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微熹，薄霧如紗，空氣里沁著清冽的涼意。耿家的小院籠罩在一片無聲的凝重之中。
耿月禾立在堂屋中央，身上穿著一套漿洗得格外挺括的半新靛藍細布衣裳——這是家里能拿出的最體面的“出門”行頭。發(fā)髻梳得紋絲不亂，素銀簪子穩(wěn)穩(wěn)簪著。腳邊放著一個不大的靛藍粗布包袱，里面是兩套換洗衣物、貼身小衣，還有母親悄悄塞進去的一點碎銀銅錢。
耿德金站在一旁，背脊挺得有些發(fā)僵，嘴唇緊抿，目光復雜地落在小女兒身上，擔憂與無奈交織，最終化為沉甸甸的無力。耿劉氏雙眼紅腫，強忍著淚，一遍遍替月禾整理著衣領袖口，仿佛要將這觸感刻進骨子里。
“禾兒……”耿劉氏的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微微發(fā)顫，“進了王府……千萬要當心……多看多聽，少言寡語……規(guī)矩，規(guī)矩是頭等大事……”
“娘，女兒記下了。”耿月禾的聲音平穩(wěn)，甚至帶著一絲安撫的意味。她輕輕回握母親冰涼顫抖的手，“您和爹保重身子要緊。家里有哥哥嫂子們照應?！?/p>
她轉向父親：“爹，您當差辛苦，勿以女兒為念。”
耿德金喉結滾動，最終只重重頷首，擠出幾個字：“……安分守己，聽福晉的話?！?/p>
院門外，王府來的徐嬤嬤、張嬤嬤和一個叫春喜的小丫鬟靜候著。為首的徐嬤嬤年約四十，面容刻板，眼神銳利，深褐色細葛布褂子一絲不茍。張嬤嬤稍年輕些，神情平淡，目光精明。春喜低眉順眼跟在后面。
“時辰到了，耿姑娘，啟程吧。”徐嬤嬤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分量，目光在耿月禾身上一掃而過，對她此刻的平靜略感意外，隨即歸于尋常。
沒有呼天搶地，沒有撕心裂肺的告別。耿月禾最后看了一眼這個承載了她十四年煙火氣的小院，看了一眼強忍悲愴的至親，深深吸了一口混著晨露與炊煙氣息的空氣，仿佛要將“耿家月禾”最后一點印記納入肺腑。
她彎身提起包袱，動作干凈利落，轉身邁步，走向那扇敞開的、通往全然未知的門。
“爹，娘，女兒去了。”聲音清晰落下，再無回顧。
青騾車行駛在清晨的街道，蹄聲清脆，車廂輕晃。狹小的空間內，耿月禾與徐、張二嬤嬤相對而坐，春喜縮在角落?？諝獬翋災郎?。
徐嬤嬤閉目養(yǎng)神。張嬤嬤則用那精明的目光，毫不避諱地審視著耿月禾，從發(fā)髻到臉龐，從衣著到那雙安穩(wěn)放在膝上的手。
“耿姑娘，”張嬤嬤開口，語氣刻意放得和緩些，卻掩不住審視的底色，“進了王府，就是貝勒府的人。頭等要緊的，是‘規(guī)矩’二字。福晉最重規(guī)矩，容不得半分差池?！?/p>
耿月禾微微垂眸，姿態(tài)恭順：“是，嬤嬤教導的是?！?/p>
“嗯，”張嬤嬤對她的反應似乎尚算滿意，“模樣是周正的，在福晉跟前，體面有了。但光有模樣不行，更要緊的是‘本分’。該看的看，不該看的，別亂瞟；該聽的聽，不該聽的，一個字也別進耳；該說的說，不該說的，爛在肚子里。可明白了？”
“月禾明白，多謝嬤嬤提點。”聲音依舊平穩(wěn)無波。
車輪碾過石板路，單調的聲響襯得車廂內愈發(fā)沉寂。耿月禾的目光投向窗外，熟悉的市井煙火漸次退去，高墻深院的肅穆景象緩緩鋪展。
森嚴壁壘
青騾車終于停駐。
“到了，下車吧?！毙鞁邒弑犻_眼。
耿月禾隨之下車。眼前是一道并不顯赫卻沉甸厚重的側門。朱漆斑駁，銅釘幽冷。
門口兩名深灰號衣、腰挎佩刀的護衛(wèi)，目光如鷹隼般掃過，落在徐嬤嬤身上微一頷首，掃過耿月禾時只剩一片冰冷的漠然。
跨過門檻，市井喧囂瞬間被隔絕。深沉的寂靜籠罩下來，帶著令人心悸的重量。腳下青石板寬闊平整，延伸向內。兩側是高聳入云的青灰圍墻，隔絕了所有視線?？諝饫飶浡砂氐那謇洹⑻聪愕某劣?，以及一種屬于權力中心的、無形的肅殺。
徐、張二嬤嬤步履無聲地在前引路。耿月禾緊隨其后，目光低垂，只盯著身前三步遠的石板路，腳步放得極輕。她能感到無數(shù)道目光從廊下、角落投射而來——灑掃的婆子、垂手的小太監(jiān)、匆匆的丫鬟……目光或好奇或麻木或審視，如同無形的網(wǎng)。
無人言語。整個貝勒府像一部龐大精密的啞劇機器，每個人都是沉默運轉的齒輪。偶爾的腳步聲、器物輕碰聲，都被這巨大的寂靜吞噬，顯得格外突兀。
耿月禾心跳平穩(wěn)，呼吸卻放得更緩。她收斂所有好奇，感官專注于捕捉信息：腳下的路、空氣的味道、無聲的視線、前方嬤嬤挺直的背影。她將自己縮得更小，更不起眼，努力融入這片沉重的背景。
曲折行至一處規(guī)制更高、更顯軒敞的院落。院門懸“正暉院”匾額。門口侍立的丫鬟婆子衣著光鮮，神色恭謹。
一個藕荷色比甲、梳著油亮小兩把頭的俏麗丫鬟迎上，對徐嬤嬤福身：“徐嬤嬤回來了？福晉剛禮完佛，正問起?！?/p>
“勞煩丹桂姑娘通傳，新來的耿氏帶到。”徐嬤嬤臉上浮現(xiàn)一絲極淡的、近乎討好的笑意。
丹桂的目光在耿月禾身上迅速一掃，帶著居高臨下的審視，轉身入內。
片刻，丹桂復出：“福晉讓帶進去?！?/p>
耿月禾隨徐嬤嬤邁過高檻。庭院寬敞雅致，青石鋪地，角落幾株石榴樹枝葉繁茂。正房明間門開，隱約可見莊重雅致的陳設。
清冽的檀香混合著名貴木料與書卷的氣息彌漫在空氣里。
她不敢抬頭，只盯著徐嬤嬤的腳跟步入明間。更濃郁的、上等沉香的暖香包裹而來，令人心神不由自主地沉靜。
“奴才給福晉請安，福晉萬福金安。”徐、張二嬤嬤齊聲行禮。
耿月禾毫不猶豫地深深拜伏，額頭觸及冰涼光滑的金磚：“奴婢耿月禾，叩見福晉，福晉萬福金安?！甭曇羟逦€(wěn)定，恭謹而不亂。
上方傳來溫和卻蘊含威嚴的女聲：“起來吧。”
“謝福晉?！比似鹕恚故置C立。
耿月禾依舊低垂著頭，視線落在身前光潔的金磚上，映著上方主位模糊的輪廓和侍立者的裙裾。
“抬起頭來?！睘趵抢系穆曇羝届o無波。
耿月禾依言緩緩抬頭，目光依舊微垂，不敢直視。視線所及，寶藍色繡纏枝蓮紋的花盆底鞋，鞋尖綴著米粒珍珠；同樣寶藍、料子極好的旗袍下擺，繡工精湛；最后，是端坐于紫檀雕花圈椅上的女子。
烏拉那拉氏年約二十七八，面容端莊秀麗，眉宇間貴氣天成，沉穩(wěn)持重。膚色白皙，眼下卻有淡淡青影，透著一絲難以察覺的疲憊。發(fā)髻一絲不茍，點翠頭飾間一支赤金鑲紅寶鳳釵，華貴端方。她的眼神平靜如深潭，落在耿月禾身上，帶著審視的、帶著距離感的溫和。
“嗯，模樣是齊整的?！睘趵抢系穆曇袈牪怀銮榫w，目光在耿月禾臉上停留一瞬，“瞧著也還算沉穩(wěn)。”她端起青花纏枝蓮紋蓋碗，撇了撇浮沫，姿態(tài)優(yōu)雅，“家里是做什么的？幾口人？”
耿月禾微微福身，聲音清晰恭謹：“回福晉的話，家父耿德金，在內務府任正七品司庫。家中父母雙親，上有三位兄長皆已成家，一位姐姐業(yè)已出嫁?！?/p>
“嗯，司庫也是正經差事?！睘趵抢衔⑽㈩h首，放下茶碗，“談吐也算明白。”她目光似乎掠過耿月禾，投向更遠些，那深潭般的眼底極快地掠過一絲憂慮，快得難以捕捉，“徐嬤嬤，先帶下去吧。讓趙嬤嬤好生教導一個月規(guī)矩，務必學得扎實。住處……就安排在西小院空著的廂房?！?/p>
“是?！毙臁埗邒啐R聲應道。
耿月禾再次深深福身：“奴婢告退。”
她跟在徐嬤嬤身后，退出明間，退出正暉院。重新踏上那寬闊寂靜的石板路，才覺背脊微微滲出一層薄汗。方才福晉眼中那一閃而逝的憂慮，像一粒微塵落入心湖。這位地位穩(wěn)固、賢德持重的嫡福晉，似乎也并非全然無憂。那位弘暉阿哥……這名字在她心中默念。歷史書頁上的結局，此刻還是鮮活的生命，是這位母親眼底憂慮的根源么？
耿月禾被帶到王府西邊一處極為僻靜的小院。院子不大，只有三間小小的倒座房，顯出幾分冷清。她被分在最靠邊的一間廂房。
房間狹小，僅容一硬板床、一小方桌、一舊衣柜、一臉盆架。墻壁素白，地面青磚，雖不及正暉院的金磚，倒也干凈整潔。唯一的小窗對著院墻，光線略顯昏暗。
“往后你就住這里。”張嬤嬤指指房間，語氣平淡，“每日卯時初刻起身，洗漱后先去正暉院外候著，聽差遣。無事時，自有教引嬤嬤來教導規(guī)矩。酉時末落鎖，無召喚不得隨意走動。記清了？”
“是，奴婢記下了?！惫⒃潞虘?。
“你的份例，”張嬤嬤繼續(xù)道，“月銀二兩，四季衣裳各兩套，吃食按格格的份例走大廚房。主子若有額外賞賜，是你的福分。若無，安分守己便是?！?/p>
“是?！?/p>
張嬤嬤交代完，便與徐嬤嬤一同離去。
小小的房間只剩耿月禾一人。她放下包袱，環(huán)顧四周。空氣里彌漫著淡淡的塵埃與舊木氣息。這里，便是她未來歲月的棲身之所了。沒有驚慌，沒有怨懟，唯有一種塵埃落定的平靜。
她走到硬板床邊坐下，觸手是冰冷的木板與薄薄的褥子。指腹撫過粗糙的褥面，目光沉靜如水?；钕氯?，像影子一樣活下去。這第一步，算是邁進來了。
不多時，門外響起腳步聲。一位身材干瘦、顴骨微高、眼神透著嚴厲的中年嬤嬤走了進來，手里拿著一根光滑的黃楊木戒尺。她便是趙嬤嬤。
“耿氏？”聲音不高，卻帶著種刻板的硬度。
耿月禾立刻起身，垂首肅立：“奴婢在?！?/p>
趙嬤嬤的目光像尺子，在她身上從頭到腳丈量了一遍，最后落在她平靜的臉上。那平靜似乎讓趙嬤嬤略感意外，隨即嘴角繃得更緊。
“福晉吩咐，由我教你王府的規(guī)矩?！壁w嬤嬤掂了掂手中的戒尺，并未立刻揮動，只將其作為權威的象征，“這規(guī)矩，從站、坐、行、禮開始，一絲一毫都錯不得。今日，先學‘站’?！?/p>
“挺胸，收腹，頭正，頸直，肩平?！壁w嬤嬤的聲音平板無波，卻字字清晰，“目視前方，但視線需低垂，顯出恭敬。下巴微收，不是低頭認罪！”
她繞著耿月禾走了一圈，戒尺虛點著她的后背、手臂：“手臂自然下垂，指尖并攏，貼緊褲縫！雙腳并攏，腳后跟并緊，膝蓋用力！”
戒尺并未真正落下，但那冰冷的黃楊木就在她身側晃動，帶著無形的壓力。趙嬤嬤的眼神銳利如刀，挑剔著她每一個細微的偏差。
耿月禾如同被無形的線牽引著，在趙嬤嬤的指令下，一絲不茍地調整著站姿。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后背衣衫微濕。小腿因長時間保持緊繃姿勢而隱隱發(fā)酸。
她的臉上沒有委屈，沒有憤怒，只有一種全然的專注。她將所有心神都凝聚在身體的每一個細微控制上，努力去貼合那嚴苛的標準。痛楚尚未加身，但精神上的緊繃絲毫不減。她深知，這看似簡單的“站”，是她在王府立足的第一塊基石。
她的目光低垂，落在身前一小塊青磚上，眼神沉靜無波。仿佛那具正被規(guī)訓的身體，與靈魂深處那個冷靜的旁觀者，隔著一段安全的距離。
趙嬤嬤看著眼前這個異常沉默、異常配合，連眉頭都未曾皺一下的新人，眼中那絲訝異更深。她見過太多初入府邸或驕縱或怯懦的少女在戒尺和厲喝下失態(tài)，眼前這位耿氏的沉靜，倒顯得格外不同。
她冷哼一聲，戒尺在掌心敲了敲：“姿勢還欠火候！用心體會！今日站夠一個時辰，方能歇息！”
陽光透過小窗吝嗇地灑入，將耿月禾挺直而單薄的身影投在冰冷的墻壁上。空氣中，只有趙嬤嬤平板無波的指令聲，和戒尺偶爾敲擊掌心的輕響。
站如松。這是王府給她的第一課。耿月禾沉默地站著，如同一塊投入深潭的石頭，努力將自己打磨成這森嚴壁壘里，一顆最不起眼、最符合規(guī)則的鵝卵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