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徒璟的目光落在遞到眼前的鐵劍上，劍身銹跡斑斑，靈氣全無，凡鐵一把，甚至不如玄天宗雜役弟子練習用的木劍。再看向舉著劍的少女，她臉上那笑容干凈剔透，偏偏說的話荒謬絕倫。
先殺心上人？
一起悟？悟什么？悟如何更快地銹掉嗎？
他周身寒氣更重，坊市石板路面上甚至凝起了一層薄霜，幾個遠遠看熱鬧的散修瑟縮了一下，慌忙退開。
“胡言亂語！”司徒璟的聲音像是冰棱碰撞，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和一絲被冒犯的慍怒，“凌渺，收起你的把戲。嫣然近日心境受損，茶飯不思，皆因你叛宗而起。你若還有半分同門之誼，便隨我回玄天宗，向嫣然賠罪，或許……”
“賠罪？”凌渺眨了眨眼，像是聽到了什么有趣的笑話，她非但沒收回劍，反而又往前遞了半分，幾乎要碰到司徒璟冷硬的下頜，“賠什么罪？賠我不該長腿自己跑？還是賠我不該在她需要藥膏的時候恰好不在？”
她歪了歪頭，糖炒靈栗的香甜氣息從她懷里散出來，混在她清亮的聲音里，有種古怪的沖突感：“司徒師兄，道理不是這么講的呀。玄天宗宗規(guī)第三百二十七條，弟子修行有成，可申請外出游歷，我這不算叛宗吧？頂多算……不告而別？”
司徒璟眉頭擰得更緊。宗規(guī)？她居然跟他講宗規(guī)？那個在玄天宗永遠低著頭、讓做什么就做什么的工具人凌渺？
“強詞奪理！”他拂袖，一股無形的氣勁蕩開，并未真正觸及凌渺，卻足以讓尋常弟子氣血翻涌，“你明知嫣然體弱，離不得人照料……”
“體弱？”凌渺收回劍，自顧自地剝開一顆栗子，金黃飽滿的栗仁被她“嗷嗚”一口咬掉一半，嚼得香甜，“我看她搶我那份月例靈石的時候，身手挺矯健的。指揮我去魔獸山脈摘朱果的時候，中氣也挺足的?！?/p>
司徒璟一滯。這些細微末節(jié)，他從未留意過。他的目光永遠追逐著那道柔弱需要保護的身影，何曾分給過沉默的背景半分？
“至于離不得人照料……”凌渺吃完栗子，拍了拍手上的碎屑，眼神忽然變得有些悠遠，像是透過司徒璟看到了別的什么，“司徒師兄，你有沒有想過，也許不是她離不得人照料，而是你們需要‘被需要’的感覺？”
她頓了頓，語氣輕快起來，帶著點漫不經心的殘忍：“或者說，是你需要？”
司徒璟周身靈力猛地一蕩，寒意刺骨：“放肆！”
凌渺卻像是沒感覺到他的怒火，反而嘆了口氣，用一種“你這孩子怎么就不開竅”的眼神看著他：“劍譜第一頁，先殺心上人。殺的不是那個人，是你心里那份執(zhí)妄、依賴、自我感動。心中無贅物，拔劍自然神。司徒師兄，你著相了?！?/p>
她說著，又把那柄銹劍往前遞了遞，真誠建議：“真的，試試看？精神上殺掉幾次，有益道心健康。比鉆牛角尖、天天琢磨女孩子為什么茶飯不思有用多了?！?/p>
“……”司徒璟活了這么多年，第一次被人，尤其是一個他從未放在眼里過的工具人，用這種街頭賣狗皮膏藥似的語氣“指點”道心。
殺掉心上人？還是精神上殺幾次？
荒謬！可笑！
可為什么……心底最深處，某個被重重冰封的角落，似乎極其微弱地動了一下？
他盯著凌渺，試圖從她臉上找到一絲一毫的戲謔或算計，卻只看到一片澄澈的坦然，甚至還有點兒……“你怎么還不悟”的催促意味。
這比任何陰謀詭計都更讓他心神震動。
就在這僵持的時刻，一道咆哮聲由遠及近，震得坊市屋檐上的瓦片都在嗡響：
“凌——渺——！你又偷溜下山！今天的功課做完了嗎？！給你的《基礎煉氣訣注解》看到第幾頁了？！”
趙辰風一陣風似的卷過來，滿臉暴躁，眼睛里卻燃燒著某種“我終于找到你了看我不揪你回去”的勃勃生機。他猛地剎住腳步，看到司徒璟，愣了一下，眉頭皺起：“玄天宗的？你來我們逍遙宗地界干什么？”
不等司徒璟回答，他又立刻瞪向凌渺，唾沫星子幾乎要噴到她臉上：“還有你！跟你說了多少遍！坊市魚龍混雜，沒事少下來瞎逛！被人騙了怎么辦？功課做完了嗎？靈石夠花嗎？是不是又拿重樓的丹藥換零嘴了？！”
一連串的問句，劈頭蓋臉，充滿了生活氣息的嘈雜和關心。
凌渺縮了縮脖子，把糖炒栗子往懷里藏了藏，小聲嘟囔：“大師兄，給你留了一包……”
“誰稀罕你的破栗子！”趙辰風吼得更大聲，手卻下意識伸了過去，接過那包還溫熱的栗子，語氣稍微緩和了零點一秒，隨即又瞪眼，“別打岔！回去抄書！十遍！”
司徒璟看著眼前這一幕。
那個在玄天宗暮氣沉沉、據說因求而不得而厭世的大師兄趙辰風，此刻生機勃勃地咆哮著，追著一個女弟子滿街管功課、管零嘴、怕她被騙。
這真的是他認識的那個趙辰風？
凌渺悄悄對司徒璟眨了眨眼，用口型無聲地說：看，這才是活人該有的樣子。
司徒璟：“……”
趙辰風這才又轉向司徒璟，語氣硬邦邦的：“喂，玄天宗的，沒事就請回吧。我們逍遙宗小門小派，招待不起您這尊大佛。至于我們小師妹，現在是逍遙宗的人，不勞玄天宗費心?！?/p>
話語里的維護之意，不容錯辨。
司徒璟看著凌渺被趙辰風拎著后衣領往回帶，她還趁機又剝了顆栗子塞進嘴里，兩頰鼓鼓囊囊，像只偷食的松鼠。
陽光灑在熙攘嘈雜的坊市，落在她身上，也落在咆哮的趙辰風身上，有一種刺目的鮮活。
他站在原地，冰雪般的氣息依舊，心湖深處卻仿佛被投入了一顆微不足道的石子。
那石子名為“荒謬”。
以及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極細微的……
動搖。
他是不是，真的有點……著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