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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安堂的齋廚里彌漫著甜膩的香氣,檀木供桌被各式貢品壓得微微下沉。

少年蜷在桌案后的陰影里,右手往嘴里塞著蜜餞的動作從未停歇,腮幫子鼓得像只偷食的松鼠。

青綠色的梅脯酸得他瞇起眼,隨即撈過旁邊的大白梨啃下去,汁水順著下巴滴在靛藍色粗布衣襟上,洇出星星點點的濕痕。

“小道長...當真...不吃?”他含糊不清地問,左手正從描金果盤里抓起一把琥珀色的糖蓮子。

清風蹲在供桌另一側(cè),指尖捏著塊掉落的桃花酥。

酥餅邊緣的芝麻粒沾著灰塵,他用袖口仔細擦了三遍,又湊到鼻尖輕嗅——一股混合著杏仁與玫瑰的甜香鉆進鼻腔,讓他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他最終還是將酥餅放回原位,轉(zhuǎn)而拾起顆滾到腳邊的冬棗,用衣角擦凈后遞過去:“此物清潤,適合你病后食用?!?/p>

少年挑眉接過,咔嚓咬開脆甜的果肉:“還是你會吃!看這手法嫻熟,也是慣犯吧?”

“胡...胡說!都...都是師兄弟告知小道的!”清風臉頰漲得通紅,慌忙別過臉去。供桌燭臺上的火苗忽然跳了跳,將他窘迫的影子投在雕花梁柱上,像只被踩了尾巴的兔子。

“酥餅蘸蜜餞,快活賽神仙!”少年舀起一勺琥珀色的糖水,淋在千層酥上大口吞咽。

糖汁順著嘴角流下,他伸出舌頭舔了個干凈,忽然發(fā)現(xiàn)清風正盯著自己發(fā)愣,便把蘸滿糖水的酥餅遞過去:“嘗嘗?比你那冬棗帶勁多了?!?/p>

清風慌忙擺手,袍袖帶起的風掃過供桌,一串掛在桌邊的蜜餞山楂晃悠起來,三顆紅艷艷的果子撞在一起,發(fā)出細碎的碰撞聲。

“出家人食素,不可貪戀口腹之欲?!彼迤鹉樥f教,目光卻不由自主地瞟向那碗晶瑩剔透的糖水。

少年嗤笑一聲,自顧自地用手指蘸著糖水往嘴里送。

指尖沾染的糖霜在燭光下泛著微光,他忽然發(fā)現(xiàn)供桌擋板上刻著細密的花紋——竟是幅《八仙過?!穲D,鐵拐李的葫蘆口還留著半滴凝固的蜜漬,想來是往屆香客供奉時滴落的。

“這心安堂看著氣派,后廚倒像個藏污納垢的好地方?!彼弥讣讚钢J紋里的糖渣,忽然摸到塊凸起,“欸,這里好像有字?!?/p>

清風湊近一看,果然在漢鐘離的扇子底下刻著行小字:“祥元三十年,王二偷食于此,得蜜三斤?!弊舟E歪歪扭扭,末尾還畫了個咧嘴笑的小人。

“觀里老人說,道觀建了已有二百年了。”清風摸著那些被歲月磨平的刻痕,“說不定每個偷食的人都想留點記號?!?/p>

少年眼睛一亮,當即抓起塊沾著糖水的杏仁餅,在旁邊空白處按了個清晰的手印:“那我也留個念想,就叫...餓鬼李心到此一游!”

“使不得!”清風連忙去攔,卻被少年靈活躲開,已暗暗記住‘李心’這個名字。

少年已經(jīng)用指尖蘸著濃糖水,在手印旁邊畫了個歪歪扭扭的笑臉,“怕什么?反正這里到處都是偷吃的痕跡?!彼钢荷蠏熘母刹?,“你看那串臘腸,分明是葷腥之物,擺在這里算什么規(guī)矩?”

清風抬頭望去,果然見房梁掛鉤上懸著串油光锃亮的臘腸,暗紅的腸衣上還沾著幾?;ń?。

他頓時漲紅了臉:“定是山下香客帶來的供品,小道...小道稍后便去稟報師叔清理。”

“裝什么正經(jīng)。”李心撇嘴,忽然壓低聲音,“我跟你說,我以前住的地方,后廚的老鼠比貓還肥。有次我半夜餓醒,看見廚子偷摸煮豬頭肉,那油香味...”他咂咂嘴,忽然意識到自己說得太投入,便打住話頭,抓起個蘋果狠狠咬了一口。

果肉的清甜在舌尖散開,卻沒壓住心頭翻涌的情緒。他望著供桌盡頭那盞長明燈,火苗明明滅滅,恍惚間竟看成了怪老頭書房里的煤油燈。

那盞黃銅燈座總被油煙熏得發(fā)黑,怪老頭卻寶貝得緊,每天用細布擦拭三遍,直到能照出人影才肯罷休。

“小施主?”清風見他忽然發(fā)怔,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可是哪里不適?”

李心猛地回神,蘋果核從手中滑落,滾到供桌底下發(fā)出沉悶的響聲?!皼]什么。”他抹了把臉,才發(fā)現(xiàn)不知何時已淚流滿面。

“我...我在這里沒有家?!彼鋈婚_口,聲音沙啞得像被砂紙磨過,“我在任何地方都沒有過家?!?/p>

清風握著冬棗的手猛地收緊,青綠色的果皮被捏出幾道指痕?!靶∈┲髂獋?。”他笨拙地安慰,“這世道便是如此,天災(zāi)人禍,妖魔橫行,天下雖大又有誰是有家之人呢?”

“天災(zāi)?人禍?妖魔?”李心像是聽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話,突然放聲大笑,眼淚卻流得更兇,“***給我干哪兒來了?”

他記得自己明明躺在醫(yī)院的病床上,心電監(jiān)護儀發(fā)出刺耳的長鳴,護士推著除顫儀跑來時,他最后看見的是窗外飄著的塑料袋,像只斷了線的白風箏。

怎么一睜眼就到了這鬼地方,聽著些神神叨叨的話?

“噓~小施主待會再哭,有人來了?!鼻屣L忽然捂住他的嘴,拽著他往桌底鉆。供桌布垂下的流蘇掃過李心的臉頰,帶著股淡淡的檀香混合著食物的甜膩氣。

兩人剛在塵埃遍布的地面趴好,就聽見腳步聲由遠及近。清一的聲音先傳了進來:“昨日祈福結(jié)束后,令媛可有服用丹藥?病情可有好轉(zhuǎn)?”

“道長掛懷,張誠感激不盡?!币粋€略顯臃腫的聲音響起,伴隨著腰間玉佩的碰撞聲,“小女昨夜安穩(wěn)睡了四個時辰,已無先前驚厥之狀。還要多謝尊師賜下的凝神丹!”

李心透過桌布縫隙往外看,只見個身穿錦緞長袍的胖子正拱手作揖,腰間懸掛的羊脂玉佩足有巴掌大,在燭光下泛著溫潤的光澤。

清一站在他對面,左手攏在袖中,神情比上午見面時肅穆了許多。

“張施主常年施齋布粥,積德行善,令媛自會得到天尊庇佑?!鼻逡徽Z氣誠懇,目光卻掃過供桌——那里還擺著李心啃了一半的蘋果,果皮被啃得坑坑洼洼。

他眼底閃過一絲笑意,卻不動聲色地側(cè)身擋住了張誠的視線。

張誠感激涕零地作揖:“若小女能平安長大,張某定要為白鹿觀重塑金身,再捐百畝良田!”

“施主有此心意,天尊定會知曉?!鼻逡惶质疽馑渥?,目光落在供桌角的糖水碗上——碗沿還沾著半片酥餅碎屑。他輕咳一聲,端起桌上的涼茶遞過去:“施主一路辛苦,先喝口茶潤喉?!?/p>

桌下的李心看得真切,忍不住用胳膊肘捅了捅清風,小聲嘀咕:“這清一看著陰陽怪氣,倒還懂點人情世故?!?/p>

清風沒好氣地瞪他一眼,指了指地上的蘋果核——那是李心剛才慌亂中踢到桌腿邊的,此刻正滾向來人的腳邊。

他急得滿頭大汗,伸手想去撈,卻不小心碰倒了堆在桌底的空酒壇。

“哐當”一聲輕響,壇口磕在青磚地上,驚得張誠猛地回頭。

清一反應(yīng)極快,抬手拂過桌面,一串銅錢從袖中滑落,叮叮當當?shù)氐粼诠┳老拢骸霸S是老鼠碰倒了香客供奉的錢罐?!彼χ忉?,腳尖卻不動聲色地將蘋果核踢進了壇子里。

張誠這才松了口氣,擦了擦額頭的汗:“說來也怪,自從小女染了怪病,家中便陸續(xù)有人萎靡不振?!?/p>

清一聞言皺眉,從懷中取出黃紙符:“此乃安神符,貼于令媛床頭可避邪祟。擇日我再去府上為令媛施針,保管藥到病除?!?/p>

“多謝道長!多謝道長!”張誠雙手接過符紙,如獲至寶地貼身收好。

李心在桌下翻了個白眼,心想這胖財主看著精明,怎么就信這些鬼畫符。他剛要跟清風吐槽,卻見清一忽然朝供桌方向眨了眨眼,嘴角勾起一抹促狹的笑。

“還請張施主移步偏廂稍待,內(nèi)有新鮮果蔬茶點以候?!鼻逡惶忠?,目光掃過供桌時停頓片刻,“我去稟告師尊,稍后便來陪施主詳談?!?/p>

兩人腳步聲漸遠后,清風才長舒一口氣,癱坐在地上抹汗:“嚇死小道了。”

李心卻盯著清一離去的方向若有所思——剛才那道士明明看見他們留下的痕跡,卻故意遮掩過去,這葫蘆里賣的什么藥?

他剛要開口,忽然聞到一股熟悉的香味,低頭一看,原來自己剛才掙扎時,把半塊桃花酥壓在了身下,酥皮混著灰塵沾滿了衣襟。

“呸呸呸!”他拍打著衣服上的碎屑,忽然覺得不對勁,“這清一故意引開那胖子,難道是想...”

話音未落,就聽外面?zhèn)鱽砬逡坏穆曇簦骸扒屣L師兄在里面嗎?我拾到你掉落的念珠了。”

清風臉色大變,慌忙把李心往更深的桌底推:“快躲好!千萬別出聲!”

李心被推得撞在壇壁上,后腦勺磕到個硬物,伸手一摸竟是個倒扣的銅盆。他靈機一動,將銅盆罩在頭上,只留條縫隙觀察外面。

清一推門而入時,手里果然捏著串紫檀念珠。他慢悠悠地走到供桌前,拿起那碗糖水喝了一口,咂咂嘴道:“這蜜餞糖水,還是張員外家的廚子做得地道。”

躲在桌下的李心差點笑出聲——這道士果然是個慣犯。

清風屏住呼吸,看著清一拿起塊李心啃過的蘋果,竟也咬了一大口。果皮落地的聲音在寂靜的后廚格外清晰,驚得梁上幾只麻雀撲棱棱飛起,撞得窗欞吱呀作響。

“師兄還不出來?”清一笑著敲了敲桌面,“再躲下去,這桌貢品可就被我吃光了?!?/p>

清風這才訕訕地從桌下爬出來,拍著身上的灰塵:“師弟怎知我在此處?”

“除了你,還有誰會帶著外人來偷食?”清一挑眉,目光掃過桌底,“那位小施主也出來吧,總不能讓你一直待在老鼠窩里?!?/p>

李心悻悻地掀開銅盆鉆出來,頭上還沾著幾根蜘蛛網(wǎng)。他瞪著清一:“你故意的?”

“故意什么?”清一裝傻,將剩下的半塊蘋果遞過來,“張員外家的冰糖心,甜得很?!?/p>

李心一把拍開他的手:“少來這套!你剛才要是把那胖子叫回來,我們可就慘了?!?/p>

“我為何要那么做?”清一聳聳肩,拿起塊桂花糕慢條斯理地吃著,“劫富濟貧,本就是功德一件?!?/p>

李心被他看得渾身不自在,轉(zhuǎn)身問清風:“現(xiàn)在怎么辦?你要去坦白?”

清風面露難色,搓著衣角道:“偷吃貢品乃犯觀規(guī),小道必須向師尊請罪。”他看了眼李心,“但我會說是自己所為,絕不牽連李心施主。”

“算你有良心。”李心撇嘴,忽然想起什么,“對了,那胖子女兒得了什么?。恳埬銈冞@的道士祈福?”

清一聞言臉色微變,收起玩笑神色:“此事與你無關(guān),休要多言。”

“切,神神秘秘的?!崩钚牟灰詾槿?,拍了拍肚子,“吃飽喝足,我該去哪兒溜達溜達?”

清風連忙叮囑:“觀內(nèi)空曠之處皆可參觀,切勿步入殿內(nèi)?!?/p>

“尤其玉皇殿正在舉行七日祈福,閑雜人等不得打擾!”清一鄭重補充道。

“知道了知道了?!崩钚牟荒蜔┑負]手,看著清風和清一離去的背影,嘴角勾起一抹壞笑——越是不讓去的地方,他越想去瞧瞧。

他溜出心安堂時,恰逢午后陽光最盛。青磚鋪就的甬道被曬得發(fā)燙,腳踩上去像踩著塊暖玉。道旁的紫玉蘭開得正盛,花瓣邊緣泛著淡淡的金光,風一吹落英繽紛,沾得他滿身都是甜香。

轉(zhuǎn)過三重月洞門,忽聞松濤陣陣。抬頭望去,只見成片的蒼松翠柏遮天蔽日,枝干交錯間漏下的光斑在地上跳躍,像無數(shù)只追逐嬉戲的金蝶。

李心沿著蜿蜒的石階上行,忽然聽見一陣清脆的鈴聲,抬頭看見檐角鐵馬在風中搖曳,六只銅鈴上分別刻著“風、雷、雨、電、云、霧”六字,碰撞聲竟隱隱帶著韻律。

“松聲入殿琴音靜,云氣侵階鶴夢閑?!彼挥勺灾鞯啬畛鲞@句詩,想起怪老頭曾說這是前朝隱士為道觀題寫的楹聯(lián)。

那時他躺在病床上,怪老頭就坐在床邊,用留聲機播放著古琴曲,說等他病好了,就帶他去尋訪這樣的仙境。

如今仙境就在眼前,怪老頭卻不知身在何方。李心鼻子一酸,眼眶又紅了。他抹了把臉,繼續(xù)往上走,忽然發(fā)現(xiàn)石階縫隙里長著株奇異的植物——葉片呈七角形,邊緣泛著淡淡的藍光,用手一碰,葉片竟像含羞草般蜷縮起來。

“這是什么鬼東西?”他正看得入神,忽然聽見前方傳來腳步聲,慌忙躲進旁邊的灌木叢。枝葉劃破了手背,滲出的血珠滴落在那株奇草上,藍光竟瞬間暴漲,嚇得他趕緊捂住嘴。

三個身穿灰袍的小道童提著食盒走過,其中一個說道:“聽說今日玉皇殿的祈福儀式格外隆重,初塵監(jiān)院特意啟用了鎮(zhèn)觀之寶?!?/p>

“什么寶貝?”另一個追問道。“好像是面刻著《雷經(jīng)》的銅鐘,據(jù)說敲響時能引來天雷。”

“噓!休得妄議!”年長的道童呵斥道,“這等天機豈是我等能議論的?”

三人漸行漸遠后,李心從灌木叢里鉆出來,拍著身上的草屑——玉皇殿?聽起來倒是比那心安堂有趣多了。他看了眼通往山頂?shù)氖A,又望了望遠處云霧繚繞的峰巒,毫不猶豫地朝更高處走去。


更新時間:2025-09-03 09:48:5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