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如村口那條渾濁的小溪，看似緩慢，卻在不經(jīng)意間悄然流淌。襁褓褪去，陸明軒褪去了初生的脆弱，漸漸能坐、能爬，像一個真正的嬰孩般探索著這個狹小而忙碌的世界。
然而，屬于陸家三房小兒子陸明軒的“嬰孩期”，卻短得異乎尋常。
當隔壁二伯家比他只大幾個月的鐵牛還在流著口水，咿咿呀呀地發(fā)出意義不明的音節(jié)，甚至偶爾尿了褲子哇哇大哭時，陸明軒已經(jīng)表現(xiàn)得過于安靜和“懂事”。
他很少無意義地哭鬧。餓極了，也只是用那雙過于清亮的眼睛望著忙碌的母親，發(fā)出短促而清晰的“餓”字。尿布濕了不舒服，他會皺著小小的眉頭，努力扭動身體，發(fā)出類似“濕…換”的短促音節(jié)，雖然含糊，但指向性明確得讓趙秀娘心驚。
更讓人側(cè)目的是學說話的速度。當別的孩子還在一個字一個字地往外蹦，陸明軒已經(jīng)開始嘗試說短句了。趙秀娘教他：“這是碗?！?他看一眼，便能清晰地復述：“碗。” 祖母陸王氏指著院里咯咯叫的母雞：“雞?！?他立刻奶聲奶氣地回應(yīng)：“雞，下蛋?！?/p>
這學習的速度，快得不像一個剛滿周歲的孩子。陸明軒內(nèi)心卻繃著一根弦，他努力控制著表達的欲望，刻意放緩節(jié)奏，避免說出過于復雜或驚世駭俗的句子。即便如此，“這孩子學話真快”、“吐字真清楚”的議論，還是漸漸在陸家內(nèi)部傳開了。
陸王氏抱著他，臉上的褶子都笑開了花，逢人便夸：“哎喲，我乖孫軒哥兒，靈醒著呢！瞧瞧這小嘴兒，多利索！比他爹小時候強多了！” 她粗糙的手指疼愛地捏捏陸明軒嫩滑的小臉蛋，眼中是毫不掩飾的驕傲和偏愛。有時還會偷偷從灶膛灰里扒拉出一個溫熱的、小小的煮雞蛋，迅速剝了殼塞進他手里，低聲哄著：“快吃，別讓人瞧見?！?/p>
大伯母張氏抱著自家壯實卻流著鼻涕、只會傻樂的兒子鐵柱，遠遠瞧著，嘴角撇得老高，聲音不大不小，剛好能讓在院子里搓麻繩的趙秀娘聽見：“切，聰明有啥用？能當飯吃？能下地？咱莊稼人，力氣才是根本！瞅瞅我家鐵柱，多壯實！將來是干活的好把式！” 她故意把“干活”兩個字咬得很重，帶著一種體力勞動者的天然優(yōu)越感。
陸明軒假裝聽不懂，低頭專注地啃著手里溫熱的雞蛋，小口小口，珍惜無比。心里卻翻了個白眼：“力氣大？嗯，將來搬磚確實是把好手?？上В?shù)哪繕耸切浅酱蠛！溃粚?，是筆桿子，是科舉！誰要跟你在泥巴地里比力氣！”
真正讓陸明軒內(nèi)心悸動，讓趙秀娘“若有所思”的，并非語言，而是他對某些東西異乎尋常的關(guān)注。
過年了。這是陸家一年中難得的、帶點喜慶色彩的日子。盡管依舊清貧，但祖父陸大山還是咬咬牙，請村東頭落魄的孫老秀才寫了一副春聯(lián)。紅紙黑字，貼在正屋那扇飽經(jīng)風霜的木門兩側(cè)，給灰撲撲的土坯房增添了一抹刺眼的亮色。
鞭炮聲零星響起，空氣中彌漫著硝煙和一點難得的油腥氣。大人們忙著準備簡陋的年夜飯，孩子們則在院子里追逐打鬧，笑聲尖利。
陸明軒被趙秀娘抱在懷里，站在屋檐下。他的目光卻完全被那兩抹鮮紅和上面的黑色墨跡牢牢吸住了。那不是對顏色的好奇，而是一種近乎貪婪的注視。小小的手指努力地伸著，指向門框，嘴里清晰地蹦出一個字：“字！”
趙秀娘一愣，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哦，那是春聯(lián)，過年貼的。”
“字！” 陸明軒固執(zhí)地重復，小身子在母親懷里扭動，想要湊得更近些。他的眼神亮得驚人，仿佛那粗糙紅紙上歪歪扭扭的墨跡里，藏著什么稀世珍寶。
趙秀娘心中一動，抱著他走近了些。陸明軒伸出小手，小心翼翼地，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觸碰，輕輕拂過冰涼的紅紙，指尖在那濃黑的筆畫上劃過。他甚至試圖去摳那凸起的墨跡。
“軒兒…喜歡這個？” 趙秀娘輕聲問，聲音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陸明軒沒回答，只是專注地看著，小眉頭微微蹙起，似乎在努力辨認著什么。這副專注而沉靜的模樣，與他小小的身軀格格不入。
另一次，是二伯陸有財從里正那里回來，手里拿著一張按了紅手印的粗糙黃麻紙，似乎是關(guān)于租借鄰村耕牛的契書。他隨手將紙放在堂屋的破木桌上，轉(zhuǎn)身去喝水。
正被祖母放在地上，扶著桌腿學站立的陸明軒，目光立刻被那張紙吸引。他松開手，搖搖晃晃地挪過去，踮起腳尖，小手扒著桌沿，努力仰頭去看桌上的紙。那上面密密麻麻的墨字，對他有著致命的吸引力。
“哎喲，我的小祖宗，可別摔著！” 陸王氏嚇了一跳，趕緊過來扶住他。
陸明軒卻指著那張紙，再次清晰地吐出那個字：“字！”
陸有財端著水碗回來，看到小侄子扒著桌子看他的契書，覺得有趣，哈哈一笑：“嘿，小軒哥兒，看得懂嗎？這可是二伯的牛契！”
陸明軒當然看不懂，但他能感受到那上面承載的、與這個農(nóng)耕家庭命運息息相關(guān)的重量。他固執(zhí)地看著，小手在紙的邊緣無意識地摩挲。
這一幕，恰好被走進來的趙秀娘看在眼里。她站在門口，沒有立刻上前，只是靜靜地看著兒子那與年齡極不相符的專注神情。那眼神里，沒有孩童的懵懂，只有一種近乎饑渴的探尋。
趙秀娘的心，像是被什么東西狠狠撞了一下。一種混雜著驚異、欣喜和更深沉憂慮的情緒，如同藤蔓般悄然滋生。她想起兒子學話的飛快，想起他遠超同齡的“懂事”，想起他此刻對“字”的執(zhí)著…
夜里，油燈如豆。陸明軒在祖母溫暖的懷抱里沉沉睡去。趙秀娘坐在炕沿，借著微弱的光，縫補著陸有田磨破的褂子。針線在她手中穿梭，動作卻有些心不在焉。
她抬起頭，目光越過跳動的燈焰，落在兒子那張在睡夢中顯得無比恬靜的小臉上。長長的睫毛在眼瞼下投下淡淡的陰影，皮膚白皙細膩，五官已能窺見日后的俊秀輪廓。
“軒兒這么靈醒…這么喜歡那些‘字’…” 趙秀娘喃喃低語，聲音輕得幾乎被燈花爆裂的細微聲響蓋過。一個念頭，如同黑暗中悄然劃過的火星，在她心底猛地亮了一下，隨即又被更沉重的現(xiàn)實陰影迅速籠罩。
她的手無意識地攥緊了手中的破褂子，指節(jié)微微發(fā)白。那雙總是帶著堅韌和些許疲憊的眼睛里，此刻充滿了復雜難言的光芒——有身為母親看到孩子聰慧的驕傲，更有一種更深沉的、幾乎令人窒息的憂慮。
讀書？那是一個多么遙遠、多么奢侈的詞語。它像天邊的云彩，美麗卻不可觸摸?？蓛鹤友壑心菍Α白帧钡目释瑓s又如此真實，如此灼熱，像一根小小的針，扎在她心上。
她低下頭，繼續(xù)手中的活計，針腳卻比之前更密、更用力了。仿佛要將所有的迷茫、希冀和沉甸甸的壓力，都縫進那粗糙的布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