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靈山紫霧里的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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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山的霧,是紫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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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凡山晨露那種沾了草葉便剔透的白,是揉了香火灰、裹了佛光氣,沉甸甸壓在琉璃金頂上的紫。像誰把研磨的紫檀末撒進了云里,風(fēng)一吹,便黏在玉階的刻紋里、浮屠的銅鈴上,連空氣都透著股被馴服的厚重——就像此刻坐在九品蓮臺之上的如來佛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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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指尖捻著顆羊脂玉佛珠,光從指縫漏下來,在蓮臺邊緣淌成細流,看著溫潤得能化冰。可若湊近了看,那光里藏著西界礦洞的冷,藏著被收服教派的血,藏著比紫霧更沉的算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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蓮臺下站著五個人,是西天佛教初創(chuàng)時,如來親手挑的“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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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前頭的是旃檀功德佛,法號玄奘。他穿一身月白僧袍,料子是西牛賀洲特產(chǎn)的“云棉”,輕得像沒重量,卻挺括得不見一絲褶皺。手里托著個紫檀木盒,盒蓋雕著“普度眾生”四個字,邊角被他摩挲得發(fā)亮——那是三十五部真經(jīng)的抄本,如來前日親手交給他時,說“這是救苦救難的密鑰”。他垂著眼,睫毛在眼下投出淺影,鼻梁挺得筆直,像株被佛光澆養(yǎng)了千年的蘭草,溫順,潔凈,且從不多問。如來最喜他這模樣,尤其是他說“弟子愿以性命護持佛法”時,那股近乎執(zhí)拗的虔誠,最適合做“傳教”的幌子——誰會懷疑一株蘭草藏著別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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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奘左邊,是斗戰(zhàn)勝佛。這猴頭生得扎眼,虎皮裙勒著精瘦的腰,腰上還掛著串骷髏頭念珠,是他早年降妖時攢的,顆顆磨得光溜。手里那根定海神針鐵斜倚在肩頭,棒身映著紫霧,泛著冷光——他總愛叫它金箍棒,說這名字“聽著就帶勁”。金睛火眼亮得能照見蓮臺縫隙里的塵,方才如來講話時,他眼角余光掃過殿角的青銅燈臺,連燈芯結(jié)的燈花形狀都記在了心里。他是五人里最“不安分”的一個,前幾日竟蹲在靈山后山問“觀音菩薩的金毛犼咋總往黑風(fēng)山跑”,若不是玄奘及時拽他袖子,說“菩薩的寵物許是尋食”,差點就戳破黑風(fēng)山藏著反抗靈山的山民。但如來留著他,只因他能打——傳教路上總得有“斬妖除魔”的角色,而這猴頭掄起棒子時,最擅長讓“妖”看起來罪該萬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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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往左,凈壇使者正偷偷往嘴里塞塊桂花糕。糕是他今早從靈山后廚順的,用西界蜜桂做的,甜得黏牙。他生得圓胖,肚子把僧袍頂出個弧度,笑起來兩頰堆著肉,眼睛瞇成條縫,看著好像眼里只有吃食和安穩(wěn)。其實他心里門兒清:靈山的齋飯里,只有他的碗里總多塊糕;分配行李時,他的擔(dān)子總比沙僧的輕三分。如來選他,是因為他“沒野心”——這種揣著明白裝糊涂的,最容易被拿捏,也最能讓東土百姓放下戒心。畢竟誰會防備一個見了餅就笑的胖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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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奘右邊,是金身羅漢。他背著個比他人還高的經(jīng)囊,絳色僧袍洗得發(fā)白,袖口磨出了毛邊,手里的降妖寶杖卻擦得锃亮,連杖頭的月牙紋都能照見人影。他站得筆直,像塊被雷劈過也不動的青石,從進殿到現(xiàn)在沒說過一句話。他原是西牛賀洲一個小教派的護法,那教派不愿歸順靈山,一夜之間被“妖火”燒了個干凈,只剩他被如來“救”回靈山,封了“金身羅漢”。他怕出錯,怕哪句話不對,就落得和舊部一樣的下場——這種對規(guī)則刻進骨頭的敬畏,恰好能用來“監(jiān)督”其他人,尤其是那個總愛亂看的猴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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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是八部天龍廣利菩薩。他化著個青衫少年的模樣,烏發(fā)用根木簪束著,發(fā)間藏著對小小的龍角,嫩得像剛冒頭的筍。垂著手站在最邊上,指尖悄悄絞著袖角,像株怕被風(fēng)刮倒的竹。龍族在西界本就勢弱,前幾年靈山要征“護山龍鱗”,他父王不肯,第二日就有“惡龍水淹村鎮(zhèn)”的消息傳開,靈山順勢派伽藍菩薩“降妖”,父王被壓在靈山后山的“鎖龍柱”下,他作為“質(zhì)子”被請上靈山,封了這虛職。他看著乖巧,可眼底藏著對紫霧的警惕——這霧里有龍血的腥氣,他聞得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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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贍部洲的苦,你們需得親眼去看?!?/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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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來的聲音終于響起,像浸了蜜的泉水,順著紫霧淌下來,溫柔得能裹住人心。他抬手,掌心浮出一面水鏡,鏡光一亮,映出的景象讓臺下五人呼吸一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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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光沖天的村莊,茅草屋燒得噼啪響,斷墻下臥著具孩童的尸體,半邊身子焦黑。幾個青面獠牙的妖怪蹲在村口,手里扯著百姓的胳膊往嘴里塞,鮮血順著嘴角往下滴,染紅了腳下的黃土。遠處傳來哭喊聲,是個老婦撲向妖怪,被一爪子拍飛,撞在樹干上沒了聲息。鏡里的風(fēng)帶著焦糊味,連蓮臺下的空氣都跟著發(fā)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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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里的人,三日一小戰(zhàn),五日一大戰(zhàn)?!比鐏淼穆曇舻土诵?,添了層悲憫,“父子相殘,兄弟反目是常事;山林里的妖,白日藏在霧里,夜里就闖進城,一口一個孩童,鮮血能染紅整條河?!?/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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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頓了頓,水鏡里的畫面換了,是群瘦得只剩皮包骨的百姓,跪在地上啃樹皮,有個婦人懷里抱著個嬰兒,孩子早就沒了氣,她還在輕輕拍著?!八麄冞B飯都吃不上,卻要被妖怪追著跑?!?/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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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奘的睫毛顫了顫,紫檀木盒攥得更緊,指節(jié)泛白:“佛祖慈悲,弟子必帶真經(jīng)東去,渡化那方眾生。”他聲音發(fā)啞,像是被鏡里的慘狀揪疼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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悟空卻皺了眉,金箍棒在掌心轉(zhuǎn)了個圈,“當啷”撞在玉階上,打破了殿里的沉郁:“佛祖,俺前幾日往西界尋野果,見黑風(fēng)山那邊也有妖怪傷人,那爪子印跟觀音菩薩座下金毛犼的一樣——西牛賀洲不是佛法凈地嗎?咋也有這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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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話一出,蓮臺下的空氣瞬間凝住。八戒嘴里的桂花糕差點掉出來,趕緊用袖子擋了擋,假裝咳嗽;沙僧把頭埋得更低,寶杖的影子在地上縮成一團;白龍的指尖絞得更緊,袖角被捏出了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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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來眼底的光淡了一瞬,快得像錯覺,隨即又笑了,比剛才更溫和:“悟空心細?!彼讣獾姆鹬檗D(zhuǎn)得快了些,“那金毛犼是偶感戾氣,走失了幾日,觀音已將它尋回,罰它在紫竹林面壁百年了?!彼а劭聪蛭蚩眨抗庀裨诤鍌€執(zhí)拗的孩童:“西牛賀洲縱有疏漏,也只是‘偶感戾氣’,哪比得上南贍部洲——那里的妖,是從根里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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悟空還想再問,玄奘輕輕碰了碰他的胳膊,低聲道:“大師兄,佛祖自有考量,莫要多言?!彼曇魤旱脴O輕,卻帶著股不容置疑的堅定,眼里映著蓮臺上的佛光,亮得有些晃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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悟空看了玄奘一眼,又轉(zhuǎn)頭看水鏡——鏡里那老婦的尸體旁,有只瘦得像柴的狗,正用舌頭舔她的手。他金睛里的疑惑被壓了下去。他想起剛?cè)腱`山時,如來摸著他的頭說“你有慧根,只是需學(xué)‘慈悲’”,或許真是他想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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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弟子明白了?!彼拖骂^,金箍棒“當啷”一聲立在地上,棒身的冷光映著他毛茸茸的側(cè)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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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來滿意地點點頭:“明日便出發(fā)吧。”他抬手,水鏡里的慘狀散去,又映出真經(jīng)的模樣,經(jīng)卷泛著柔光,像藏著暖爐,“記住,真經(jīng)是光,你們是持光者。若遇妖邪,不必手軟;若見百姓,需顯慈悲。待東土盡信佛法,便是你們的功德圓滿?!?/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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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人躬身行禮,轉(zhuǎn)身退出蓮臺。紫霧在他們身后合攏,像拉上了層厚重的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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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來坐在蓮臺上,指尖的佛珠停了。他看著空蕩蕩的殿門,嘴角那抹溫和慢慢淡了,眼里只剩紫霧般的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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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贍部洲哪有什么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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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里有肥沃的黑土地,春天撒把種就能長出莊稼;有密集的村落,百姓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連吵架都少;有富庶的城鎮(zhèn),絲綢鋪得像云,瓷器亮得像月——那是佛教擴張最需要的“香火”,是西牛賀洲這窮山惡水比不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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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要的從不是“渡化”,是“收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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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真經(jīng)當鑰匙,把東土的百姓、土地、財富,都鎖進“佛法”的籠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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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這五個“最老實”的弟子,不過是他撒向東土的網(wǎ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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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如來沒算到,那猴頭轉(zhuǎn)身時,金睛里閃過的那點疑惑,不是被風(fēng)吹散的塵,是顆落進土里的種子。只要有光,就會發(fā)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