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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或者說這具身體，正以一個標準的姿勢跪坐著。
這個姿勢我已經(jīng)維持了整整一個時辰。雙腿的酸麻感從腳踝一路蔓延至大腿根部，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這片區(qū)域的神經(jīng)，帶來一陣陣顫栗。
然而，比起身體上的折磨，更讓我感到煎熬的，是來自靈魂與記憶的錯位感。
不久前我還在為一場重要的項目提案挑燈夜戰(zhàn)，再次睜開眼，迎接我的不是柔軟的床鋪，而是這具名為獪岳的少年身體，以及一段段不屬于我，卻又無比清晰的記憶。
鏡子里那張臉，黑發(fā)干練披在腦后，眉眼凌厲，唇線緊抿，帶著一種揮之不去的孤傲。
“嗚……嗚嗚嗚……不行了……真的要死了……腿要斷掉了啊……”
我妻善逸，這個頂著一頭燦爛金發(fā)的少年，正毫無形象地趴在地上，眼淚和鼻涕糊了一臉。
“閉嘴，吵死了?！?/p>
冰冷的聲音從我的唇間吐出，帶著一種連我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刻薄。
這不是我的本意，但身體的本能驅(qū)使著我說出這樣的話。這具身體對善逸的厭惡，如同烙印一般，無法抑制。
善逸被這聲呵斥嚇得渾身一哆嗦，哭聲戛然而止，他偷偷抬起眼，飛快地瞥了我一眼，隨即又迅速垂下，死死盯著地面。
這就是我和他的日常。
我和我妻善逸，是前任鳴柱·桑島慈悟郎門下僅有的兩名弟子。我們一同生活在這座桃山之上，日復一日地進行著嚴苛到近乎殘忍的修行。
修行內(nèi)容枯燥乏味。每天天不亮就要起床，繞著布滿陷阱的山路跑上幾十里，接著是無休止的揮刀練習和體能訓練，以及像現(xiàn)在這樣，考驗耐性的長時間靜坐。
這一切，都是為了掌握雷之呼吸法。
對我這個來自和平年代的現(xiàn)代靈魂而言，這種生活簡直是地獄。身體的每一塊肌肉都在尖叫，精神時刻緊繃。
但奇怪的是，我卻并未像善逸那樣哭喊著要逃跑。或許是因為，原主那份刻在骨子里的驕傲和不甘，不允許我示弱。
記憶中，自己是個孤兒，被桑島師父看中收留后。他拼盡全力地想要變強，想要得到師父的認可，想要證明自己是特別的。這份執(zhí)念，如同熊熊烈火，灼燒著原主的靈魂。
“善逸，獪岳”蒼老而有力的聲音從道場門口傳來，“休息一下，過來喝口水?！?/p>
是桑島師父。
他穿著一身樸素的和服，身形算不上高大，右腿是義肢，走起路來微微有些跛。然而，他身上那股沉穩(wěn)如山的氣勢，卻足以讓我心生敬畏。
善逸聽到師父的話，如蒙大赦，幾乎是手腳并用地爬了起來，沖到師父身邊接過水瓢，“咕咚咕咚”地大口喝起來。
我舒展已經(jīng)失去知覺的雙腿，針刺感讓我忍不住皺了皺眉。隨即慢慢起身，動作盡可能地保持著平穩(wěn)。我不能像善逸那樣狼狽，這是本能的自尊心在作祟。
“獪岳，你的呼吸有些亂了?！鄙u師父看著我，“靜坐不僅是鍛煉耐力，更是為了讓你學會控制自己的心。心不靜，氣則不順?！?/p>
“是，師父?！蔽业拖骂^，恭敬地回答。
“你的天賦很好，獪岳，”師父的聲音緩和了一些，“雷之呼吸的二之型到六之型，你已經(jīng)掌握得很出色了。但是，一之型……”
提到一之型，我的心臟不受控制地抽痛了一下。這是獪岳的執(zhí)念，也是他的心魔。他看不起只會一之型的善逸，但自己卻無論如何都學不會。
我張了張嘴，想要解釋些什么，但最終還是沉默了。
我該如何解釋？說我其實很清楚一之型的重要性？但就是學不會。
“至于你，善逸！”師父突然轉(zhuǎn)向還在喝水的善逸，語氣嚴厲了起來，“只會一之型并不可恥，可恥的是你連揮刀的勇氣都沒有！”
善逸嚇得手一抖，水瓢差點掉在地上。他又開始掉眼淚，哽咽著說：“對不起……爺爺……我……我真的不行……太辛苦了……我隨時都會死的?。∶刻斓挠柧毝枷袷窃诘鬲z里一樣，萬一哪天真的死掉了怎么辦？我還不想死?。 ?/p>
“廢物?！?/p>
我終究還是沒忍住，這個詞幾乎是脫口而出。
善逸的哭聲再次被我打斷，他看著我，嘴唇哆嗦著，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我迎著他的目光，眼神冰冷。我知道這樣很傷人，但看到善逸這副懦弱的樣子，獪岳的記憶和情感就會像潮水般將我淹沒。那種混雜著鄙夷、嫉妒和憤怒的復雜情緒，讓我無法控制自己的言行。
鄙夷他的懦弱，卻又嫉妒他能得到師父的關懷。明明自己付出了百倍的努力，明明自己更有天賦，可師父卻總是對這個只會哭鼻子的廢物抱有那么大的期望。為什么？憑什么？
這種不公感，是驅(qū)動原主不斷向前的動力。
“獪岳！”桑島師父的聲音里帶上了怒氣，“不許這么說你的師弟！”
“我沒有說錯！”我梗著脖子，頂撞了這位如同父親般的師長，“他就是個廢物！只會哭哭啼啼，逃避訓練，這樣的人根本不配握刀，更不配當雷之呼吸的繼承人！”
“你！”師父氣得胡子都在發(fā)抖。
“難道不是嗎？”我上前一步，逼視著善逸，“你告訴我，我妻善逸，你除了會哭，還會做什么？你對得起師父對你的期望嗎？每天把會死掛在嘴邊，如果你真的那么怕死，就趁早滾下山去！不要在這里浪費師父的時間！”
每一句話，都讓善逸的臉色更加慘白，他淚水滾落，身體也抖得更厲害了。
我知道我過分了。
我深知善逸的潛力。他不是真的懦弱，只是極度缺乏自信和安全感。
可是，現(xiàn)在的我，好像是獪岳。
我被困在這具身體里，也被困在這段充滿偏執(zhí)的人生里。
道場里的空氣仿佛凝固了。善逸的啜泣聲，師父沉重的呼吸聲，以及我自己狂亂的心跳聲，交織在一起，形成一張無形的網(wǎng)，將我們?nèi)齻€人牢牢地困在其中。
“夠了?！?/p>
最終，還是桑島師父打破了沉默。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有失望，但更多的，是一種深沉的無奈。
他走到善逸身邊，用那只布滿老繭的手，輕輕地放在善逸頭頂上。
“善逸，”他的聲音恢復了平靜，“抬起頭來?！?/p>
善逸緩緩地抬起頭，淚眼婆娑地望著師父。
“我知道你很痛苦，也很害怕。但是，你要記住，逃避是解決不了問題的。”師父的聲音溫和而堅定，“你的確只會一之型，但那又如何？將一件事做到極致，便是了不起的才能。我相信你，善逸。你可以把這一招，磨煉成最鋒利的刀刃?！?/p>
“你所流下的汗水和淚水，都不會白費?？傆幸惶?，你會成為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p>
善逸愣愣地看著師父，眼淚流得更兇了，但這一次，不再只是因為害怕。
我站在一旁，像一個局外人，冷冷地看著這溫情的一幕。陽光透過窗戶，灑在他們身上，鍍上了一層金色的光暈，顯得那么溫暖，那么和諧。而我，卻站在陰影里，感受不到一絲一毫的暖意。
胸口傳來一陣尖銳的疼痛，那是屬于獪岳的不甘與嫉妒。我用力地攥緊了拳頭，壓制住內(nèi)心翻涌的黑暗情緒。
無聊的東西。
我在心里對自己說。
夕陽的余暉將桃山染成一片溫暖的橘紅色。
結(jié)束了一天的訓練，我獨自一人擦拭著手中的刀。刀身如鏡，映出我那張迷茫的臉。
身后傳來了腳步聲，是善逸。他似乎是猶豫了很久，才鼓起勇氣走到我身邊，遞過來一個還冒著熱氣的飯團。
“師……師兄，”他怯怯地開口，“晚飯……爺爺讓我拿給你的。”
我沒有看他，也沒有接那個飯團，只是淡淡地“嗯”了一聲。
氣氛再次陷入尷尬的沉默。他手足無措地站在那里，捧著飯團，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許久，他才用比蚊子還小的聲音說了一句：“師兄……今天……對不起?！?/p>
我擦刀的手頓了一下，抬起頭看著他。
他的頭垂得更低了，幾乎要埋進胸口里：“是我太沒用了……總是哭，給你和爺爺添麻煩了……”
我看著他那副可憐巴巴的樣子，心里的煩躁和怒火，不知為何，竟悄悄地消散了一些。也許是因為他此刻的真誠，我無論如何也無法再對他惡語相向。
最終，我還是伸出手，接過了那個飯團。
“沒有下次了?！蔽矣靡琅f冰冷的語氣說道，但不知為何，我自己聽起來，卻覺得刻薄里，似乎少了一些尖刺。
善逸像是得到了赦免，重重地點了點頭，然后飛快地跑掉了。
我看著他倉皇逃竄的背影，輕輕地嘆了口氣。
清晨，我在道場外的空地上揮刀。
汗水順著我的額角滑落，浸濕了鬢角，低頭看去，緊身的隊服也早已被汗水濡濕，緊緊地貼在身上，勾勒出少年已顯出力量感的線條。
雷之呼吸·貳之型·稻魂！
雷之呼吸·叁之型·聚蚊成雷！
……
雷之呼吸·陸之型·電轟雷轟！
刀光如電，在空中劃出一道道凌厲的銀色軌跡?？諝獗凰毫褧r發(fā)出的呼嘯，伴隨著我因發(fā)力而產(chǎn)生的沉重喘息。
二之型到六之型，我已經(jīng)練得滾瓜爛熟。這些招式復雜多變，它們是技巧，是力量，更是我賴以獲得自信的基石。在這些不斷變化的招式中，我能感覺到自己是強大的，是可控的。我可以選擇進攻的角度，可以預留變招的余地，甚至可以在不利時抽身而退。
它們是我的舒適區(qū)。
然而，今天，無論我如何重復這些熟悉的動作，心中那股莫名的滯澀感卻越來越強。就好像一個精美的瓷器，表面光滑亮麗，內(nèi)部卻布滿了看不見的裂痕，隨時可能在下一次沖擊中分崩離析。
“有什么東西不對?！?/p>
“一之型，是所有招式的基礎。”
一之型。
又是這個我一直學不會的招式。
我煩躁地將刀插回鞘中，盤腿坐下，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為什么？為什么我總是學不會那一招？
記憶中，獪岳曾無數(shù)次嘗試過。但每一次，自己都無法復制出師父所展示的那種神髓。
他的霹靂一閃，要么是空有力量而速度不足，要么是速度夠了卻失于力道，更常常因為無法將力量完全集中而導致動作變形，空耗體力。
久而久之，驕傲的他便將這歸結(jié)為一之型太過簡單，不適合自己，從而將其徹底放棄。
但我，來自另一個世界的我，卻很清楚，任何體系的基礎，都必然是其精髓所在。
我閉上眼睛，開始在腦海中解構(gòu)霹靂一閃。
霹靂，雷霆萬鈞之力；一閃，剎那之間的神速。它摒棄了所有花哨的變化，舍棄了所有的防御與退路，將一切都賭在了一件事上
一往無前。
是腿。
雷之呼吸的所有力量，都源于強大的腿部爆發(fā)力。而一之型，就是將這種爆發(fā)力推向極致的體現(xiàn)。它要求使用者在瞬間將全身所有的力量、所有的意念全部都集中在雙腿之上，然后在一剎那間完全釋放。
沒有試探，沒有迂回，更沒有給自己留下任何后路。
就是讓自己變得更快，比風快，比聲音快，比鬼的反應更快！然后在鬼意識到危險之前，擦過它的身邊，斬下它的頭顱。
這是一個何等純粹的劍技！
當我想到這里時，一股難以言喻的興奮感從心底涌起。
然而，興奮感還未完全占據(jù)我的思緒，另一個冰冷又顫抖的聲音，突兀地從靈魂深處響起。
【但，要是鬼反應過來了呢？】
興奮感瞬間凝固。
【將一切都賭在那一瞬間……如果……如果鬼的速度更快呢？如果它擋住了呢？那這樣筆直地沖過去，不就等于是送死嗎？】
這聲音不是我的。
這是屬于獪岳的，那份被深深埋藏在驕傲之下的，最原始的恐懼。
我的呼吸陡然急促起來，冷汗瞬間從背脊冒出。眼前熟悉的道場風景開始扭曲褪色，取而代之的，是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
記憶的洪流，毫無征兆地將我吞噬。
那是一個下著冷雨的夜晚。
潮濕、陰冷的寺廟，空氣中彌漫著木頭腐朽的氣味。
我還很小，身體瘦弱，和一群同樣無家可歸的孩子被一位好心的僧人收留。寺廟里常年點燃紫藤花香爐，那是我們唯一的庇護。
那天晚上，我因為偷了錢而被孩子們發(fā)現(xiàn)，被趕出寺廟，逃進了后山。
然后，我遇到了“它”。
我看不清它的全貌，只記得那雙在黑暗中散發(fā)著不祥紅光的眼睛，以及那股令人作嘔的血腥味。
【想活下去嗎？】
它問我。
我瘋狂地點頭，眼淚和雨水混在一起，狼狽不堪。
【那就把那個麻煩的紫藤花香爐弄滅，然后，把寺廟里的人，都作為你活下去的食糧獻給我?！?/p>
我的大腦一片空白，唯一的念頭，就是活下去。
不計任何代價地，活下去。
我連滾帶爬地跑回寺廟，我踩熄了那爐燃燒的紫藤花香爐。
紫色的煙霧消散了。
庇護消失了。
“它”來了。
我沒有回頭去看那場單方面的屠殺，桃之夭夭。
我背叛了他們。
我為了自己活下去，害死了所有人。
我猛地睜開眼睛，陽光重新映入眼簾，道場還是那個道場，桃山還是那座桃山?？晌业氖澜纾瑓s已經(jīng)天翻地覆。
我終于明白了。
我終于明白，為什么獪岳永遠也學不會一之型。
那一夜的經(jīng)歷，已經(jīng)在他的靈魂深處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記。他對死亡的恐懼，以及對生存的渴望，已經(jīng)扭曲到了極致。
為了活下去，他可以背叛，可以舍棄一切。他的劍，是為自己而揮的，是為了讓自己不斷向上爬，遠離死亡威脅的工具。
而一之型·霹靂一閃，卻是一個舍身之技。
它需要使用者擁有將生死置之度外的覺悟，擁有相信自己這一劍能夠斬斷一切的、純粹而又強大的內(nèi)心。它是一條直線，一條無法回頭的路。
這與獪岳那份無論如何都要給自己留一條后路的生存本能，是完全相悖的。
他恐懼這種將自己完全交出去的感覺，就像恐懼那個無法反抗惡鬼的夜晚。他的驕傲，他對力量的渴望，都不過是為了掩飾內(nèi)心深處那個背叛了所有人的、懦弱的自己。
原來，那個一直沒有走出來的，不僅僅是原主。
還有此刻，繼承了他所有記憶和情感的我。
我低頭看著自己的雙手，它們正因為后怕而微微顫抖。這不是一場單純的修行，這是一場與過去的亡魂，與內(nèi)心之鬼的戰(zhàn)斗。
想要掌握雷之呼吸的真髓，我就必須親手斬斷這份源自過去的恐懼。
我緩緩站起身，重新握住了刀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