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高二那年秋意漸濃的時候，命運的齒輪似乎覺得上次轉動得還不夠，又一次為我們悄然撥動了指針。
那是一個彌漫著粉筆灰和陽光味道的平凡午后，班主任將一張嶄新的座位表貼在講臺旁。同學們一窩蜂地涌上去，嘰嘰喳喳地尋找自己的名字。我擠在人群外圍，心跳莫名地快。當終于看到自己的名字，再順著表格的軌跡看到那個烙印在心底的名字就出現(xiàn)在斜后方時，我?guī)缀跬Ｖ沽撕粑覀兂闪饲昂笞馈?/p>
搬動書本和桌椅的嘈雜聲中，我的世界卻異常安靜。我僵硬地整理著新課桌，連呼吸都放得很輕。直到一股熟悉的、淡淡的洗衣粉清香混合著陽光的味道從他那個方向隱約傳來，我才真切地意識到，他就在我身后，不過一米的距離。
這個距離，近到我能看清他校服衣領上細微的紋路，近到他偶爾彎腰撿筆時，發(fā)梢會掠過我的椅背；近到他和他同桌低聲討論數(shù)學題時，每一個氣音都清晰可辨；近到我每一次看似自然的轉身或回頭借東西，都需要暗自積蓄許久的勇氣。命運似乎已經(jīng)把他推到了我觸手可及的地方，仿佛在我耳邊低語：這一次，你該主動了。
可是，我依然太慫了。
那些在深夜里反復排練過的、輕松有趣的對話開場白，一到他面前就潰不成軍。我的勇氣像被針扎破的氣球，瞬間癟了下去。我能做到的，只是在他低頭專注寫字時，假裝看向窗外，目光卻貪婪地流連于他低垂的睫毛和握筆的修長手指；只是在他和旁人談笑風生時，豎起耳朵，默默記下他喜歡的電影和討厭的蔬菜。
最終，笨拙的我所能想到的最好策略，就是那可笑的“曲線救國”。
我開始把媽媽每天塞進我書包里的進口餅干、新鮮水果，分給他的同桌——也就是我的正后桌。我會轉過身，把零食放在他同桌的桌上，努力讓自己的笑容看起來自然又隨意：“我媽帶多了，幫忙消滅一點呀?！?然后，眼神總會“不經(jīng)意地”掠過他，再飛快地收回。
我開始“借題發(fā)揮”，拿著明明會解的數(shù)學題，轉過身去請教他的同桌，在對方講解時，我的心卻懸在另一側，用全部的感官去捕捉他的反應——他有沒有停下筆？他有沒有在聽？他會不會覺得這個問題太簡單？
漸漸地，我和他的同桌成了可以課間閑聊、分享零食的“半熟”朋友。而我所有努力的終極目標，不過是希望這道曲線投射出的光芒，能微弱地照亮我真正想靠近的星球，期待著他的目光能因此在我身上多停留一秒，期待著他或許某一天會自然而然地加入我們的話題。
有時，在我和他同桌說笑時，我能用眼角余光捕捉到他的目光似乎從書本上抬起，落在我飛揚的發(fā)梢或嘴角，但當我心臟狂跳、幾乎要鼓起勇氣回望時，他卻早已重新埋首于書本，只留給我一個安靜的側影，仿佛那瞬間的注視只是我的又一場幻覺。這種若即若離、無法確認的感覺，讓我的心情像坐上一架失控的秋千，在“他好像注意到我了”的云端和“一切都是我想太多”的谷底之間反復跌宕。
也許暗戀就是這樣，明明對方近在咫尺，呼吸可聞，卻還是要在心里千回百轉，繞很遠很遠的路。但至少，這一次，命運遞過來的線頭，我終于顫抖著，用了一種最迂回的方式，嘗試著去握緊。這條路雖然迂回，卻終于讓我聽見了來自他世界的一點真實回音。
后來，我與他的同桌們，那個起初被我當作“曲線救國”跳板的男生雄，竟然真的成了無話不談的摯友。這大概是那段晦澀暗戀里，命運贈予我的、最出乎意料卻也最珍貴的禮物。
起初的每一次交談，確實都藏著一點小心翼翼的“目的”。分享零食時，總會多備一份；討論問題時，總會把椅子挪得更近一些，讓笑聲稍微再響亮一點——所有這些看似自然的舉動，都只為了能讓我名字的音節(jié)能更頻繁地落入他（我真正在意的那個人）的耳中。
然而，不知從何時起，我與后桌們的互動，悄然褪去了那層刻意的表演。我們開始真正地關心對方，會為了一道物理題爭得面紅耳赤，也會在月考失利后，默契地一起去操場跑圈，沉默卻有力地陪伴彼此。
那段看似“曲線救國”的路，走著走著，竟通向了一片我未曾奢望過的廣闊綠洲。我們成了真正意義上的“鐵哥們”，會互相嘲笑對方的糗事，也會在對方需要時毫不猶豫地兩肋插刀。這份友誼的光芒，甚至漸漸掩蓋了最初那個讓我開啟這段關系的、朦朧的初衷。
我們依然會在某個平凡的日期開啟聊天，天南地北地閑聊，從工作煩惱聊到人生理想，一如當年在課桌下傳著紙條的模樣，我所有的心事都可以跟他訴說，包括我暗戀的沛。
在與沛前后桌的那些日子里，并非只有小心翼翼的竊喜和迂回的心事，也曾有過那些默默吃醋、心里泛酸的時刻。
我的同桌曦，是個典型的好學生——成績優(yōu)異，思維敏捷，尤其是理科，好得令人羨慕。而更讓我在意的是，她性格開朗大方，與他討論起問題時總是那么自然流暢，毫不怯場。
每每到了課間或是自習課，他們之間的互動便成了我最甜蜜的折磨。曦會很自然地轉過身，把練習冊攤在他的桌面上，指尖點著題目，眉頭微蹙：“這道題你的思路是什么？”他便也低下頭，接過筆，流暢地演算起來。他們靠得很近，發(fā)梢有時幾乎要碰在一起。
我則僵在一旁，手里緊緊攥著筆，假裝沉浸在書本里，可全部的注意力都被身后那片小天地吸走了。他們的低聲討論像背景音一樣持續(xù)不斷地傳入我的耳朵，每一個音節(jié)都讓我心神不寧。當他用一個巧妙的解法引得曦恍然大悟般地發(fā)出“哦——”的一聲，或是當曦說出一個他未曾想到的切入點，讓他笑著贊嘆“可以??！”時，我的心里就像打翻了一瓶陳醋，酸澀的情緒咕嘟咕嘟地冒著泡。
那種感覺難以言喻。我既希望他優(yōu)秀耀眼，又害怕他的光芒被太多人看見，尤其害怕被像曦這樣明媚又優(yōu)秀的女孩看見。我只能低下頭，用力地在草稿紙上寫著畫著，把那份莫名的委屈和一點點自卑，都狠狠地摁進紙纖維里。
偶爾，曦會意識到我的安靜，會轉過頭來好心問我：“我們在說這道題，你要不要一起聽？”我卻總是慌忙搖頭，擠出一個僵硬的笑容：“沒事，你們說，我這題還沒看完。”仿佛只要不參與，就能維持住自己那點可憐又可笑的自尊心。
那段距離太近了，近到所有的歡喜和酸楚都被無限放大。原來，靠得近，不僅意味著能更清楚地感受他的光芒，也意味著要更清晰地目睹，他的光芒也曾那樣自然地，照亮過別人，比如我身邊那個同樣閃閃發(fā)光的，我的同桌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