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zhàn)國中后期,秦昭襄王麾下的武安君白起,以一生七十余戰(zhàn)未嘗敗績的傳奇,成為冷兵器時代軍事史上的巔峰符號。他出身郿邑白氏,從秦軍伍長起步,憑伊闕之戰(zhàn)全殲韓魏二十四萬聯軍打開東進通道,以鄢郢水攻瓦解楚國霸權,用長平之役重創(chuàng)趙國主力,累計殲敵超百萬,為秦國東出并六國奠定不可逆轉的格局。
他是“殲滅戰(zhàn)”理論的奠基者,善用地形、精于后勤,云夢秦簡中記載的糧草調度與武器管理細節(jié),印證其超越時代的軍事智慧;卻也因長平坑殺四十萬降卒,陷入“戰(zhàn)神”與“殺神”的千年爭議。
他的人生終局,是戰(zhàn)國權力博弈的縮影——因功高震主遭秦昭襄王猜忌,又受范雎構陷,最終于杜郵自刎,留下“我固當死,長平坑降,足以死”的悲嘆。
一、戰(zhàn)國烽煙中的“異類”將領
周赧王二十二年(前293年),伊闕山谷的晨霧尚未散盡,兩萬秦軍精銳已如利刃般插入韓魏聯軍的側翼。指揮這支軍隊的,是時年三十八歲的秦國左更白起——一個此前僅因攻克韓國新城嶄露頭角,卻在此戰(zhàn)終結二十四萬敵軍、徹底打開秦國東進通道的將領。
彼時的戰(zhàn)國,早已不是春秋“尊王攘夷”的禮儀戰(zhàn)場。經過商鞅變法的秦國,以“耕戰(zhàn)”為國家核心,軍功爵制讓“利祿官爵搏于兵”成為全民共識,而白起,正是這套體系最完美的產物。他沒有六國貴族將領的顯赫出身,郿邑白氏雖屬嬴姓旁支,卻早已淪為普通軍戶,其父輩不過是秦軍退役士卒——這種“草根”底色,讓他更懂秦軍士兵的訴求,也更能跳出貴族戰(zhàn)法的桎梏,創(chuàng)造出貼合實戰(zhàn)的軍事策略。
戰(zhàn)國將領多以“攻城略地”為功,如樂毅破齊七十余城,卻未殲齊軍主力,終致齊國復國;廉頗善守,長平初期以堅壁清野拖垮秦軍,卻難破僵局。唯有白起,始終將“消滅敵軍有生力量”作為核心目標——伊闕之戰(zhàn)圍殲韓魏聯軍,使韓魏二十年無力抗秦;鄢郢之戰(zhàn)搗毀楚都,讓立國八百年的楚國從此退出爭霸行列;長平之戰(zhàn)摧毀趙國精銳,徹底瓦解六國合縱的根基。這種“以殺止戰(zhàn)”的思路,看似殘酷,卻精準契合了戰(zhàn)國兼并戰(zhàn)爭的終極邏輯:當列國皆以“滅國”為目標時,唯有徹底削弱對手的戰(zhàn)爭潛力,才能在亂世中立足。
但白起又絕非單純的“殺戮機器”。云夢秦簡《為吏之道》記載,他在軍中推行“什伍相保”,士兵負傷則同伍者需護送就醫(yī);攻楚期間,他下令“降卒免死,編入后勤”,僅對負隅頑抗者嚴懲;即便是爭議最大的長平之戰(zhàn),他仍留下二百四十名趙軍幼童歸趙——這些細節(jié),藏在《史記》“坑殺四十萬”的宏大敘事背后,卻勾勒出一個更復雜的將領形象:他是時代的“異類”,既順應了戰(zhàn)國的殘酷法則,又在縫隙中保留著一絲對生命的審慎。
二、軍事智慧:超越時代的“系統化作戰(zhàn)”
白起的軍事才能,從來不止于“勇”或“謀”的單一維度,而是一套涵蓋戰(zhàn)略、戰(zhàn)術、后勤的完整體系——這種“系統化作戰(zhàn)”思維,放在兩千三百年前的戰(zhàn)國,堪稱奇跡。
其核心是“殲滅戰(zhàn)”思想的實踐?!秾O子兵法》雖提“兵貴勝,不貴久”,卻未詳述如何實現大規(guī)模圍殲。白起則通過三場戰(zhàn)役,將這一思想落地:伊闕之戰(zhàn)中,他利用韓魏聯軍“互相推諉”的矛盾,以疑兵牽制韓軍,集中主力突襲魏軍側翼,借峽谷地形壓縮敵軍退路,實現“以少勝多”的圍殲;鄢郢之戰(zhàn),他放棄常規(guī)攻城,勘察夷水走勢后筑壩灌城,以“水為兵”摧毀楚軍防線,這種“借勢而為”的戰(zhàn)術,比西方同類戰(zhàn)法早千年;長平之戰(zhàn)更是巔峰——他先以佯裝敗退誘趙括脫離營壘,再用兩萬五千騎兵切斷趙軍后路,五千精銳分割包圍圈,最終形成“圍而不攻”的絕境,迫使趙軍糧盡投降。這套“誘敵—分割—包圍—困斃”的流程,成為后世圍殲戰(zhàn)的范本,即便韓信的濰水之戰(zhàn)、李靖的陰山之戰(zhàn),亦可見其影子。
更易被忽視的,是白起對后勤的極致把控。戰(zhàn)國時期,軍隊后勤多依賴“因糧于敵”或臨時征調,損耗極大。而白起在長平之戰(zhàn)中,實現了驚人的精細化管理:據云夢秦簡《倉律》記載,秦軍五萬士兵每日消耗糧食六十四石七斗,誤差不超過三斗;每名士兵攜帶兩把長戟,磨損度達七成即更換,確保兵器完好率超九成五;他還在軍中設立“移動醫(yī)療營”,重傷員救治率達百分之四十三,遠超同期諸侯國水平。這種對“細節(jié)”的執(zhí)著,讓秦軍在長期對峙中始終保持戰(zhàn)斗力——長平之戰(zhàn)秦趙對峙三年,趙軍先因糧盡崩潰,秦軍卻能持續(xù)增兵,后勤優(yōu)勢是關鍵。
白起的眼光,更在于對“地緣戰(zhàn)略”的精準判斷。他深知秦國東進的核心障礙是韓魏的“中原屏障”與楚趙的“南北夾擊”,因此先攻韓魏打開通道,再破楚削弱南方威脅,最后集中力量解決趙國——這套“由近及遠、各個擊破”的戰(zhàn)略,與范雎“遠交近攻”的政治策略形成呼應,共同構成秦國統一的頂層設計。當白起在長平之戰(zhàn)后建議“乘勝滅趙”時,他看到的不僅是趙國的虛弱,更是“一舉終結六國合縱”的歷史機遇;而范雎的阻撓與秦昭襄王的猶豫,本質上是政治短視對軍事遠見的壓制——這也為白起的悲劇埋下伏筆。
三、悲劇根源:功高震主與時代困局
秦昭襄王五十年(前257年)冬,杜郵的雪下得格外大。白起接過秦王賜下的寶劍,仰天長嘆:“我何罪于天而至此哉?”良久,他又低聲自語:“我固當死。長平之戰(zhàn),趙卒降者數十萬人,我詐而盡坑之,是足以死?!?/p>
這句臨終遺言,藏著白起對自己一生的終極認知——他將悲劇歸咎于“坑殺降卒”的罪孽,卻未必看清了背后更深層的時代困局。
白起的崛起,離不開魏冉的舉薦。作為宣太后的異父弟,魏冉在秦昭襄王前期掌控朝政,他識拔白起,既是看中其軍事才能,也是為“穰侯集團”培養(yǎng)力量。白起也不負所托,伊闕、鄢郢等戰(zhàn)的勝利,讓魏冉的權勢達到頂峰。但隨著秦昭襄王年歲漸長,對“外戚專權”的警惕日益加深,范雎的入秦與“遠交近攻”策略的提出,本質上是秦王收回權力的政治手段。白起作為“魏冉舊部”,即便他從未參與黨爭,也早已被卷入權力漩渦——當范雎進言“白起滅趙則功蓋天下,相位將不?!睍r,他擊中的不僅是自己的利益焦慮,更是秦王對“功高震主”的恐懼。
長平之戰(zhàn)后的戰(zhàn)略分歧,成為矛盾爆發(fā)的導火索。白起主張“乘勝滅趙”,是基于軍事邏輯的判斷:趙國經長平之敗,青壯年斷層,糧草枯竭,此時進攻可一舉滅國;而范雎主張“割地求和”,則是基于政治考量:秦軍雖勝,傷亡亦達十萬,需休整補充,且若白起滅趙,其威望將遠超百官。秦昭襄王最終選擇支持范雎,并非不懂軍事,而是更忌憚白起的權勢——一個能調動數十萬大軍、深得士兵擁戴的將領,若再滅趙,恐難掌控。
白起的“拒命”,則加速了悲劇的到來。當秦昭襄王在邯鄲之戰(zhàn)失利后強令白起出征時,白起以“戰(zhàn)機已失”為由拒絕——這既是軍事判斷的堅持,也是對此前被排擠的無聲抗議。但在君主集權的戰(zhàn)國,“君命不可違”是底線,白起的“怏怏不服”,在秦王眼中便是“藐視君權”。最終,杜郵賜劍,不僅是對一個將領的處決,更是秦昭襄王鞏固集權的政治表態(tài)。
值得深思的是,白起的悲劇并非個例。戰(zhàn)國四大名將中,李牧被趙王賜死,廉頗遭排擠流亡,韓信被劉邦誅殺——他們的命運,本質上是“軍功集團”與“君主集權”矛盾的必然結果。在兼并戰(zhàn)爭中,君主需要將領的軍事才能來開疆拓土;但當戰(zhàn)爭威脅減弱,將領的兵權與威望便成為威脅。白起的特殊性在于,他的軍事才能太過卓越,他的勝利太過輝煌,以至于成為了自己最危險的“原罪”。
四、千年評價:從“武廟十哲”到“歷史鏡鑒”
白起死后,秦人的反應耐人尋味——《史記》載“武安君之死也,秦人憐之,鄉(xiāng)邑皆祭祀焉”。即便官方未為其平反,民間卻以自發(fā)的祭奠,表達對這位將領的復雜情感。這種“官方評價”與“民間認知”的錯位,貫穿了白起的千年身后名。
唐代是白起評價的第一個高峰。唐太宗設“武成王廟”,以姜太公為武圣,白起與韓信、諸葛亮等十人列為“武廟十哲”,配享祭祀。唐人推崇白起,不僅因其軍事才能,更因其“為秦統一奠基”的功業(yè)——唐代自比“天可汗”,需要這種“開疆拓土”的將領形象作為精神象征。李白在《戰(zhàn)城南》中寫道“秦家筑城備胡處,漢家還有烽火燃”,雖未直接提及白起,卻暗含對秦國軍事力量的肯定,而白起正是這種力量的代表。
宋代則迎來評價的轉折。宋太祖趙匡胤參觀武廟時,見白起畫像,直言“起殺已降,不武之甚,何為受享于此?”下令將其移出十哲。這種態(tài)度,源于宋代“重文抑武”的治國理念與儒家“仁政”思想的興起。朱熹批判白起“殺戮過重,失為將之道”,認為其行為“違背天道”;司馬光在《資治通鑒》中雖認可白起的軍事才能,卻強調“殺降不祥”,將其悲劇歸因于“罪孽”。宋代士大夫對白起的貶斥,本質上是用和平時代的倫理標準,去審視戰(zhàn)國兼并時代的殘酷現實——這種“以今度古”的評價,雖有失公允,卻反映了歷史評價的時代性。
明清時期,對白起的評價逐漸走向多元。明代話本《列國志傳》中,白起既是“坑殺降卒的惡魔”,也是“忠君報國的將領”;清代考據學家顧炎武、錢大昕則通過比對《史記》《戰(zhàn)國策》《竹書紀年》,糾正了“長平坑殺四十萬”的夸大之說,指出“四十萬含老弱民夫,實際士兵約二十萬”,為客觀評價提供了學術支撐。這種“辯證看待”的態(tài)度,標志著對白起的認知從“道德審判”轉向“歷史分析”。
現代考古的發(fā)現,更讓我們得以重新審視白起。1950年代以來,山西高平長平之戰(zhàn)遺址陸續(xù)出土的尸骨坑,證實了“坑殺”的真實性——部分尸骨有明顯的鈍器創(chuàng)傷與捆綁痕跡,說明確有活埋行為;但尸骨中也有大量老弱婦孺的遺骸,印證了“四十萬非純士兵”的推測。云夢秦簡的出土,則讓白起的后勤管理才能有了實物佐證——那些記載糧草調度、武器維護的竹簡,讓我們看到一個超越“殺神”標簽的、精細化的軍事管理者。
如今,當我們站在長平古戰(zhàn)場的尸骨坑前,或在影視劇中看到白起的形象時,我們討論的早已不只是一個古代將領的功過。他的故事,關乎戰(zhàn)爭與和平的永恒命題——在兼并戰(zhàn)爭的時代,“以戰(zhàn)止戰(zhàn)”是否具有正當性?關乎權力與人性的復雜博弈——功高震主的悲劇,如何在歷史中反復上演?關乎歷史評價的客觀標準——我們該以時代背景還是現代倫理,去評判歷史人物?
白起或許從未想過,自己會成為跨越千年的“歷史鏡鑒”。他只是戰(zhàn)國烽煙中的一個將領,在那個“強者生存”的時代,用自己的軍事才能實現了從士卒到武安君的逆襲,也因那個時代的規(guī)則,走向了杜郵的悲劇終局。但正是這種“時代性”與“普遍性”的交織,讓武安君白起的故事,至今仍能引發(fā)我們的思考——這或許就是歷史的魅力:它讓古人的功業(yè)與悲歌,成為照亮當下的光。
五、本書的寫作初心與體例
撰寫《武安君白起:戰(zhàn)國鐵血戰(zhàn)神的功業(yè)與悲歌》,源于對“復雜歷史人物”的敬畏。長久以來,白起要么被塑造成“戰(zhàn)神”的完美符號,要么被簡化為“殺神”的負面典型,卻少有人將他放在戰(zhàn)國的時代語境中,還原他作為“人”的掙扎與抉擇。
本書以《史記?白起王翦列傳》《史記?秦本紀》為核心史料,輔以《戰(zhàn)國策》《郿縣志》《高平縣志》《水經注》及云夢秦簡、長平之戰(zhàn)考古報告,力求每一個細節(jié)都有史料支撐——從白起的出身背景到關鍵戰(zhàn)役的時間線,從他的軍事策略到與范雎、秦昭襄王的矛盾,均避免無據杜撰。
在體例上,本書以“時間軸”為綱,分為“郿邑少年”“伊闕揚威”“鄢郢破楚”“長平血戰(zhàn)”“杜郵悲歌”“身后余音”六大部分,既梳理白起的生平脈絡,也解析其戰(zhàn)役對戰(zhàn)國格局的影響;同時設置“軍事思想解析”“歷史評價演變”“考古發(fā)現佐證”等專題,從多維度立體呈現白起的形象。
我們不想將白起塑造成“英雄”或“惡魔”,而是希望展現一個“時代產物”的真實——他的軍事才能是戰(zhàn)國兼并戰(zhàn)爭的需要,他的悲劇是君主集權制度的必然,他的爭議是戰(zhàn)爭倫理的永恒困境。我們期待,通過這本書,讀者能看到一個超越標簽的白起,也能在他的功業(yè)與悲歌中,讀懂戰(zhàn)國,讀懂歷史,讀懂人性。
最后,謹以《史記?白起王翦列傳》中司馬遷的評價作結:“白起料敵合變,出奇無窮,聲震天下。然不能救患于應侯,不亦鄙乎?”這句評價,有肯定,有惋惜,也有批判——恰如白起的一生,功過交織,悲喜參半。而這,正是歷史最真實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