,極輕微地,彎了一下唇角。
“好?!?/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