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月的光陰,在趙嬤嬤平板無波的指令聲和耿月禾極度的自律中,悄然滑過。
西小院的廂房里,日光挪移的軌跡成了最清晰的計時器。趙嬤嬤的教導(dǎo)嚴苛卻并非刻意刁難,她更像是王府這部精密機器上一顆負責(zé)校準(zhǔn)的螺絲釘,只在意姿態(tài)是否合乎標(biāo)準(zhǔn),眼神是否足夠恭順,言語是否滴水不漏。她手中的黃楊木戒尺更多是一種威懾的象征,只在耿月禾偶爾出現(xiàn)不易察覺的懈怠時,才帶著冰冷的警告意味敲擊在身側(cè)的空氣里。
耿月禾學(xué)得極快。她的身體仿佛有著前世記憶般,對那種刻入骨髓的恭敬姿態(tài)適應(yīng)迅速。站、坐、行、禮,每一個動作都力求規(guī)范到毫厘不差。眼神永遠低垂,落在身前約莫三步遠的地面;言語簡潔恭敬,從不多說一個字;連呼吸都調(diào)整得輕緩無聲。她將自己徹底融入趙嬤嬤所要求的“規(guī)矩”模具里,打磨得光滑圓潤,不露半分棱角。
趙嬤嬤那張刻板的臉上,很難看出滿意與否,但訓(xùn)斥的次數(shù)確實肉眼可見地減少。當(dāng)一個月期滿,最后一次檢驗完畢,趙嬤嬤只是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眼神銳利如昔,最終淡淡說了一句:“規(guī)矩算是入了門。往后在府里行走,時刻謹記,莫要行差踏錯,給主子們添堵,也給自己招禍?!?/p>
“是,奴婢謹記嬤嬤教誨?!惫⒃潞躺钌罡I恚藨B(tài)無可挑剔。
這意味著,她不再是那個需要被隔離教導(dǎo)的新人,而是正式成為了雍貝勒府后宅中,一個有名分的侍妾——耿格格。
成為格格的第二日清晨,耿月禾如常卯時初刻起身,洗漱妥當(dāng),換上昨日剛領(lǐng)到的、屬于格格身份的一身水綠色細布旗裝。料子比入府時那身略好,顏色也更鮮亮些,襯得她膚色愈發(fā)白皙。她對著那面模糊的銅鏡,再次檢查了發(fā)髻和衣飾,確認一絲不亂,才輕輕推開房門。
清晨的空氣帶著露水的清冽。她按照規(guī)矩,先往正暉院方向走去,預(yù)備在院外候著,等待福晉可能的差遣或傳喚。
剛行至連接前院與后宅的一道垂花門附近,遠遠便聽見一陣略顯急促卻極有規(guī)律的腳步聲,伴隨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冰冷肅殺的氣場,如同實質(zhì)般蔓延開來。原本在附近灑掃的婆子、捧著東西經(jīng)過的小太監(jiān),瞬間如同被施了定身法,齊刷刷地停下手中動作,垂首屏息,連大氣都不敢出,空氣仿佛凝固了。
耿月禾心頭一凜,幾乎是本能地,迅速退至道旁,貼著冰冷的廊柱,深深低下頭,視線牢牢鎖住自己腳前一小塊青磚地。她甚至能感覺到自己后頸的汗毛微微立起。
腳步聲漸近,沉穩(wěn)有力,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權(quán)威感。一股淡淡的、冷冽的沉水香氣息混合著清晨的微寒,先一步飄了過來。眼角的余光,只能瞥見一雙穿著玄色織金云紋靴子的腳,步履沉穩(wěn)地從她身前幾步遠的地方走過。靴子的主人并未停留,甚至視線似乎都未曾向兩旁掃過,徑直穿過垂花門,向前院方向而去。
就在那身影即將完全消失在門洞陰影中的一剎那,耿月禾終究沒能按捺住一絲極細微的好奇——或者說,是對這位未來主宰者本能的警惕,她以幾乎無法察覺的幅度,極快地抬了一下眼睫。
驚鴻一瞥。
一個挺拔如松的背影,穿著石青色常服,肩背寬闊而平直,步伐間帶著一種刻入骨子里的冷硬與自律。烏黑的辮子垂在身后,辮梢一絲不亂。
僅僅是一個側(cè)后方的瞬間印象,甚至沒看清具體容貌,但那撲面而來的冰冷氣場,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孤高與肅殺,已如同實質(zhì)的寒冰,瞬間凍結(jié)了耿月禾周遭的空氣。她甚至能感覺到自己指尖微微發(fā)涼。
這就是雍貝勒,未來的雍正帝,胤禛。
相貌……單從驚鴻一瞥的側(cè)影輪廓看,算得上中上,至少是端正威嚴的。但那份深入骨髓的“冷”,足以讓人忽略他容貌上的任何優(yōu)勢,只剩下一種本能的敬畏與疏離。
腳步聲遠去,那股迫人的低氣壓也隨之消散。垂花門附近凝滯的空氣重新流動起來,灑掃的婆子和小太監(jiān)們這才敢繼續(xù)手中的活計,動作卻比之前更加輕悄謹慎。
耿月禾緩緩地、幾不可聞地吐出一口濁氣,后背已然沁出一層薄薄的冷汗。她重新邁開腳步,依舊低垂著頭,走向正暉院,心湖卻因剛才那短暫的一瞥而泛起波瀾。那不是悸動,而是更深沉的警醒。這位“老板”,遠非尋常意義上的上司。在他面前,一絲一毫的差錯,都可能帶來無法預(yù)知的后果。
正暉院外,已有幾位女眷候著。耿月禾的到來,并未引起太多波瀾,只有幾道或好奇或?qū)徱暤哪抗舛虝旱貟哌^她,便又收了回去。
她安靜地走到最末的位置站定,垂首斂目。不多時,一位穿著桃紅色纏枝蓮紋旗裝、梳著精巧小兩把頭、簪著赤金點翠步搖和幾朵新鮮石榴花的年輕女子在丫鬟的簇擁下款款而來。她容貌艷麗,眉眼間帶著一種毫不掩飾的張揚與得意,行走間環(huán)佩叮當(dāng),香風(fēng)陣陣。她目光掃過眾人,在耿月禾身上略停了一瞬,帶著一絲居高臨下的打量,隨即輕哼一聲,徑直站到了最靠近院門的位置。
這位,想必就是如今貝勒府里最得寵的李格格了。耿月禾心中了然。
又過了一會兒,一位穿著素凈的藕荷色旗裝、頭上只簪著兩朵絨花和一支素銀簪子的女子安靜地走來。她面容清秀,眉眼低垂,神情帶著一種近乎怯懦的溫順,默默站到了李格格稍后的位置,存在感極低。這便是宋格格了。
院門開啟,丹桂走出來:“福晉請各位格格進去?!?/p>
眾人魚貫而入。耿月禾跟在最后,步履輕緩。
明間內(nèi),烏拉那拉氏已端坐主位,穿著家常的寶藍色團花常服,氣度雍容。她臉上帶著溫和的笑意,目光掃過眾人。
“給福晉請安,福晉萬福金安?!崩罡窀衤氏乳_口,聲音嬌脆,動作利落地行下禮去,姿態(tài)倒是標(biāo)準(zhǔn),但那微微上揚的尾音和行禮時特意側(cè)向福晉、展示自己新簪子的動作,都透著一股刻意的殷勤和不易察覺的較勁。
“起來吧。”烏拉那拉氏聲音溫和,目光轉(zhuǎn)向李格格時,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無奈,隨即恢復(fù)如常。
“給福晉請安,福晉萬福金安?!彼胃窀竦穆曇艏毴跷抿福卸Y動作規(guī)規(guī)矩矩,卻顯得有些僵硬,透著拘謹。
“嗯,起來?!睘趵抢蠈λ皇锹砸稽c頭。
耿月禾深吸一口氣,上前一步,深深拜伏下去,動作標(biāo)準(zhǔn)流暢,如同演練過千百遍:“給福晉請安,福晉萬福金安。”聲音不高不低,清晰平穩(wěn),帶著新人的恭謹。
“起來吧?!睘趵抢系哪抗饴湓谒砩?,帶著一絲審視,隨即溫和道,“規(guī)矩學(xué)得不錯。往后在府里,更要謹守本分,安分度日。”
“是,謹記福晉教誨?!惫⒃潞坦Ь磻?yīng)道,起身退至宋格格身后側(cè)方。
接下來便是例行的請安問候。李格格聲音最大,言語間多是些“貝勒爺昨兒夸我新做的點心”、“園子里新開的芍藥真真兒好看,福晉若有空定要去瞧瞧”之類的話,明著是分享,暗里卻透著炫耀和試探。烏拉那拉氏只是含笑聽著,偶爾溫和地應(yīng)一兩句“你有心了”、“花開得盛是好事”,四兩撥千斤,既不接茬,也不動氣,盡顯主母的持重與寬容。
宋格格全程低著頭,絞著手中的帕子,只在被福晉問到時,才細聲細氣地回一兩句“都好”、“謝福晉關(guān)心”,再無他言。
耿月禾更是如同隱形人,垂眸斂目,呼吸都放得極輕,只將眼前這一幅“后宅眾生相”清晰地收入眼底:福晉的沉穩(wěn)持重,李格格的張揚得意與暗藏鋒芒,宋格格的沉默怯懦。每一幀畫面,都印證著她從清穿小說和前世認知中得來的印象。
請安并未持續(xù)太久。烏拉那拉氏又說了幾句勉勵大家和睦相處、安分守己的話,便讓眾人散了。
出了正暉院,李格格扶著丫鬟的手,腰肢輕擺,環(huán)佩叮咚地走在最前,徑直往自己那處據(jù)說景致最好的“怡然居”方向去了。宋格格則默默地、貼著墻根,快步走向自己那處更偏僻些的住所。
張嬤嬤不知何時已等在院外,對耿月禾道:“耿格格,隨我來吧,帶你去住處。”
耿月禾應(yīng)了聲“是”,安靜地跟在張嬤嬤身后。這次走的路徑比上次去西小院更偏了些,穿過幾道月亮門,繞過一片竹林,最終在一處名為“靜秋院”的小院前停下。
院子確實不大,只有小小的三間正房和兩側(cè)更小的耳房。位置偏僻,緊挨著后花園的圍墻,顯得有些冷清。但院內(nèi)打掃得干干凈凈,青石鋪地,墻角種著幾竿修竹,倒也清幽。
“你住東廂房?!睆垕邒咧钢鴸|邊那間,“西廂房空著。正房……暫時無人居住。”
推開東廂房的門,里面陳設(shè)簡單卻齊全:一張掛著素色帳幔的架子床,鋪著厚實些的被褥;一張榆木梳妝臺,一面清晰的銅鏡;一張圓桌配兩把椅子;一個衣柜;還有一個炭盆架。窗戶對著小院,光線比之前的倒座房好了許多。雖然位置偏僻,但勝在整潔安靜。
“粗使丫頭叫小梅,十三歲,人還算老實,就在耳房那邊。有什么雜活,吩咐她便是?!睆垕邒咧噶酥概赃叺桶亩?,“你的份例,按格格的份例走,月銀、衣料、炭火,都會按時送來。若缺什么日常用度,可稟了管事嬤嬤,按規(guī)矩支領(lǐng)。”
“是,多謝張嬤嬤。”耿月禾福身致謝。
張嬤嬤點點頭:“既安頓下了,就好好歇著吧。無事莫要隨意走動,尤其前院,是貝勒爺處理公務(wù)和待客的地方,更不可擅入。若有召喚,自會有人來通傳?!苯淮戤?,張嬤嬤便轉(zhuǎn)身離去。
小小的東廂房里,只剩下耿月禾一人,還有一個怯生生站在門口、穿著半舊青布衫子、梳著雙丫髻、低著頭不敢看人的小丫頭小梅。
耿月禾走到窗邊,推開窗戶。清冷的空氣夾雜著竹葉的微澀氣息涌入。院墻很高,只能看到一角灰蒙蒙的天空和墻頭探出的幾枝枯瘦的樹枝。位置是偏僻了些,但這份僻靜,于她而言,正是求之不得。
她轉(zhuǎn)身,看向依舊低著頭、緊張地絞著衣角的小梅,聲音放得溫和:“小梅?”
小丫頭猛地一顫,飛快地抬頭看了她一眼,又迅速低下:“奴……奴婢在?!?/p>
“以后就在這院子里當(dāng)差了?!惫⒃潞套叩阶肋呑?,“你平時都做些什么?”
“回……回格格話,”小梅的聲音細若蚊蠅,“灑掃院子,提水,跑腿傳話……還,還有……”她似乎想不出更多,急得臉都紅了。
耿月禾看著她那緊張的樣子,心中微嘆。這還是個孩子?!爸懒?。以后院子里的灑掃、提水這些粗活,還是你做。其他的……暫時沒什么特別吩咐。你只需記住一點,安分守己,做好本分,莫惹是非?!?/p>
“是!奴婢記住了!謝格格!”小梅如蒙大赦,連忙應(yīng)道。
“去吧,先忙你的去。”耿月禾揮揮手。
小梅趕緊行了個禮,幾乎是逃也似的退了出去。
房間再次安靜下來。耿月禾走到梳妝臺前,看著銅鏡中那張清麗卻帶著沉靜神色的臉。鏡中人眼神平靜無波,深不見底。
后宅中,已然窺見的、或明或暗的波瀾。
這就是她在貝勒府的開端。前路漫漫,如同院墻外那片被高墻切割的天空,狹窄而未知。她唯一能做的,便是不動聲色,在這片方寸之地,小心翼翼地,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