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的時候,沈未晞又做噩夢了。
總是那個夢。
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清。只覺得身子輕飄飄的,像是被人抬著走。鼻子里聞到一股怪味兒,有點甜,又有點嗆人。是麻藥。
她想動,動不了。想喊,喊不出聲。
然后就看見那光了。冰涼冰涼的,一閃。
是手術(shù)刀的冷光。
她猛地睜開眼。
屋里黑著。只有窗簾縫里透進一點路燈光,灰蒙蒙的。
她喘著氣,胸口一起一伏的。手摸上去,能感覺到底下那道疤。長長的,有點凸起來。像一條蜈蚣,趴在那里。
每次做完這個夢,那里就隱隱地跳。不疼,就是跳。提醒她,那里頭的東西不是自己的。
是蘇晚晴她哥哥的。
現(xiàn)在在她這里跳。
她坐起來,擰開床頭燈。倒了杯水喝。涼水順著喉嚨下去,人才稍微定了點。
睡不著了。就靠著枕頭,想從前的事。
不想還好,一想,心里頭那股子澀味兒就又泛上來了。
她剛回蘇家的時候,可不是現(xiàn)在這個樣子。
那會兒傻著呢。
以為找著家了,有爹有媽了,還有個姐姐。多好。
她從小在鄉(xiāng)下長大,跟著奶奶。奶奶老了,沒力氣管她。她就自己野著長。后來奶奶也沒了,她就一個人過。
忽然有一天,來了幾個人,說是她親生父母那邊的,要接她回去。
她信了。高高興興地跟著走了。
一路進蘇家那個大院子,她眼睛都不夠用了。那么大的房子,那么亮的燈,那么軟的地毯。
她媽,蘇太太,看著她,眼圈紅紅的。拉著手,說委屈你了孩子。
她爸,蘇先生,點點頭,說回來就好。
還有蘇晚晴。她那姐姐。穿一身白裙子,走過來拉她手,笑得甜甜的。說妹妹,你可回來了,我們都想你呢。
她那會兒真信了。
覺得天上掉餡餅了,正好砸她頭上。
現(xiàn)在想想,真是傻得冒煙兒。
人家哪是真心想她?不過是做給外人看的。蘇家丟了個孩子,找回來了,顯得多仁義。
其實呢?心里頭不定怎么嫌她。
嫌她土,嫌她不會說話,嫌她上不得臺面。
這些,她后來才慢慢咂摸出味兒來。
那會兒她看不出來。還一個勁兒往跟前湊。
給她媽繡個帕子,針腳粗得能漏風。她媽接過去,笑笑,轉(zhuǎn)頭就不知道扔哪兒去了。
給她爸織條圍巾,毛線扎人。她爸也沒戴過。
只有蘇晚晴,每回都拉著她的手,說妹妹手真巧。轉(zhuǎn)頭就拿出自己買的精致小禮物,把她的比下去。
她還不覺得,以為姐姐真好。
現(xiàn)在想想,那笑里頭,藏了多少東西。
蘇晚晴那會兒就防著她呢。怕她搶了爹媽的寵,搶了哥哥的疼。
其實她哪搶得過?人家是一起生活了十幾年的,她算個啥?
半路冒出來的土疙瘩。
后來就出了體檢那檔子事。
那天蘇晚晴說,家里人都每年體檢的,帶她也去查查。她高高興興去了。
查完了,醫(yī)生說,心臟有點問題。先天性的,脆弱。得好好養(yǎng)著,不能累著,不能激動。
她嚇壞了?;貋砜蘖艘粓?。
蘇晚晴摟著她,說沒事妹妹,現(xiàn)在醫(yī)學發(fā)達,能治好的。咱們好好養(yǎng)著。
她媽也說,是啊,別怕。
現(xiàn)在想想,那醫(yī)生說話時候,眼神躲躲閃閃的。蘇晚晴摟著她的時候,嘴角是不是彎了一下?
她那會兒光顧著害怕了,什么都沒看出來。
還以為家里人是真關(guān)心她。
后來想想,那大概就是第一步。先在她心里種個根,說她心臟不好。
為后來那件事,鋪個路。
等她“自愿”把心臟“捐”給蘇晚晴她哥哥的時候,就顯得順理成章了。
可不是嗎?她心臟本來就不好,活不長。哥哥那么優(yōu)秀,不能死。她反正不行了,不如救了哥哥,也算報答蘇家的恩情。
多好的算盤。
她怎么就信了呢?
那會兒蘇明朗,就是蘇晚晴她哥哥,查出來心臟病。說很嚴重,要換心。不然活不了。
家里愁云慘霧的。
然后就說,配型配上了。是她的。
蘇晚晴哭著求她,說妹妹你救救哥哥吧。哥哥不能死。
她媽也哭,說未晞啊,媽知道對不住你,可是……
她爸不說話,光是嘆氣。
她那會兒傻啊。真覺得自己反正心臟也不好,不如做了這件好事。救了哥哥,家里人記得她的好,也算沒白回來一趟。
現(xiàn)在想想,真是蠢死了。
人家要的不是她的好,是她的命。
她那心臟好著呢。什么先天脆弱,都是騙人的。就是為了要她的心,給蘇明朗換上。
蘇明朗那病,也不是天生的。是蘇家早年干了缺德事,報應(yīng)到孩子身上。得換個至親的心,才能壓住那股煞氣。
她呢?正好。真千金,血脈至親。換了心,蘇明朗就能活,還能把她的氣運轉(zhuǎn)到蘇明朗身上。
一箭雙雕。
她就被騙上了手術(shù)臺。
麻藥打進去之前,她看見蘇晚晴站在床邊,低著頭看她。
那眼神,冷的。一點眼淚都沒有。
嘴角好像還帶著一點笑。
然后她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再醒來,就在這具身體里了。一個修畫的女師傅,叫林愿。病死的。讓她撿了個便宜。
胸口多了一道疤。里頭跳著的,是仇人的心。
沈未晞摸摸胸口。
那里又開始跳了。撲通,撲通。比平時快一點,沉一點。
這心怪得很。離蘇家人近了,就會有動靜。尤其是離蘇晚晴和蘇明朗近的時候,跳得特別厲害。
又沉又悶,像是要從里頭撞出來。
難受得很。
但也方便。像個指南針,指著仇人在哪兒。
她嘆口氣,掀開被子下床。走到窗戶邊,拉開一點窗簾。
外面天還黑著。街上沒什么人。偶爾有輛車過去,燈亮一下,又暗下去。
遠遠的,能看見蘇家那個方向。黑乎乎的一片,只有幾點燈光。
那一家子,現(xiàn)在大概正睡著呢吧?睡得挺香。
不會想到,那個被他們挖了心丟了命的人,又回來了。
就隔著幾條街。
帶著他們的心,他們的秘密,回來了。
她放下窗簾。
睡不著了。干脆不睡了。換了衣服,拿出工具,開始打磨一面小銅鏡。
活兒很細,得耐心。一點一點地磨,一點一點地擦。
手上做著活兒,心里反倒靜下來了。
銅鏡慢慢亮起來,能照見人影了。照見她的臉,淡淡的沒什么表情。
只有眼睛里頭,有點冷的光。
像夢里那把手術(shù)刀。
天快亮的時候,她放下鏡子。
胸口已經(jīng)不跳了。安安靜靜的。
她站起來,活動活動手腳。
新的一天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