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皇殿
石階盡頭是片開闊的平臺，青石板被往來的腳步磨得發(fā)亮，邊緣處生著幾簇倔強的青苔，在石縫間探出頭來。
平臺中央矗立著一座宏偉的殿堂，飛檐翹角，氣勢恢宏，仿佛一頭蟄伏的巨獸，守護(hù)著山間的寧靜。
朱紅的殿門緊閉，門環(huán)上的云龍雕刻栩栩如生，龍鱗的紋路清晰可辨，仿佛下一秒就要騰云駕霧而去，沖破云霄。
兩旁的石柱需兩人合抱，柱身刻著燙金對聯(lián)：“玉殿凌霄，統(tǒng)攝三界諸天；金闕鎮(zhèn)地，安鎮(zhèn)萬方生民?！惫P力遒勁，墨跡中隱隱有金光流轉(zhuǎn)，細(xì)看時卻又歸于平淡。
“不會吧，我這是自帶導(dǎo)航嗎？”李心扶著旁邊的古松喘著氣，目瞪口呆地看著眼前的玉皇殿。這棵古松蒼勁挺拔，樹干需要兩人合抱，樹皮上布滿溝壑，如老人臉上的皺紋，刻滿了歲月的痕跡。
他猶豫片刻，還是繞到殿后。墻角有棵歪脖子松樹，枝干虬曲，像一條探向天空的手臂，恰好伸向殿頂?shù)娘w檐。
李心深吸一口氣，抓住橫生的枝椏向上攀爬。松針扎得手心發(fā)癢，密密麻麻的刺痛感順著指尖蔓延。
樹身并不粗壯，每向上一寸，枝干便微微晃動，嚇得他緊緊抱住樹干，直到在靠近屋檐的地方找到個舒服的樹杈坐下，才敢松口氣。
從這個角度望去，整個玉皇殿的屋頂盡收眼底。青灰色的瓦片層層疊疊，如魚鱗般整齊排列，瓦片邊緣泛著淡淡的青光，那是常年受日月精華滋養(yǎng)的痕跡。
屋脊兩端的龍形琉璃瓦當(dāng)在陽光下熠熠生輝，龍首怒目圓睜，仿佛在注視著下方的一切。
殿角的銅鈴還在輕響，風(fēng)一吹便發(fā)出“叮當(dāng)”的脆響，李心忽然發(fā)現(xiàn)每只鈴舌都是北斗七星的形狀，碰撞時發(fā)出的聲音竟與自己心跳莫名合拍。
他正看得入神，忽然聽見殿內(nèi)傳來悠揚的鐘聲。
那聲音不似凡響，渾厚而悠遠(yuǎn)，仿佛從九天之外傳來，震得他耳膜嗡嗡作響，連帶著樹杈都微微顫動。
鐘聲里帶著一股奇異的力量，順著空氣鉆進(jìn)四肢百骸，讓他渾身的血液都仿佛沸騰起來。
李心精神一振，知道正主要登場了。
他調(diào)整坐姿，小心翼翼地挪到靠近殿頂透氣窗的位置。
透氣窗是鏤空的木雕，刻著繁復(fù)的云紋，恰好能讓他看清殿內(nèi)的情景：三十六名道士身著道袍，分作六列，手持各式法器，正在舉行一場神秘的儀式。
他們的動作整齊劃一，每一步都踏在固定的方位，仿佛腳下有看不見的軌跡。
而這，僅僅是這場驚天動地的祈福大典的開端。
悠揚的古鐘聲響起時，銅鐘內(nèi)壁的《雷經(jīng)》刻紋忽然亮起，震出一縷熏香。那香氣醇厚而清冽，不似凡俗的氣味他 ，混著殿外松濤聲，嗡嗡地往人骨頭縫里鉆，像是天尊在云端輕叩指節(jié)，帶著種不容置疑的威嚴(yán)。
道士們緩緩抬起雙手，開始吟唱古老的經(jīng)文，聲音低沉而富有韻律，在殿內(nèi)盤旋回蕩，如層層漣漪擴散開來。
在經(jīng)文的指引下，他們手中或揮動法器，或輕拂拂塵；腳踩禹步，踏八卦方位，走出看似曲折雜亂的線路，實則每一步都對應(yīng)著北斗七星的軌跡。
每一步落下，腳下青磚會亮起北斗七星的光紋，光紋便與空中的星象產(chǎn)生共鳴，發(fā)出細(xì)微的“嗡鳴”，那聲音雖輕，卻直抵人心。
隨著儀式的深入，周圍的空氣變得愈加凝重神秘。
殿內(nèi)的香煙不再隨意飄散，而是凝聚成一條細(xì)長的煙柱，筆直地沖向殿頂，如一條連接天地的紐帶。
道士們忽而一齊停步手結(jié)玄令，閉目凝神，口中的經(jīng)文也漸漸低沉，直到最后一縷經(jīng)文余音落下，他們才紛紛睜開眼，眼神中閃爍著異樣的光芒。
隊伍之首的紅袍道人向前一步，左手變化玄令，拇指掐住手心的勞宮穴，大喝一聲：“弟子恭請九天應(yīng)元雷聲普化天尊現(xiàn)世，愿天尊賜下福澤，福庇云陸張氏小女，祛邪辟災(zāi)，百無禁忌！”聲音洪亮如雷，震得殿梁上的灰塵簌簌落下。
他右手持桃木劍，劍尖挑起案桌上的一張符咒，猛地甩向半空——那符咒不是尋常的黃表紙，而是用辰砂混著雞冠血畫在梧桐葉上，葉邊還綴著三枚銅錢，呈“天圓地方”之態(tài)，正是請雷尊必用的“三才符”。
“天地玄宗，萬炁本根。廣修億劫，證吾神通！”紅袍道人再次開口，聲音里帶著股決絕的力量。
“轟～轟隆隆～”話音剛落，青空突兀炸起一陣悶雷，震得整個玉皇殿都在顫抖。
白日之中一道閃電憑空出現(xiàn)，如銀蛇狂舞，準(zhǔn)確無誤擊中符咒。
奇異的是，這閃電并非銀白色，而是呈現(xiàn)深紫紋路，如活物般在符咒上爬行，所過之處，梧桐葉瞬間燃起幽藍(lán)的火焰。
燃燒后的灰燼不是灰色，而是化作點點藍(lán)光飄向天穹，如同無數(shù)顆流星墜落，美得讓人窒息。
“雷尊降詔，九天應(yīng)元。吾持桃劍，斷此邪氛！”紅袍道人手持桃木劍，劍尖指向空中飄散的藍(lán)光，聲音里充滿了敬畏與堅定。
待到余燼完全隨風(fēng)而散，殿中的煙霧恰好完全消散，空氣變得清明通透，仿佛被雨水洗刷過一般。
紅袍持劍道人面向供桌作揖高聲道：“弟子恭送九天應(yīng)元雷聲普化天尊！”
“弟子恭送九天應(yīng)元雷聲普化天尊！”場中三十五名道人和周遭觀看的眾人皆拱手齊聲道，聲音整齊劃一，在殿內(nèi)久久回蕩。
煙縷從香爐飄出，如一條游絲，緩緩飄到玉皇殿中的一角，又順著透氣窗的縫隙鉆了出來，恰好飄到正坐在樹枝上的李心身旁。
煙霧繞著他發(fā)梢轉(zhuǎn)了三圈，帶著淡淡的檀香，才慢悠悠跌進(jìn)他眼里——那里頭映著雷火、符咒，還有自己模糊的影子，像一場看不太懂的皮影戲，光怪陸離，卻又透著股說不出的莊嚴(yán)。
李心坐在樹枝上蕩著腿，不時從衣兜中拿起“劫富濟貧”時留下的干果放進(jìn)嘴里，津津有味地看著，嘴角還沾著點糖渣。他低聲自語：“這特效比電影院還熱鬧......”
“呵呵。小把戲罷了，何奇之有。”一道突兀的陰柔聲音在耳畔響起，帶著毫不掩飾的嘲諷。
李心下意識回頭，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抱劍躺在距離自己三丈遠(yuǎn)的樹干上。那人穿著玄色道袍，下擺垂落，被風(fēng)吹得像只展開的蝙蝠翅膀，正是清一。
清一輕笑一聲，左手打了個響指。一簇幽藍(lán)火苗在他指尖騰起，跳躍不定，映得他瞳孔泛著奇異的光澤：“道家神通非凡人可以覬覦的?！被鹈缤蝗卉f高半尺，化作只迷你火龍繞著他的手腕轉(zhuǎn)圈，灼燒的熱浪卻絲毫未波及道袍，仿佛那火焰只是幻影。
李心看得真切，剛要開口詢問，一陣狂風(fēng)毫無征兆地刮過，力道之大，差點把他從樹杈上掀下去。
他死死抱住樹枝，衣兜里的干果嘩啦啦全被卷走，一顆顆在空中劃出弧線，精準(zhǔn)地落進(jìn)清一攤開的袍袖中，像是被無形的線牽引著。
“謝了。”清一舉起顆蜜棗晃了晃，嘴角勾起抹狡黠的笑，“心安堂的賬還沒跟你算呢。偷了貢品不算，還敢編排我，膽子倒是不小?！?/p>
“我偷你家米了還是掘你家墳了？”李心翻了個白眼，往樹干深處挪了挪，遠(yuǎn)離這個不速之客。
松針劃破手背，滲出的血珠滴在衣襟上，洇出朵小小的紅梅。
他忽然注意到清一的劍穗是黑色的，與其他道士的紅色不同，穗子末端墜著枚銀質(zhì)的鈴鐺，形狀像只閉合的貝殼，在風(fēng)中安靜地垂著，沒有發(fā)出一絲聲響。
僵持間，一顆花生米突然彈中了李心的后腦勺，力道不大，卻帶著明顯的挑釁。
“??！”李心抱著后腦勺轉(zhuǎn)過來，怒目而視：“你有病??！”
清一聞言，手中的干果盡數(shù)掉落于地，臉上的笑容瞬間消失，眼神變得冰冷：“好好好，你小子是第一個敢這么跟我說話的。”
隨即一個縱躍，如貍貓般輕盈地落到李心身旁的樹杈上，左手掐手訣，右手毫不客氣地抓住他的衣領(lǐng)，將勒得脖頸發(fā)紅的李心提到地上。
李心雙腳落地時踉蹌了一下，差點摔倒。清一居高臨下地看著他，語氣帶著威脅：“好小子，咱們來算算，偷吃貢品，擅闖玉皇殿，偷看祭祀祈福大典，還有頂撞道門仙長，就算抓你到靈官殿去你也罪無可赦！”
清一的臉湊得極近，李心能聞到他身上的龍涎香，比供桌上的香爐里的味道更濃郁，還夾雜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墨香。道人指尖冰涼，扣在后頸的力道卻越來越重，讓他呼吸都變得困難。
“有本事就把我抓去靈官殿?。≌l怕誰！”李心梗著脖子，毫不示弱地扯開嗓子大叫道，盡管脖子被勒得生疼，氣勢卻絲毫不減。
“你......”清一抬起左手化掌作勢欲打，眼中怒火熊熊，仿佛下一秒就要落下。
......
“清一！”一聲大喝在兩人耳邊炸開，如平地驚雷，震得李心頭皮發(fā)麻，連腳下的地面都仿佛顫了顫。
“李施主，小道可算找到你了！”緊接著傳來清風(fēng)清脆的聲音，帶著明顯的焦急。
迎面走來的兩個身影中，清風(fēng)小跑到李心身前，擋在他和清一中間，而后警惕地盯著清一，像只護(hù)崽的小獸。
清一尷尬地把李心放下，輕拍幾下李心肩膀，用只有兩人能聽到的聲音傳音道：“方才與小兄弟嬉鬧，小兄弟切勿掛懷！”說完，便轉(zhuǎn)身向那高大身影走去。
“清一見過師尊！”清一恭敬執(zhí)禮，腰彎得極低，與剛才的囂張判若兩人。
“張氏眾人尚在客堂，汝不去待客，何故滯留此地？”說話者中氣十足，身高八尺，身形挺拔，不茍言笑，身著紅色道袍，背負(fù)三尺青鋒，劍柄刻有雷紋，與祭祀時的雷電隱隱呼應(yīng)，正是那位主持祈福大典的紅袍道人。
李心一看來者便是方才祭祀時的紅衣道人，不等清一回應(yīng)便搶聲道：“仙長，此人剛剛想要毆打我！”他指著清一，語氣里滿是委屈。
“嗯？”紅衣道人聞言，眉頭微蹙，疑惑地看向清一，眼神銳利如劍，似要穿透人心。
“我...我方才與這位小施主嬉...嬉戲于此，何來毆打一說！”清一額頭上滲出細(xì)密的汗珠，看向李心，表情懇切：“小施主，方才玩得可算盡...盡興？”
“仙長，此人剛剛想要毆打我！”李心不看清一，只是一味地復(fù)述。
“哼！清一，還不從實說來！”紅衣道人慍怒道，聲音里帶著威嚴(yán)，讓周圍的空氣都仿佛凝固了。
清一連忙彎腰執(zhí)禮，額頭已是細(xì)密的汗珠，幾個沉重呼吸后咬牙道：“稟師尊，此人偷吃貢品，擅闖玉皇殿，偷看祭祀祈福大典，還有頂撞道...道門..道門......”
“我頂撞誰了，道門什么，道門仙長嗎，你也配仙長二字嗎！”李心大叫道，聲音比剛才更響亮，帶著濃濃的嘲諷。
“小...小子，別欺人太甚！”清一盯著李心咬牙道，拳頭緊握，指節(jié)泛白，若不是礙于師尊在場，怕是早已動手。
“放肆！”紅衣道人怒道，隨即看向李心，平靜地說：“偷吃貢品，擅闖玉皇殿，偷看祭祀祈福大典...施主有何解釋?！?/p>
“去客堂偷吃就是他教唆我和小道士去的，不信你問小道士！“李心指著清一，而后看向清風(fēng)。
“稟初塵師叔。正是清一師弟提議我倆去心安堂覓食?！鼻屣L(fēng)上前一步，向名叫初塵的高大道士執(zhí)禮。
初塵點點頭，看向李心：“還請施主繼續(xù)說?！?/p>
“我翻墻進(jìn)玉皇殿后一直掛樹上從未落地，何來擅闖玉皇殿一說，是他強行給我拽下來的！”李心又指向清一，清一此時已經(jīng)是汗流浹背。
李心繼續(xù)道：“至于偷看祭祀祈福大典，本就是為他人祈福消災(zāi)，為何不讓他人觀看。莫非是那什么雷神天尊不喜在世人面前降下福澤嗎？”
“大膽，九天應(yīng)元雷聲普化天尊的名號豈是你能胡謅的！”清一應(yīng)激似的直起腰，復(fù)指向李心。
“放肆！”初塵惱怒道：“看來是近日為師疏于管教，讓你越來越無法無天了！”
“師...師尊息怒......”清一聞言“噗通”一聲跪下，頭埋得很低，再不敢多發(fā)一言，渾身都在微微顫抖。
紅衣道人平靜地看向李心：“李施主此番話倒也敏捷，只是劣徒天性頑皮實則并無惡意，還望施主切莫放在心上?！?/p>
李心只是與之對視，一聲不吭，心里卻在盤算著該如何應(yīng)對。
紅衣道人復(fù)看向清風(fēng)：“祈福確是為眾生祈福，本觀無須敝帚自珍。待得午時送天官儀式，師侄可邀張氏眾人前來觀禮?！?/p>
“諾，弟子遵命?！鼻屣L(fēng)執(zhí)禮回應(yīng)，長舒了一口氣。
“清一，且去思過崖自省，一旬后汝當(dāng)與清風(fēng)論劍?！奔t衣道人平靜道，依舊是背對著清一，語氣中聽不出喜怒。
“諾...謹(jǐn)遵師命......”清一喪氣地起身，怒視清風(fēng)和李心二人一眼，隨紅衣道人離去，腳步沉重。
......
（備注：小道此處寫的送天官儀式，并不是供奉道教護(hù)法神將王靈官的儀式。在此方世界中，天官代指道教的神仙。每每有天尊入世庇護(hù)世人，道家就會舉行對應(yīng)的請神、送神儀式，此處的送天官儀式即送九天應(yīng)元雷聲普化天尊儀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