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林薇?,F(xiàn)在叫林薇。
以前不叫這個。以前叫什么,我自己都快忘了。反正現(xiàn)在,我就叫林薇。
我是個修畫的。就是把那些舊畫、壞畫,弄弄好。這活兒得靜下心來,一點一點弄。我手藝還行,混口飯吃。
今天晚上,蘇家辦酒會。挺大的場面。在一個酒店里,金光閃閃的。我沒請柬,是跟著我們老板來的。他接了個大單子,給蘇家老爺子修復一幅祖?zhèn)鞯墓女?,今天順道來露個臉,結個善緣。我就是個跟班,負責拎工具箱,必要時給老板撐撐場面,證明我們工作室是有年輕員工的。
酒會里的人,都穿得好看。男的西裝,女的裙子,亮閃閃的。端著酒杯,走來走去,說話聲音不高不低,聽著挺舒服。我穿著平時干活穿的襯衫和褲子,灰撲撲的,站在角落里,有點扎眼。我也不在乎。
我來,不是來看畫,也不是來喝酒的。
我是來看人的。
看蘇家的人。
蘇家厲害啊,有錢,有勢。城里沒有人不知道蘇家。蘇家的老爺子,蘇家的太太,蘇家的大少爺,還有蘇家的千金小姐,蘇晚晴。
蘇晚晴。
我心里把這個名字,過了一遍。沒什么表情。手里拿著一杯橙汁,假裝在喝。
蘇晚晴過來了。被幾個人圍著,像眾星捧月。她穿著一條白色的長裙子,脖子上戴著亮晶晶的項鏈,頭發(fā)挽起來,很好看。像個公主。她臉上帶著笑,跟這個人點點頭,跟那個人說句話。聲音輕輕的,柔柔的。
大家都喜歡她。說她漂亮,說她懂事,說蘇家有福氣。
我看著她。眼睛也沒多眨一下。
老板用胳膊肘碰碰我,低聲說:“瞧見沒?那就是蘇大小姐。嘖,真是……跟畫兒里的人似的。”他咂咂嘴,又去跟別人打招呼了。
我嗯了一聲。還是看著。
她真像個公主。一點看不出別的東西。
我看了一會兒。覺得有點悶。這兒空氣不好,香水的味道,酒的味道,還有各種各樣的人的味道,混在一起。聞著頭暈。
我放下杯子,跟老板說我去趟洗手間。老板正跟人聊得高興,揮揮手讓我去。
洗手間在外頭走廊盡頭。鋪著厚厚的地毯,踩上去沒聲音。光很亮,鏡子擦得干干凈凈。
我擰開水龍頭,用冷水沖了沖手。水很涼。我看著鏡子里的自己。臉有點白,頭發(fā)有點亂。眼睛里沒什么神。看著普通極了,扔人堆里就找不著。跟外面那個光鮮亮麗的世界,格格不入。
挺好。我就想這樣。
正看著,門開了。
鏡子里多出一個人。白裙子,亮項鏈。是蘇晚晴。
她也來洗手間。她看看我,對我微微笑了一下。很客氣,很有禮貌。是那種主人對無關緊要的客人的笑。
她走到我旁邊的洗手臺,打開她的手包,拿出口紅,對著鏡子補妝。
她動作很優(yōu)雅,不慌不忙的。
洗手間里就我們兩個人。安靜得很。只有水龍頭滴水的嗒嗒聲,還有她弄出的細微的響聲。
她從鏡子里看我一眼,又笑了一下?!敖裢砣苏娑?,有點悶,是吧?”她聲音還是那么好聽,軟軟的。
我點點頭?!班??!?/p>
她補好口紅,抿了抿嘴。然后她關上水龍頭,從旁邊抽了一張擦手的紙巾。柔軟的,白白的紙巾。
她沒自己用。她遞給了我。
“擦擦手吧,”她說,笑容溫溫柔柔的,“看你手上還有水?!?/p>
我看著她??粗氖帧K氖趾馨?,很細,指甲修剪得干干凈凈,涂著淡淡的粉色。
我慢慢地伸出手,去接那張紙巾。
我的指尖,碰到了她的指尖。
就那么一下。輕輕的,很快的一下。
突然!
我腦子里“轟”的一聲!像是什么東西炸開了!
眼前猛地一黑,接著又是一片血紅!
痛!
無法形容的痛!從胸口那里猛地鉆出來,撕開一切,竄到全身!好像有人拿著刀子,活生生地剜進去,掏著什么!冰冷,尖銳,痛得人想立刻死掉!
我喘不上氣,喉嚨里咯咯地響。渾身一下子冒冷汗,衣服都濕了,粘在身上。腿軟得站不住,趕緊一把抓住冰冷的洗手臺,才沒倒下去。
我聽見自己牙關咬得咯咯響。
鏡子里的我,臉煞白煞白,嘴唇一點血色都沒有,眼睛瞪得老大,全是驚恐和痛苦。
蘇晚晴嚇了一跳。她往后縮了一下,有點驚訝地看著我?!澳恪阍趺戳耍坎皇娣??”她問。聲音里帶著點恰到好處的關心。
我死死咬著牙,搖頭。說不出話。那股劇痛還在我身體里亂竄,一陣一陣的。
我的目光,猛地盯在她遞紙巾的那只手上。
她的手腕上,戴著一串手鏈。紅色的珠子,一顆一顆,像凝固的血。玉髓的。血玉髓。
那串手鏈,貼著她的皮膚。
就在我碰到她,劇痛炸開的一瞬間,我清楚地感覺到,那串手鏈……它在動。不是真的在動,是另一種動。它好像活的一樣,緊緊地巴著她的手腕,有一股涼絲絲的、讓人惡心反胃的東西,正從我的身體里,透過那一下觸碰,被它貪婪地吸過去!
吸過去,傳到蘇晚晴的身上。
那感覺清晰極了!絕對不會錯!
那是我心臟的力量!是我的命!
它正在被偷走!通過這串該死的手鏈!
蘇晚晴好像完全沒感覺到。她只是有點疑惑,有點被我的反應嚇到。她收回手,那串血玉髓手鏈在她腕間晃了一下。
“你真的沒事嗎?”她又問了一句,眉頭微微蹙起,顯得很擔憂,“臉色好差。要不要我?guī)湍憬袀€人來看看?”
我使勁吸了一口氣。強迫自己站直。松開抓著洗手臺的手,手指頭都在抖。
“沒……沒事?!蔽覕D出兩個字,聲音啞得厲害,“可能……有點低血糖。突然頭暈了一下?!?/p>
我接過她剛才遞過來的那張紙巾,胡亂擦了擦手。紙巾軟塌塌的。
“謝謝?!蔽艺f。
蘇晚晴看著我,還是那副溫柔關切的樣子?!安挥每蜌?。要不你去旁邊休息室坐一會兒?我讓人給你拿點糖水來?!?/p>
“不用了。”我搖搖頭,盡量讓聲音平穩(wěn)點,“好多了。真的。謝謝蘇小姐?!?/p>
她又看了看我,才點點頭?!澳呛冒?。你自己小心點?!彼f完,對我又笑了笑,轉身走了出去。白裙子飄飄的。
洗手間的門輕輕合上。
就剩我一個人了。
我猛地轉過身,撲到洗手池邊,干嘔起來。什么都嘔不出來,就是難受,胸口那里空落落地疼,一陣陣發(fā)冷。
我抬起頭,看著鏡子里的自己。額頭上全是冷汗,頭發(fā)粘在臉上。眼睛里有血絲。
我抬起手,慢慢按在自己左邊胸口下面。
撲通……撲通……
心跳得有點快,但很有力。
一下,一下,隔著皮肉和骨頭,傳到我的手掌心。
可我知道,這東西,現(xiàn)在跳動著的東西,它原來不是我的。
是蘇晚晴的。
是她那個病得快死的哥哥的。
是他們蘇家,不知從哪兒找來的邪門法子,說我的八字特別,我的心能換命。
他們就把我抓去,在我還清醒著的時候,活生生地……挖走了它。
然后把另一顆心,塞進了我這個空蕩蕩的窟窿里。
就是現(xiàn)在跳著的這顆。
蘇晚晴她哥哥的心。
我用仇人的心,活著。
而我的那顆心,它就在蘇晚晴的身體里。剛才,透過那串邪門的血玉髓手鏈,我感覺到它了。它在哭,它在喊疼,它被鎖在那里,被利用著,養(yǎng)著蘇家大小姐的命,養(yǎng)著蘇家的氣運。
剛才那一下觸碰,像一把鑰匙,猛地打開了封鎖記憶和感應的門。
痛是真的。
鏈接也是真的。
他們對我做的一切,都是真的。
我不是林薇。
我是沈未晞。
我是那個被他們偷了心,扔在亂葬崗,本該爛掉的沈未晞。
我扶著洗手臺,慢慢站直。打開水龍頭,用冷水一遍遍地沖臉。水很冷,能讓我清醒點。
我看著鏡子。
鏡子里的女孩,眼神一點點變了。不再是剛才那種麻木和空洞,里面有了別的東西。
很沉,很冷,很硬的東西。
我擦干凈臉和手,整理了一下頭發(fā)和衣服。
看起來,又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修畫師傅了。
我拉開洗手間的門,走出去。
外面的音樂聲,談笑聲,一下子涌過來。
酒會還在繼續(xù)。光彩奪目,歡聲笑語。
蘇晚晴正在不遠處,跟她哥哥說話。她哥哥蘇明朗,看著氣色不錯,西裝筆挺,笑著拍拍蘇晚晴的頭。一副兄妹情深的模樣。
我遠遠看著他們。
看著蘇晚晴手腕上那串若隱若現(xiàn)的紅色手鏈。
我的心,就在那兒。
我摸了摸自己心口。
仇人的心,在我這兒。
好了。
這下都齊了。
我慢慢走回人群里。沒人注意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