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城的秦淮河,仿佛從未受過北邊戰(zhàn)事的影響,依舊畫舫如織,笙歌徹夜。陳小五跟著沈青眉走在青石板路上,眼睛都快不夠用了。兩岸河房雕欄畫棟,懸著藕色紗燈,暖光映著河水,漾出一池胭脂色??諝庵酗h著脂粉香、酒香和隱約的琴音,與遼東那帶著血腥和焦糊味的寒風(fēng)簡直是兩個世界。
“乖乖…這地方,劉掌柜要是來了,怕是舍得當(dāng)場死在這兒…”陳小五嘀咕著,想起那貪財?shù)漠?dāng)鋪老板要是見到這滿目繁華,怕是連自己姓什么都忘了。
沈青眉依舊一身玄衣,面色冷峻,與這軟紅香土格格不入。他來金陵,是為追查江南米價暴漲背后與“雙面佛”的關(guān)聯(lián),順帶將裴琰那封“案情重大,需面圣詳陳”的密信送入京城。當(dāng)然,最主要的是——避開裴琰的鋒芒,另尋突破口。
“頭兒,咱真能在這兒逮著‘雙面佛’的尾巴?”陳小五揣著懷里那本快翻爛的《佛魔引》,心里直打鼓。
“貪婪之欲,無邊無界。遼東的胃口滿足不了他們,這江南財富之地,他們豈會放過?”沈青眉聲音低沉,“尤其是,他們似乎急需大量錢財,支撐某個巨大計劃?!?/p>
正說著,前方一座名為“媚香樓”的青樓前忽然人頭攢動,許多百姓紛紛往那邊趕,臉上帶著近乎虔誠的期待。
“快快快!顧神醫(yī)今日又來義診了!”
“活菩薩??!真是救苦救難的活菩薩!”
“我家老娘的咳疾就是他給看好的,分文未?。 ?/p>
陳小五和沈青眉對視一眼,擠了過去。只見媚香樓前搭起了一個簡易棚子,一群衣著破舊的百姓正排著長隊。隊伍最前方,一張素木桌后,坐著一位白衣人。
只一眼,陳小五就差點叫出聲——正是顧傾城!
此時的顧傾城,與遼東那個亦佛亦魔、詭譎難測的妖僧判若兩人。他依舊眉目如畫,俊美得令人窒息,但周身氣息溫潤如玉,眼神澄澈悲憫,正專注地為一位老嫗診脈。陽光照在他潔白無瑕的僧衣上,仿佛為他鍍上了一層柔光。
“婆婆,您這是積年的肺寒,無大礙?!鳖檭A城聲音溫和清越,如春風(fēng)拂過,“我給您開一副溫肺化痰的方子,您去對面藥鋪抓藥,就說記我賬上?!?/p>
老嫗千恩萬謝地走了。顧傾城又喚下一個,耐心十足,對每個病患都細(xì)聲詢問,甚至還會摸摸哭鬧孩童的頭,變戲法似的遞過一顆麥芽糖。
陳小五看得目瞪口呆,使勁揉了揉眼睛:“這…這真是那個掏人心肝的魔君?莫非咱們找錯人了?只是長得像?”
沈青眉目光銳利,緩緩搖頭:“皮相一樣,氣息…卻有微妙不同。但絕非善類?!彼⒁獾筋檭A城義診的桌子下方,地面上用極淡的粉末畫著一個不易察覺的、殘缺的佛魔符號。
這時,一個衣著光鮮、大腹便便的糧商擠到隊伍前,掏出一錠明晃晃的銀子就要往桌上放:“顧神醫(yī)!久仰大名!在下城西米行的趙德柱,一點心意,請您笑納!求您賜個方子,我家十八房小妾最近都睡不安穩(wěn)…”
顧傾城抬眸看了他一眼,那眼神依舊溫和,卻讓趙德柱莫名一哆嗦。
“施主,”顧傾城聲音平淡,“若要求醫(yī),請排隊。若要求子…”他嘴角微揚,露出一絲極淡的、近乎慈悲的嘲諷,“…或許該齋戒沐浴,清心寡欲,而非廣納妻妾。銀子請收回,貧僧義診,不為斂財。”
周圍百姓發(fā)出一陣壓抑的低笑。趙德柱面紅耳赤,訕訕退下,嘴里不干不凈地嘀咕:“假清高…” 陳小五忍不住噗嗤笑出聲,被沈青眉瞪了一眼才捂住嘴。 義診持續(xù)到午后。顧傾城送走最后一位病人,起身合十行禮,婉拒了媚香樓鴇母的宴請,只討了一碗清水解渴。 就在這時,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傳來!幾名差役兇神惡煞地沖來,為首者指著顧傾城喝道:“就是那妖僧!散播謠言,詆毀官倉,哄抬米價!給我拿下!” 百姓一片嘩然,紛紛護(hù)在顧傾城身前:“官爺!冤枉?。☆櫳襻t(yī)是好人!” 顧傾城面色不變,只平靜道:“差爺何出此言?貧僧今日只在此義診,未曾言及米價半句。” “還敢狡辯!”差役頭子冷笑,“有人親眼見你昨日在城外施粥時,對災(zāi)民說什么‘官倉無糧,米價焉能不漲’!” 顧傾城微微蹙眉:“貧僧昨日確實施粥,所言乃是告知災(zāi)民實情,勸他們莫要恐慌擁擠,以免發(fā)生踩踏。何來‘詆毀’‘哄抬’之說?” “哼!巧舌如簧!帶走!” 眼看差役要動粗,沈青眉正要上前,忽見顧傾城嘆了口氣,從袖中取出一面小小的金色令牌,在差役頭子眼前一晃。 那差役頭子臉色瞬間煞白,膝蓋一軟差點跪下,聲音都變了調(diào):“…皇…皇…” 顧傾城收回令牌,語氣依舊溫和:“一場誤會,差爺請回吧。” 差役們?nèi)缑纱笊?,連滾爬爬地跑了,留下目瞪口呆的百姓和若有所思的沈青眉。 陳小五扯扯沈青眉衣袖,低聲道:“頭兒,那是什么牌子?這么管用?” 沈青眉眼神深邃:“像是大內(nèi)之物…但又略有不同。他一個僧人,怎會有此物?” 傍晚,華燈初上,秦淮河上流光溢彩。沈青眉帶著陳小五登上一艘畫舫,繼續(xù)監(jiān)視顧傾城落腳的小院。 畫舫行至河心,只見一艘更加精美華麗的畫舫與他們擦肩而過。舫上傳來絲竹宴飲之聲,幾個明顯是朝廷官員模樣的人正陪著一位貴客飲酒作樂。而那位居于主位的貴客,竟是白日里那位悲天憫人的顧傾城! 此時他換上了一身質(zhì)料極佳的月白常服,并未剃度,墨發(fā)用一根玉簪松松挽著,指間把玩著一支玉簫,神情慵懶而矜貴。與官員們談笑風(fēng)生,言談間對江南官場、漕運利弊了如指掌,甚至偶爾還會說幾句無傷大雅的風(fēng)月笑話,引得眾人哄笑。 與白日那個圣潔的醫(yī)者,判若兩人! “這…這和尚還帶換裝的?”陳小五結(jié)巴了。 沈青眉面色凝重:“不是換裝。是換了一個‘人’。” 只見畫舫上,一名官員諂媚地給顧傾城斟酒:“…公子所言極是!那批‘沉船’的米,下官已按吩咐處理干凈,絕無后患!只是…接下來運河各閘口的‘損耗’…還需公子在京城多多美言…” 顧傾城漫不經(jīng)心地接過酒杯,指尖在官員手背上若有似無地一劃,笑得意味深長:“好說。只要各位大人‘糧倉’充盈,一切…都好說?!蹦切θ堇?,帶著一種掌控一切的、冰冷的傲慢。 陳小五后背發(fā)涼:“他在幫那些貪官污吏洗黑糧?還…還在調(diào)戲那個老男人?!” 沈青眉猛地捂住他的嘴。但已經(jīng)晚了! 畫舫上的顧傾城似乎感應(yīng)到什么,銳利的目光倏地掃過這邊!盡管沈青眉迅速放下簾子,但那道冰冷審視的視線,仿佛已穿透阻礙,落在了他們身上。
片刻后,他們的畫舫被一條小舟攔住。一個青衣小廝遞上一張素箋,語氣恭敬卻不容拒絕:“我家公子請二位過舫一敘?!?/p>
素箋上龍飛鳳舞寫著一行字,墨跡未干,力透紙背:
“月色正好,何不共飲?沈總旗,久仰了?!?/p>
落款處,畫著一個簡單的圖案——一半佛蓮,一半魔刃。
沈青眉捏緊素箋,知道行蹤早已暴露。他深吸一口氣,對嚇得臉色發(fā)白的陳小五道:
“走。去會會這位…‘秦淮傾城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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