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徒璟站在原地,坊市的喧囂重新涌入耳中,卻仿佛隔著一層無形的屏障。他看著逍遙宗那對師兄妹拉扯扯遠去的背影,趙辰風的咆哮和凌渺含糊的辯解散在風里,帶著糖炒栗子的甜香和……鮮活的熱氣。
他修的是太上忘情道,心若冰清,天塌不驚。可方才那荒謬的對話,那柄銹劍,那句“精神上殺掉幾次”,像一根極細的冰刺,猝不及防地扎進他堅冰般的心湖,留下一個幾乎看不見,卻切實存在的裂隙。
著相?
他需要被需要?
司徒璟的指尖無意識地在袖中捻動,寒氣微溢。他一生道途順遂,天賦絕倫,被視為玄天宗下一代支柱,所有人的目光都追隨他,敬畏他,依賴他。他從未想過,自己或許……也在依賴著某種被依賴的感覺。
尤其是韓嫣然的依賴。那般柔弱,全心仰仗,仿佛他是她唯一的光。這滿足了他某種隱秘的、連自己都未曾深究的掌控欲與優(yōu)越感。
可現(xiàn)在,有人把那層光鮮亮麗的綢布扯開,露出了底下可能并不那么好看的襯里。
“司徒師兄?”一聲柔婉的、帶著細微顫音的呼喚從他身側(cè)響起。
司徒璟驟然回神,斂去所有外泄的情緒,恢復成一貫的冷峻。他轉(zhuǎn)頭,看見韓嫣然不知何時竟也來了這坊市,正站在不遠處,一身素白衣裙,弱不勝衣,眼眶微紅,像是受了極大委屈,盈盈望著他。
“師兄,你為何在此?是……是來找?guī)熃愕膯??”她聲音哽咽,“我知道師姐定然是生我的氣了,才離宗出走。都是我不好,若不是我體弱,總勞煩師姐,她也不會……”
她的話語,她的神態(tài),無一不是他過去最習慣、也最受用的模式??纱丝蹋就江Z聽著,看著,腦海里卻莫名回蕩起凌渺那句嚼著栗子說的“我看她搶我那份月例靈石的時候,身手挺矯健的”。
違和感像水底的暗礁,悄然浮現(xiàn)。
他眉頭幾不可查地蹙了一下,語氣依舊平淡:“與你無關。她自有她的選擇?!?/p>
韓嫣然敏銳地捕捉到了他那一瞬間的遲疑和不同于以往的冷淡。心底的恐慌和嫉恨如同毒藤般瘋狂滋生。司徒璟從未用這種語氣對她說過話!一定是凌渺!那個賤人到底對他說了什么?!
她上前一步,淚水恰到好處地滑落,伸出手想如往常般拉住司徒璟的衣袖:“師兄,我只是擔心師姐在外受苦,逍遙宗哪里比得上我們玄天宗?我們勸她回來好不好?我以后一定不再任性,少麻煩師姐……”
司徒璟在她指尖觸及自己衣袖前,微不可察地側(cè)身避開了。
動作很輕微,甚至可以說是禮貌的避讓。
但落在韓嫣然眼中,不啻于晴天霹靂!他躲開了?!他居然躲開了她的觸碰?!
司徒璟自己也愣了一下。這只是身體下意識的反應,并非有意。但做出之后,他卻發(fā)現(xiàn)……似乎并沒有想象中那般不適。反而有種……莫名的輕松?
他壓下心頭異樣,語氣依舊冷硬:“人各有志,強求無益。宗門尚有事務,我先回去了?!?/p>
說完,竟不再看韓嫣然瞬間煞白的臉色,轉(zhuǎn)身化作一道流光,瞬息消失在天際。
留下韓嫣然獨自站在原地,伸出的手僵在半空,臉上的柔弱可憐徹底凝固,然后一點點碎裂,被難以置信的怨毒取代。指甲深深掐進掌心。
* * *
逍遙宗,后山老松樹下。
凌渺盤腿坐著,面前鋪著趙辰風硬塞過來的《基礎煉氣訣注解》,書頁嶄新。她正拿著根樹枝,在地上寫寫畫畫。
“殺一次,戀愛腦;殺兩次,濾鏡碎;殺三次,道心穩(wěn)……”她一邊寫一邊小聲嘀咕,“嗯,下次可以建議司徒道友試試七日殺療程,包月優(yōu)惠……”
“小師妹!你又在地上畫什么鬼畫符!”趙辰風的咆哮聲準時響起,人隨聲至,一把揪起她的后領,“功課!功課!你的引氣入體到底成功沒有?!別以為擺個打坐的樣子就能糊弄我!”
凌渺被拎得雙腳離地,撲騰了兩下:“大師兄,大道無形,生育天地……我在感悟自然!”
“我讓你感悟自然!”趙辰風氣得想敲她腦袋,手揚到一半,又忍住,改成搶過她手里的樹枝掰斷,“再偷懶,今晚別想吃飯!”
“三師兄給我煉了超品辟谷丹……”凌渺小聲抗議。
“那玩意能當飯吃嗎?!”趙辰風吼得更大聲,眼睛卻瞟向丹房的方向,琢磨著是不是該去找葉重樓談談,別再煉些奇奇怪怪的東西投喂小師妹了。
這時,二師兄曾昊陰沉著臉從旁邊走過,周身氣壓極低,眼底又有紅絲隱現(xiàn),顯然是修煉又遇瓶頸,心魔蠢蠢欲動。
凌渺立刻從趙辰風手里滑下來,竄到曾昊面前,嚴肅道:“二師兄,神色晦暗,印堂發(fā)黑,此乃強求之相。須知萬丈高樓平地起,成功只能靠自己……不如一起擺爛,不是,一起曬曬太陽,積蓄能量?”
曾昊腳步頓住,陰郁地盯著她。
趙辰風捂額,準備隨時搶救可能被二師弟一掌拍飛的小師妹。
然而,幾息之后,曾昊周身那躁動的靈力竟慢慢平復了些。他極其不耐煩地嘖了一聲,惡聲惡氣道:“……哪里的坡?太陽夠大嗎?”
“夠!絕對夠!跟我來!”凌渺眼睛一亮,拉起曾昊的袖子就往后山跑。
趙辰風目瞪口呆地看著那一高一矮兩個背影,暴躁大師兄感覺自己快要未老先衰了。
另一邊,四師兄吳培然正在練劍,劍風凌厲,卻總在某個轉(zhuǎn)折處略顯滯澀。他眉頭緊鎖,一次次重復,氣息越來越不穩(wěn)。
凌渺送走了二師兄,又溜達過來,蹲在旁邊看了一會兒,然后扯開嗓子喊:“四師兄!猶豫就會敗北!果斷就會白給!啊不對……是心中無女人,拔劍自然神!女人是老虎,見了要躲開!”
吳培然劍勢一亂,差點劈歪。他收劍,面無表情地看向凌渺,額角青筋微跳。
凌渺毫無懼色,繼續(xù)輸出:“愛情是毒藥,糖衣裹砒霜!道友,苦海無涯,回頭是岸?。 ?/p>
吳培然沉默地看了她半晌,忽然手腕一抖,長劍發(fā)出一聲清越嗡鳴,再次起勢時,那絲滯澀竟意外地順暢了許多,劍光如匹練,帶著斬斷一切的決絕。
他雖依舊面無表情,但周身氣息卻莫名清朗了幾分。
凌渺滿意點頭,深藏功與名。
躲在暗處,本想來看看凌渺如何“蠱惑”他師弟們的司徒璟,將這一切盡收眼底。
他看著趙辰風暴躁卻鮮活的管束,看著曾昊被輕易安撫的心魔,看著吳培然因那荒謬口號而精進的劍意,再看那個被圍在中心、似乎什么都沒做又似乎做了一切的凌渺。
他心中那根名為“荒謬”的冰刺,扎得更深了。
這個凌渺,和他認知中那個沉默、順從、毫無存在感的工具人,判若云泥。
玄天宗上下,包括他,似乎都從未真正認識過她。
而她現(xiàn)在做的這些……看似胡鬧,卻偏偏……
司徒璟閉上眼,神識掃過逍遙宗。雞飛狗跳,喧鬧不堪,毫無大宗門的莊重肅穆。可在這片混亂的生機之下,他感受到的,是趙辰風逐漸穩(wěn)固不再死寂的神魂,是曾昊被有效遏制的心魔,是吳培然越發(fā)純粹凌厲的劍心,是葉重樓煉丹時那份不再摻雜外物的專注……
還有那個中心點的凌渺,她靈根資質(zhì)似乎極差,引氣入體都勉強,可她周身卻縈繞著一種奇特的氣場,輕松,自在,仿佛甩掉了什么千斤重擔,由內(nèi)而外地……舒展著。
一種他從未在玄天宗,尤其是在永遠需要被呵護、被關注的韓嫣然身上感受到的舒展。
司徒璟緩緩睜開眼,望著逍遙宗的方向,冰封的眼眸深處,第一次出現(xiàn)了真正的、劇烈的波瀾。
他或許,真的需要重新審視一些東西了。
比如,那個“心上人”。
比如,所謂的“需要”。
司徒璟回到玄天宗時,山門內(nèi)的氣氛比往日更沉凝幾分。弟子們見他回來,紛紛垂首行禮,眼神卻有些閃爍,帶著欲言又止的窺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