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份源自過去的恐懼,緊緊地裹住了我的靈魂。每一次呼吸,身體因為回憶而殘留的戰(zhàn)栗,讓手中的刀都變得無比沉重。
我明白了獪岳的軟肋,也就意味著,我全盤繼承了這份軟肋。
逃避嗎?像他一樣,將這一之型徹底舍棄?
不。
我咬緊牙關(guān),這個念頭只出現(xiàn)了一瞬,就被我狠狠掐滅。
我不是他。如果連這第一道坎都邁不過去,那未來面對真正的惡鬼時,我又拿什么去戰(zhàn)斗?
我的敵人,首先是我自己。
深吸一口氣,我壓下翻涌的情緒,將刀緩緩歸鞘。
我回憶著桑島師父的動作,回憶著善逸那雖然狼狽卻無比標(biāo)準(zhǔn)的架勢,彎下腰,左腿在前,右腿屈后,身體重心壓得極低,右手握住了刀柄。
這是拔刀的起手式,也是霹靂一閃的預(yù)備姿態(tài)。
“全集中·雷之呼吸?!?/p>
我調(diào)動著呼吸,引導(dǎo)著氧氣涌入肺部。肌肉開始發(fā)熱,血液在血管中奔騰,發(fā)出海潮般的聲響。
我能感覺到力量正在腿部匯聚。
就是現(xiàn)在!
我的腦中閃過這個念頭。然而,在我即將蹬地而出的那一剎那。
【會死!】
那個聲音在尖叫。
【失敗了,就什么都沒有了!】
身體的本能,那個無論如何都要給自己留一條后路的卑劣本能,在最后關(guān)頭背叛了我的意志。我下意識地,為自己保留了三分力。
“唰!”
身形如電,我確實沖了出去。速度很快,甚至帶起了地上的塵土和落葉。但,僅此而已。
我停在十米開外的地方,維持著揮刀的姿勢。我知道,我失敗了。
“可惡!”
我憤憤地低吼一聲,心中的煩躁幾乎要將我吞噬。知道弱點是一回事,克服它,又是另一回事。這份懦弱,已經(jīng)如同附骨之蛆,深深地刻在了這具身體的每一寸肌肉記憶里。
不行,再來!
我回到原點,再次擺出起手式。這一次,我強(qiáng)迫自己摒除雜念,腦中只想著前進(jìn)二字。
“全集中·雷之呼吸!”
這一次,我甚至能聽到自己膝蓋的骨節(jié)在輕微作響。
沖!
然而,就在我即將沖出的瞬間,那個雨夜的畫面再次炸開!那個高大看不清面容的鬼影,孩子們絕望的哭嚎,還有我自己……那個為了活命而踩熄紫藤花爐的,丑陋的自己。
【你憑什么?】
【一個背叛者,憑什么使用這種勇往直前的招式?】
【你的靈魂,從根子上就是怯懦的!】
我渾身一僵,呼吸瞬間紊亂!積蓄在腿部的龐大力量失去了控制,如同脫韁的野馬在體內(nèi)亂竄。
“呃??!”
我整個人失去了平衡,狼狽地向前撲倒在地。鉆心的疼痛從腳踝處傳來,但我更在意的,是那種從心底泛起的無力感。
做不到……真的做不到……
這具身體,這個靈魂,從本質(zhì)上就在抗拒著霹靂一閃。
它所代表舍身、信念、一往無前,都與獪岳的過去背道而馳。每一次嘗試,都像是在撕開身體深處的傷疤,讓我直面那個最不愿承認(rèn)的自己。
放棄吧……就像他當(dāng)年一樣……
一個充滿誘惑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是啊,放棄多輕松。我明明已經(jīng)掌握了另外五種形態(tài),只要將它們練到極致,一樣可以變強(qiáng)。何必非要跟自己過不去,去觸碰這份最深刻的痛苦呢?
另一幅畫面,卻浮現(xiàn)在我的腦海。
是善逸那個家伙,哭得涕泗橫流??杉幢闶悄菢?,他也從未說過要放棄。他每天都在抱怨,每天都在哭喊,卻也每天都在堅持著這地獄般的訓(xùn)練。
他明明那么害怕,卻還是緊緊地抱著他會的唯一的招式,固執(zhí)地一遍又一遍地重復(fù)著。
他為什么能做到?
因為他心中有想要守護(hù)的東西。他珍視師父的教誨,渴望得到師父的認(rèn)可。這份純粹的、甚至有些傻氣的信念,讓他即便在恐懼中,也能一次次地站起來。
那我呢?
我想要的,又是什么?
我不再是那個在辦公室里掙扎的普通人。我已經(jīng)來到了這個惡鬼橫行的世界。變強(qiáng),不再是為了別人的認(rèn)可,或是滿足那可笑的虛榮心。
變強(qiáng),是為了活下去。
但這一次,不是像那個雨夜一樣,靠犧牲別人茍且偷生。而是要堂堂正正地,用手中的刀,斬開一條屬于自己的生路!
霹靂一閃不是送死的招式,恰恰相反,它是在絕境中創(chuàng)造生機(jī)的、最極致的求生之技!因為只有比鬼更快,快到連恐懼都追不上你的速度,才是真正的生!
那個夜晚的恐懼,不是我的枷鎖!它應(yīng)該是我揮刀的理由!
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從我的胸中涌起。
我掙扎著站起身,撿回我的刀。腳踝的疼痛還在繼續(xù),但我已經(jīng)感覺不到了。我的眼中,只剩下前方的空地,那里,站著我的敵人,那個名為“過去”的惡鬼。
我不需要戰(zhàn)勝恐懼,我要做的,是與它共存,然后,超越它!
再一次,我擺出了起手式。
這一次,我的心無比平靜。我不再壓制那些黑暗的記憶,反而任由它們在腦海中奔騰。寺廟的雨夜、同伴的尖叫、惡鬼的獰笑……這些曾經(jīng)讓我戰(zhàn)栗的畫面,此刻都化作了我呼吸的一部分。
“全集中·雷之呼吸……”
“一之型……”
所有的力量,所有的情感,所有的過去,在這一刻,盡數(shù)涌向我的雙腿!
“霹靂一閃!”
——轟?。?!
世界,在我的耳邊炸開了。
我沒有聽到風(fēng)聲,也沒有看到景物后退。那一瞬間,我的世界里只剩下一種顏色,一種聲音。
我化作了雷霆本身。
腳下的地面因承受不住這股爆發(fā)力而龜裂開來,發(fā)出不堪重負(fù)的呻吟。我的身體像一顆出膛的子彈,不,比子彈更快,以一種超越了視覺捕捉極限的速度,筆直地沖了出去!
恐懼?退路?猶豫?
全都沒有了。
在這一閃之間,我的心中只剩下純粹的、斬斷一切的信念!
當(dāng)我回過神來時,我已經(jīng)身處二十米開外,維持著收刀的姿勢。身后,一道清晰的焦痕從我起始的位置,一直延伸到我的腳下??諝庵?,彌漫著一股淡淡的、類似臭氧的味道。
我的雙腿在不受控制地劇烈顫抖,幾乎無法支撐身體的重量。
但是,我成功了。
我感受著身體中殘留的那股狂暴的力量余韻,一種前所未有的暢快感涌上心頭。
我下意識地轉(zhuǎn)過頭,望向道場的方向。
不知何時,桑島師父已經(jīng)站在了道場的屋檐下。他沒有穿義肢,只是拄著一根木杖,靜靜地站在那里。
山間的晨風(fēng)吹動著他灰白的發(fā)絲,他只是看著我,沒有說話。
我們就這樣,隔著二十米的距離,沉默地對望著。
晨風(fēng)拂過山崗,桑島師父動了。
他拄著木杖,一步一步走到我的面前,停下。陽光在他的身后投下一道長長的影子,將我完全籠罩其中。我能聞到他身上那股常年不變的淡淡的茶香。
他沒有看我的刀,也沒有看我因脫力而顫抖的雙腿,只是凝視著我的眼睛。許久,他那張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臉上,露出了欣慰又像是落寞的笑容。
“獪岳,”他開口了,聲音有些沙啞,“你做得很好?!?/p>
我的心猛地一顫,一股暖流不受控制地涌了上來。這是我,或者說獪岳,一直以來夢寐以求的夸獎。簡單,直接,不帶任何附加條件。
“我已經(jīng)……沒什么能教你的了。”
什么?
師父沒有再對我解釋,他只是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中包含了太多我讀不懂的東西。
然后,他轉(zhuǎn)過身,用盡全身的力氣,發(fā)出了一聲怒吼:
“善逸——!”
這一聲吼,中氣十足,充滿了柱應(yīng)有的威嚴(yán),完全不像一個年邁的老人。
“嗚哇啊啊啊啊??!”
伴隨著一聲凄厲到變了調(diào)的慘叫,一道黃色的身影連滾帶爬地從道場里沖了出來。
“在!爺爺!我在這里!發(fā)生什么事了?是鬼來了嗎?要死了要死了要死了!我們一定會被吃掉的!”他一邊語無倫次地哭喊著,一邊試圖往旁邊的柱子后面躲,那副樣子,看得我眼角直抽。
當(dāng)他的目光無意中掃過我,以及我身后那道延伸了二十米的焦痕時,他的哭喊聲戛然而止。
他琥珀色的眼睛里寫滿了錯愕。他看看我,又看看那道痕跡,來來回回,仿佛看到了什么世界上最不可思議的景象。
“師……師兄……”
善逸顫抖著開口,聲音細(xì)若游絲,“你……你你你……你居然……”
我能理解他的震驚。
看著善逸那副不可思議的樣子,若是放在以前,身體的本能一定會毫不留情地送上一句廢物或是閉嘴。
但此刻,我的心境卻前所未有的平和。我沒有生氣,甚至連一絲嘲諷的念頭都沒有。
我只是平靜地看著他,將刀緩緩歸鞘,發(fā)出了清脆的“咔”的一聲。
“怎么了?”我開口問道,連我自己都驚訝于自己聲音的平穩(wěn),“我不能學(xué)會一之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