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舉著那個精致的八音盒，臉上掛著訓(xùn)練了無數(shù)次的、最專業(yè)的微笑，對門后那張帶著迷茫和警惕的臉說：“您好，請問是蘇晴小姐嗎？”
她點了點頭，扶了扶鼻梁上的黑框眼鏡，小聲地“嗯”了一聲。她的聲音很輕，像羽毛拂過耳畔。
“我是XX藝術(shù)品經(jīng)紀公司的項目經(jīng)理，我叫林曉?！蔽疫f上了一張早就準備好的、印著假身份的名片，“我們受一位客戶的委托，為您定制的八音盒已經(jīng)完成了，今天特地給您送過來?！?/p>
我的說辭天衣無縫。K在與她溝通時，就已經(jīng)鋪墊好了“經(jīng)紀公司”和“客戶”的存在。
蘇晴接過名片，眼神里的警惕消散了一些，但疑惑更重了：“客戶？可是……稿費不是已經(jīng)結(jié)清了嗎？”
“是的。我們的客戶對您的設(shè)計非常滿意，他覺得這幅畫充滿了童心和美好的寓言，所以特意囑咐我們，將成品也送一份給您，作為紀念和感謝?！蔽椅⑿χ?，將懷里的八音盒往前遞了遞，“希望您能喜歡?！?/p>
她看著我手里的盒子，有些不知所措。她似乎不習(xí)慣接受別人的饋贈，尤其是這樣一份看起來就價值不菲的禮物。她猶豫了半晌，才伸手接了過去，輕聲說：“謝謝……太貴重了。請您……也替我謝謝那位客戶?！?/p>
“好的，我會轉(zhuǎn)達?！蔽翼槃菡f道，“外面有點熱，方便我進去喝杯水嗎？順便跟您核對一下項目簽收單?！?/p>
這是一個完美的借口。
蘇晴愣了一下，隨即有些不好意思地側(cè)過身，把門完全打開：“哦，好的，請進。”
我走進那扇門，就像哥倫布踏上了新大陸。
與顧衍那間冷得像冰窖的公寓截然不同，蘇晴的家，是一個被陽光和色彩填滿的溫暖小窩。空間不大，但布置得溫馨而充滿了生活氣息?？蛷d的陽臺上種滿了綠植，大大小小的花盆里伸展著綠油油的葉子。墻上掛著幾幅她自己畫的插畫，色彩明亮，童趣盎然?？諝庵袕浡乃晒?jié)油和陽光混合的味道。
這里的一切，都和顧衍的世界形成了鮮明的反差。一個在云端之上，不食人間煙火；一個在塵埃之中，認真地生活。
我坐在小小的布藝沙發(fā)上，蘇晴給我倒了一杯檸檬水。我一邊假裝在包里翻找簽收單，一邊不動聲色地觀察著屋里的每一個細節(jié)。
她的畫架就立在窗邊，上面還有一幅畫了一半的稿子。畫架旁邊，是一個大大的書柜，里面塞滿了各種繪本和畫集。
我的目光，被書柜頂上擺著的一個相框吸引了。
那是一個很舊的木質(zhì)相框，里面是一張高中集體照。幾十個穿著藍白校服的青澀臉龐擠在一起。我一眼就在人群中找到了顧衍。那時候的他，還沒有如今的巨星光環(huán)，但清俊的眉眼已經(jīng)十分出挑，他站在最后一排的角落里，臉上沒什么表情，眼神卻很亮。
而在他正前方的兩排，一個戴著黑框眼鏡的短發(fā)女孩，笑得靦腆又燦爛。
是蘇晴。
照片里的他們，隔著兩排同學(xué)的距離，卻又因為這張照片，被永久地定格在了一個時空里。
“蘇小姐，您看看這個八音盒，還滿意嗎？”我將她的注意力引回到禮物上。
蘇晴抱著那個盒子，指尖小心翼翼地撫摸著盒蓋上那只手繪的貓咪，眼神里流露出一種我難以形容的復(fù)雜情緒，像是懷念，又像是悲傷。
“很……很漂亮?！彼p聲說。
“您擰一下這個發(fā)條，聽聽音樂。”我引導(dǎo)著她。
她依言，輕輕擰動了八音盒的發(fā)條。
當(dāng)《星夜囈語》那段熟悉的、帶著淡淡憂傷的鋼琴旋律緩緩流淌出來時，蘇晴的身體，猛地一顫。
她抬起頭，難以置信地看著那個八音盒，眼眶瞬間就紅了。晶瑩的淚珠在她的眼眶里打著轉(zhuǎn)，她死死地咬著嘴唇，努力不讓它們掉下來。
那一刻，我百分之百地確定了。
這個男人，在她心里，從未離開過。這首只屬于他的冷門曲子，對她而言，有著非同尋常的意義。
十年了。他成了萬眾矚目的大明星，她守著這個小小的房子，守著他們共同的回憶。這個故事，比我想象的還要……動人。
我的八卦之魂在燃燒，但理智告訴我，此刻我需要扮演一個善解人意的“林經(jīng)理”。
我抽出紙巾遞給她，用一種關(guān)切又不過分探究的語氣說：“蘇小姐，您沒事吧？是不是這首曲子……有什么特別的故事？”
她接過紙巾，胡亂地擦了擦眼睛，搖著頭，聲音帶著一絲哽咽：“沒有……只是覺得很好聽，有點感動。那位客戶……真是有心了?！?/p>
她沒有承認，但她的反應(yīng)已經(jīng)說明了一切。
“是啊，我們的客戶是一位很念舊、很溫柔的先生?！蔽夜室庹f得模棱兩可，觀察著她的反應(yīng)。
果然，聽到“先生”兩個字，她的肩膀微微一僵。
氣氛一時有些凝滯。為了打破尷尬，也為了進行下一步的試探，我指著八音盒上的貓咪，笑著說：“說起來，蘇晴小姐您真的很喜歡畫這只貓咪呢。我看過您很多作品，它好像經(jīng)常出現(xiàn)?！?/p>
她低下頭，看著那只貓，眼神變得無比溫柔：“嗯……它叫‘衍伸’?！?/p>
“衍伸？”我故作好奇，“有什么特別的含義嗎？”
她笑了笑，那笑容里帶著一絲甜蜜和苦澀：“沒什么，就是希望快樂可以無限延伸的意思?！?/p>
她沒有說出那個“衍”字的真正秘密。這個秘密，她只愿意藏在自己心里。
我看著她，忽然發(fā)現(xiàn)了一個被我忽略的細節(jié)。
她在擦眼淚的時候，她的右手，一直在微微地、不受控制地顫抖。那種顫抖很輕微，如果不仔細看，根本發(fā)現(xiàn)不了。但對于我這種以觀察為生的人來說，任何反常的細節(jié)都無所遁形。
一個插畫師，手會抖？
我的心里咯噔一下，升起一個巨大的疑問。
我裝作不經(jīng)意地將水杯遞向她，說：“蘇小姐，再喝點水吧?！?/p>
她下意識地伸出右手來接。當(dāng)她的指尖即將碰到杯壁時，那股顫抖變得更加明顯了。她似乎也意識到了，立刻觸電般地縮回了右手，換了左手來接那個杯子。
整個動作，快得只有一瞬間。但，我看見了。
她的右手，有問題。
我的大腦瞬間像被投入了一塊巨石的平靜湖面，激起了千層巨浪。
一個靠手吃飯的插畫師，慣用的右手卻會不受控制地顫抖。這對于她來說，意味著什么？這幾乎是毀滅性的打擊。
這只手，是怎么回事？是天生的，還是……后天造成的？
如果是后者，又是什么時候，因為什么造成的？
這和顧衍有關(guān)系嗎？
無數(shù)個問題在我腦中炸開，我感覺我似乎觸碰到了這個故事最核心、最黑暗的秘密。這已經(jīng)不是一個簡單的青春傷痛愛情故事了。
我強壓住內(nèi)心的震驚，臉上依然保持著微笑：“蘇小姐，您的畫稿一直都是手繪嗎？現(xiàn)在很多插畫師都用數(shù)位板了?！?/p>
她勉強笑了笑，將顫抖的右手藏到了身后，說：“嗯，習(xí)慣了。還是喜歡紙和筆的觸感?！?/p>
我沒有再追問下去。我知道，我已經(jīng)得到了今天最關(guān)鍵的信息。過度的探究只會引起她的警覺。
我拿出了早就準備好的“簽收單”，讓她簽了字。然后，我站起身，準備告辭。
“林經(jīng)理，”她叫住我，“今天……真的太謝謝你了。也請你，一定替我向那位客戶轉(zhuǎn)達我的謝意?！?/p>
“一定會的。”我點點頭，從名片夾里又抽出一張名片遞給她，“這是我的私人聯(lián)系方式。以后如果那位客戶還有什么需要，我也會通過這個號碼聯(lián)系您。當(dāng)然，如果您想對客戶說些什么，也可以隨時打給我?！?/p>
我給她留下了機會，一個可以讓她主動聯(lián)系我的機會。
走出蘇晴家，回到車里，我靠在駕駛座上，久久無法平靜。
我今天見到的，不僅僅是一個頂流巨星的“白月光”，更是一個被困在過去、被一只顫抖的右手困住的靈魂。
顧衍知道她手的事情嗎？
他一定知道。
所以，他才要用三十萬的預(yù)算，去定制一個八音盒，以一個陌生“客戶”的名義送給她。這不是一份簡單的禮物，這是一份補償，一份……贖罪。
我忽然明白了那個貓咪杯。或許是某一次，蘇晴來過他家，也或許是，他一直將她的東西留在身邊。那個杯子，是他對自己無法彌補的過錯的一種提醒。
我的手機震動了一下，是華姐發(fā)來的消息：“事情辦得怎么樣了？”
我回道：“非常順利，禮物已經(jīng)送到。對方很喜歡?！?/p>
“顧衍在公寓等你，你直接回來吧?！?/p>
我發(fā)動汽車，朝著顧衍家的方向開去。我的心情無比沉重，也無比興奮。我挖到了一個比我想象中要深邃、要沉重得多的瓜。這個瓜的背后，可能不是甜蜜，而是血和淚。
回到顧衍的公寓，他正站在客廳的落地窗前，看著外面的車水馬龍，背影顯得有些孤寂。
聽到我進門的聲音，他轉(zhuǎn)過身來。
“她……怎么樣？”他開口問道，聲音里帶著一絲連他自己都沒察覺到的緊張。
我低著頭，用一種平靜的、匯報工作的口吻說：“蘇晴小姐很驚喜，也很感動。她托我向那位‘客戶’轉(zhuǎn)達謝意。她說，禮物很漂亮，她很喜歡?！?/p>
我沒有提她哭了，也沒有提她手抖的事情。我知道，這些信息，是我的底牌，不能輕易亮出來。
顧衍聽完，沉默了很久。窗外的光線勾勒出他完美的側(cè)臉，我卻在他的臉上，看到了一閃而過的，深刻的痛苦。
他點了點頭，說：“好。我知道了。你……今天也辛苦了，早點回去休息吧。”
“好的，顧老師?！?/p>
我收拾好自己的東西，準備離開。走到玄關(guān)換鞋的時候，我無意中一瞥，看到顧衍還站在窗前。
他緩緩地抬起了自己的右手，攤開，然后又慢慢地、用力地攥成拳頭。
那個動作，仿佛帶著千鈞的重量。
我的心，在那一刻，沉到了谷底。
我徹底明白了。
蘇晴那只顫抖的右手，一定，和他有關(guān)。
蘇晴右手的故事，像一根魚刺，死死地卡在了我的喉嚨里。我感覺自己距離真相的核心只隔了一層窗戶紙，但無論我怎么努力，都無法捅破它。
顧衍那天攥緊拳頭的動作，證實了我的猜測，卻也讓我陷入了更大的迷霧。那是一個什么樣的過往，能讓一個前途無量的插畫師右手盡毀，又能讓一個站在名利之巔的頂流巨星，十年如一日地活在痛苦和自責(zé)里？
我試圖從網(wǎng)絡(luò)上尋找線索，搜索十年前江城七中附近發(fā)生過的意外事故、社會新聞，但一無所獲。年代久遠，加上當(dāng)事人都只是普通學(xué)生，根本不可能留下任何公開記錄。
這條路又斷了。
我唯一的希望，落在了蘇晴身上。我留給了她我的私人聯(lián)系方式，就像一個漁夫撒下了網(wǎng)，現(xiàn)在只能耐心等待魚兒上鉤。
可一個星期過去了，我的手機安靜得像一塊板磚。蘇晴沒有聯(lián)系我。
她把自己封閉得太久了。那個八音盒雖然在她平靜的心湖里投下了一顆石子，但漣漪過后，她似乎又選擇了回歸沉寂。
我開始有些焦躁。顧衍這邊，自從送完八音盒后，也變得更加沉默寡言。他經(jīng)常一個人在書房待到深夜，我第二天早上過去時，總能聞到房間里殘留的淡淡煙味。他從不在人前抽煙，這是他極度煩躁時才會有的表現(xiàn)。
他們兩個人，一個在城的這頭，一個在城的那頭，分享著同一種無法言說的痛苦。
我不能再等下去了。我必須主動出擊，創(chuàng)造機會。
我的目光，落在了顧衍即將進組的一部新電影上。
那是一部文藝片，叫《失語者》，顧衍在里面扮演一個因意外而失聲的畫家。為了這個角色，他已經(jīng)開始學(xué)習(xí)手語和油畫。
一個畫家角色。
一個右手受傷的插畫師。
冥冥之中，似乎有某種巧合在牽引著這一切。
我找到華姐，提出了一個大膽的建議。
“華姐，我覺得顧老師現(xiàn)在的油畫練習(xí)，還是太偏匠氣了。他需要理解一個真正畫家的生活狀態(tài)和內(nèi)心世界，而不只是模仿動作?！蔽倚⌒囊硪淼亟M織著措辭，“我建議，我們能不能找一位真正的畫家，來擔(dān)任顧老師的‘生活顧問’？不是教他技巧，而是讓他去觀察、去感受一個創(chuàng)作者的日常?！?/p>
華姐皺了皺眉：“你這個想法倒是不錯?？墒侨ツ膬赫?？知名的畫家都忙得很，哪有時間來陪太子讀書。不知名的，顧衍也未必看得上?！?/p>
“我有一個人選。”我圖窮匕見，“就是上次我們找的那個插畫師，蘇晴?！?/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