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兒大概是看出了我眼底的焦灼,她用手背蹭了蹭臉,聲音依舊啞得厲害,卻刻意放柔了些:“爸沒事,媽你別擔心?!彼D了頓,指尖輕輕碰了碰我纏著繃帶的手,“就是擦破點皮,額頭縫了幾針,醫(yī)生說觀察兩天就能出院照顧你了?!?/p>
“擦破點皮”?我盯著她的眼睛,那里面還浮著未散的紅血絲,像被雨水泡過的蛛網。兒子在旁邊趕緊接話,聲音里帶著刻意的輕快:“真的媽,我昨天去看他了,他還跟我念叨,說等你醒了要好好數落你——誰讓你坐副駕總不愛系緊安全帶?!?/p>
他說這話時,右手下意識地攥了攥衣角,那是他從小撒謊時的習慣。我心里那根緊繃的弦猛地一松,又瞬間揪得更緊——如果只是輕傷,他們何必用這種小心翼翼的語氣?可眼下我連抬根手指都費力,只能眼睜睜看著姐弟倆交換了個眼神,那眼神像投入湖面的石子,在我心里蕩開一圈圈不安的漣漪。
“嘶——”胸腔突然傳來一陣尖銳的疼,像有把生銹的剪刀在里面絞。我忍不住哼出聲,額頭上瞬間沁出冷汗。女兒慌忙按響床頭的呼叫鈴,手指抖得幾乎按不準按鈕:“護士!護士!我媽疼得厲害!”
腳步聲很快從走廊傳來,帶著橡膠鞋底摩擦地面的沙沙聲。一個穿粉色護士服的小姑娘推著治療車進來,口罩上方的眼睛彎了彎,聲音卻很干練:“肖阿姨醒了?先測個體溫?!彼氖执钤谖翌~頭時,我聞到她口罩里飄出淡淡的薄荷糖味,像小時候夏天吃的冰棍。
“肋骨骨折斷端刺激胸膜,加上肺挫傷,疼是難免的?!弊o士一邊調整吊瓶的流速,一邊解釋,“醫(yī)生說您這情況特殊,四根肋骨斷成了七截,其中一根斜著扎進右肺下葉,昨天緊急開胸做了修補,還得插著胸管引流積液?!彼噶酥肝矣覀纫赶履歉该鞯墓茏?,里面浮著淡紅色的液體,像摻了水的血,“這管子得戴幾天,等積液少了才能拔?!?/p>
我順著她的目光看去,那根管子從繃帶里鉆出來,連接著床邊的引流瓶,液體隨著我的呼吸輕輕晃動,像一汪凝固的夕陽。每吸一口氣,就有細密的疼從胸腔蔓延開來,帶著金屬摩擦般的澀感——原來這就是“打鋼板”的滋味,像在骨頭里埋了幾顆生銹的釘子,每動一下都在提醒你,身體已經成了拼湊起來的碎片。
護士換吊瓶時,我瞥見她胸前的工牌:李娟,護師。她大概看出了我眼神里的打量,笑著說:“您女兒這幾天天天跟我們念叨您的詩呢,說您寫‘檐鈴咽韻’的時候,肯定沒見過胸管引流的聲音——您聽,這咕嘟咕嘟的,像不像您詩里漏了的雨?”
女兒在旁邊“噗嗤”一聲笑了,眼淚卻跟著掉下來:“小娟護士還幫我給您的詩評論呢,說‘濕了流年’寫得特別準,您這一躺,我們都覺得日子像被泡在水里,又沉又慢?!?/p>
我看著李娟護士麻利地用膠布固定好管子,她的指甲修剪得干干凈凈,指甲縫里還沾著點碘伏的黃漬。突然想起出事那天早上,老公開車時,左手無名指上也沾著點黃色的油漆——他前一天晚上給兒子工作室的展示架補漆,說“孩子創(chuàng)業(yè)不容易,能省一點是一點”,結果忙到后半夜,指尖的漆都沒蹭掉。
“顱骨裂縫不算太嚴重,沒傷到腦組織,就是耳朵里的血得慢慢排。”李娟護士又檢查了我耳朵里的棉球,上面果然洇著暗紅的血跡,像朵被揉爛的紅梅,“面部擦傷會留疤,但您女兒說您不在意這個——她說您總說,臉上的皺紋是故事,疤是勛章?!?/p>
我下意識地想摸臉,手剛抬到半空就被女兒按住了。她從包里掏出一面小小的鏡子,鏡面被摩挲得有些模糊:“媽,別嚇著自己?!彼宴R子舉到我眼前時,我看見一張陌生的臉——左眼腫得只剩條縫,顴骨處結著黑紫色的痂,嘴角裂了道口子,滲著血珠。這哪里是“猙獰”,分明是被摔碎又勉強粘起來的瓷娃娃。
“難看吧?”我終于擠出幾個字,聲音嘶啞得像砂紙磨過木頭。
兒子突然蹲下來,眼睛平視著我,語氣認真得像在做動漫分鏡:“媽,您這是戰(zhàn)士的臉。您想啊,鋼盔擋不住子彈的時候,臉上的疤就是最好的勛章?!彼焓窒肱鑫业哪?,又怕碰疼了,指尖在半空懸了半天,最后輕輕碰了碰我的頭發(fā),“等您好了,我給您畫成漫畫,就叫《詩人與傷疤》,肯定火。”
“還貧!”女兒拍了他一下,轉身從保溫桶里舀出點米湯,用小勺攪了攪,“醫(yī)生說您今天能喝點流質了,我熬了一早上,放了點淮山,您嘗嘗?”
米湯的香氣混著消毒水的味道鉆進鼻腔,像小時候生病時,母親端來的那碗粥。我張了張嘴,剛要接過勺子,腹部突然傳來一陣墜脹的疼,像有只手在里面狠狠往下拽。李娟護士立刻按住我的肩膀:“別動!腹腔積液還沒排干凈,引流管在呢?!彼噶酥肝倚「股夏歉值墓茏?,“這根得戴到積液清亮了才行,您現在最要緊的是躺好,別折騰?!?/p>
女兒的手僵在半空,眼圈又紅了:“都怪我,非要讓爸跟您一起去工地……”
“不怪你?!蔽矣帽M力氣打斷她。想起前幾天視頻時,女兒皺著眉說養(yǎng)生館的地板總返潮,讓老公這個“老木工”去看看怎么處理,“是我非要跟著去……想順路看看木棉花?!?/p>
羊城的木棉總在四月炸開,像無數個小太陽掛在枝頭。去年這個時候,我和老公在濱江路散步,他突然指著一朵墜落的木棉說:“你看這花,落下來都帶著勁,不像桃花梨花,飄得軟趴趴的?!蔽耶敃r還笑他不懂浪漫,現在才想起,他說這話時,手里正攥著我前一晚寫廢的詩稿,偷偷往口袋里塞——他總說“寫這些沒用”,卻每次都把我揉掉的紙撿回來,撫平了收在抽屜最底層。
“對了媽,”兒子突然想起什么,從背包里掏出個用塑料袋層層包裹的東西,“您出事時攥在手里的,我們給您收起來了?!?/p>
塑料袋解開時,露出個磨得發(fā)亮的牛皮本子,封面上燙金的“詩集”兩個字已經掉了一半。這是我用了五年的詩稿本,那天早上出門前特意塞進包里的,想著在工地等老公的時候,把那首沒寫完的《木棉》續(xù)上。
本子的邊角磕破了,封面上沾著暗紅色的痕跡,像濺上去的木棉花汁。我用纏著繃帶的手指輕輕撫過封面,突然摸到里面夾著的硬紙殼——是兒子小時候得的第一張漫畫獎狀,我一直夾在里面當書簽。
“您看,”女兒翻到其中一頁,指著上面暈開的字跡,“這頁是您寫《沁園春》的草稿,墨水被水泡過,反而像您說的‘苔痕沁壁’了。”
我看著那片模糊的墨跡,突然想起寫這首詞的深夜??蛷d里的電視聲透過門縫鉆進來,是老公在看他??吹墓こ碳o錄片,我躲在臥室里,趴在書桌上咬著筆桿,正琢磨“雁字難尋”那句。忽然聽見門把手轉動的輕響,我手忙腳亂地把詩稿往抽屜里塞,他已經端著熱牛奶站在門口了?!坝衷趯懩切鞎??”他嘴上這么說,眼睛卻掃過我沒來得及藏好的紙頁,“‘雁字難尋’不如改成‘雁字懶回’?這梅雨天,鳥都不愛飛?!蔽耶敃r臉一熱,嗔他多管閑事,把稿紙往抽屜里猛一推,現在對著這行被血漬暈染的字才驚覺:其實他說得對。
走廊里傳來腳步聲,越來越近。女兒突然站起來,聲音里帶著驚喜:“是不是爸來了?”
門被推開的瞬間,我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額頭纏著紗布,左胳膊吊在脖子上,襯衫的袖子撕了道口子,露出里面滲血的繃帶——是老公。他手里攥著個保溫桶,看見我睜著眼,突然就定在原地,像被按了暫停鍵。
“醒了?”他開口時,聲音啞得像被砂紙磨過,比女兒的嗓子還要難聽。
我看著他額頭上滲出來的血,沿著紗布的邊緣往下滴,像極了那年他幫我爬樹夠詩稿時,被樹枝劃破的額頭。那時候他還年輕,跳下來時穩(wěn)穩(wěn)接住我,現在卻站在幾步開外,連靠近都小心翼翼。
“哭什么?!彼窒肽槪烁觳驳踔?,疼得“嘶”了一聲,“我這不好好的?倒是你……”他的目光掃過我滿身的管子和繃帶,突然就說不下去了,只是把保溫桶往女兒手里一塞,轉身對著窗戶,肩膀微微聳動。
窗外的天徹底暗了,雨不知什么時候下了起來,打在玻璃上,噼啪作響。像極了我那些被他念叨“沒用”的詩,一句句砸在歲月里,原來他都聽見了。
李娟護士進來換完藥,輕聲說:“家屬可以多跟病人說說話,有助于恢復。”她關門前,特意看了眼老公的背影,眼神里帶著點了然的溫柔。
病房里只剩下我們四個人,和滿室的消毒水味,還有窗外淅淅瀝瀝的雨。兒子悄悄拉著女兒往外走,路過老公身邊時,輕輕拍了拍他的后背。
門關上的瞬間,老公慢慢轉過身,眼睛紅得像浸了血的棉線。他走到床邊,彎下腰,用沒受傷的右手輕輕碰了碰我纏著繃帶的臉頰,動作輕得像怕碰碎一件瓷器。
“疼不疼?”他問。
我看著他額頭上的紗布,看著他胳膊上的繃帶,看著他眼里的紅血絲,突然笑了,眼淚卻跟著涌出來:“你……不是說寫詩沒用嗎?”
他愣了一下,然后,像個孩子似的,蹲在床邊,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