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來暑往,營地的旗幟在風(fēng)中磨損又更換,鍋灶邊的孩童躥高了寸許,而朱五,也在木刀破空聲中,迎來了他被救后的第二個年頭。他已不再是那個只會死死拽著馬秀英衣角、在噩夢中顫抖的幼童。七歲的年紀(jì),身量依舊偏瘦,但筋骨結(jié)實,皮膚被風(fēng)吹日曬成小麥色,沉默寡言時,眉宇間已能尋見一絲屬于少年人的銳利,尤其是當(dāng)他握緊那柄已被手心磨得光滑的木刀時。
周大眼的操練從未松懈,反而愈發(fā)嚴(yán)苛。朱五的倔強仿佛天生就是為了應(yīng)對這種嚴(yán)苛,他不僅完成所有要求,甚至常常給自己加碼。手上的繭子一層疊一層,舊傷未愈,又添新痕。馬秀英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卻知這是亂世中安身立命的根本,只能默默備好傷藥和飯食。
他對馬秀英的依賴未曾減少,只是表達方式變了。不再時刻黏著,但每日練武歸來,必定先尋到她的身影,若一時不見,便會顯出一絲不易察覺的焦躁,直到看見她,那點子焦躁才瞬間平復(fù),又恢復(fù)成那副小大人的沉穩(wěn)模樣。營里人漸漸習(xí)慣,這匹只認(rèn)馬秀英的小倔馬,似乎真的在周大眼的調(diào)教下,慢慢被套上了籠頭, albeit一根極細極韌的籠頭。
這日,朱元璋打了場小勝仗,繳獲了些許物資,心情頗佳。回營處理完軍務(wù),便晃悠到校場。只見朱五正與一個比他高出半頭的少年對練。那少年攻勢兇猛,朱五步法靈活,閃轉(zhuǎn)騰挪間,尋隙反擊,木刀點、刺、格、擋,竟有板有眼,雖力量不及,卻絲毫未露敗象。
朱元璋抱臂看了一會兒,眼中掠過一絲訝異和欣賞。待兩人停下,他走上前,拍了拍那高大少年的肩膀:“行了,一邊歇著去?!比缓筠D(zhuǎn)向正用袖子擦汗的朱五。
“小子,可以??!周老頭沒白費糧食。”朱元璋嗓門依舊大,但少了些以往的逗弄,多了點實實在在的夸獎,“有點樣子了。”
朱五抬起眼看他,汗?jié)竦念~發(fā)貼在皮膚上,呼吸尚未平復(fù),只是看著,沒說話。他對朱元璋的態(tài)度依舊復(fù)雜,感激他當(dāng)年的相救,記得馬秀英說他“是好人”,但也清晰記得他推搡阿姐的那一下,以及平日那粗聲粗氣、仿佛隨時會發(fā)作的模樣。但長期的軍營生活,至少讓他學(xué)會了不再像最初那樣直接地表達抗拒。
朱元璋似乎也不指望他回應(yīng),自顧自往下說:“練了這許久,總不能一直‘喂’、‘小子’、‘倔驢’的叫。眼看也是個小小男子漢了,該有個正兒八經(jīng)的名號了。”
他摸著下巴上新冒出的胡茬,繞著朱五走了半圈,像是在打量一件亟待命名的兵器:“俺看你這性子,拗得像塊石頭,硬邦邦的,砸不碎捶不爛……嗯……不如就叫‘石’?朱石?不好不好,忒土氣,跟俺本家那‘重八’有得一拼,哈哈!”
他自己先笑了起來,笑了幾聲見朱五還是那副面無表情的樣子,覺得有些無趣,又?jǐn)苛诵θ?,繼續(xù)琢磨:“要么……你這刀練得狠,有股子狠勁……‘鋒’?朱鋒?聽著倒是厲害,但鋒芒太露,不是好事……”
他兀自沉吟半晌,忽然眼睛一亮,一拍大腿:“有了!你這娃兒,命硬!全村都沒了,就你活下來,鉆那地窖里,跟顆埋土里的鐵釘似的!大難不死,必有后福!俺看,你就叫‘釘子’!朱釘子!怎么樣?又好記又硬氣!”
站在不遠處的徐達和湯和聞言,嘴角都忍不住抽搐了一下。湯和差點笑出聲,被徐達用眼神制止了。
朱五的小臉終于有了變化,眉頭緊緊皺了起來,顯然對這個充斥著朱元璋個人審美趣味、且十分不雅觀的名字極度不滿。他嘴唇動了動,似乎想反駁,但長久以來的沉默習(xí)慣又讓他把話咽了回去,只是用更加執(zhí)拗的眼神瞪著朱元璋,無聲地表達抗議。
朱元璋看他那副敢怒不敢言(或者說敢怒不愿言)的樣子,反而覺得有趣,正要再逗他兩句,馬秀英的聲音從身后傳來:“重八哥,你又在胡咧咧什么‘釘子’?”
她剛忙完手里的活計,尋過來看看朱五練得如何,正好聽到后半截。她走到朱五身邊,拿出布巾給他細細擦去脖頸后的汗水,略帶嗔怪地對朱元璋說:“好好一個孩子,叫什么釘子,難聽死了?!?/p>
朱元璋嘿嘿一笑:“秀英妹子,那你說叫啥?這小子總得有個大名吧?總不能一輩子叫五兒?!?/p>
馬秀英的手頓了頓,看向朱五。陽光透過校場揚起的微塵,落在孩子汗?jié)竦念~發(fā)和專注的眼睛上。她想起剛救起他時,那雙只有恐懼和空洞的眼睛,想起他夜半的驚悸,想起他握著草莖比劃的認(rèn)真,想起他為了保護她不顧一切撞向朱元璋的莽撞,想起他日復(fù)一日揮動木刀的狠勁……這孩子,像一棵從巨石縫里掙扎長出的樹苗,命途多舛,卻有一股子不屈不撓、向上生長的頑強力量。
她沉吟片刻,眼神溫柔而堅定,輕聲道:“五兒,你生于亂世,命途坎坷,但阿姐盼你,日后能如堅韌之木,頂天立地,不畏風(fēng)雨,自成棟梁。不如……就叫‘朱桓’,如何?‘桓’者,棟梁之材,亦有不屈之意?!?/p>
她的聲音不高,卻清晰沉穩(wěn),帶著一種美好的祝愿和力量。
“朱桓……”朱元璋咂摸了一下,點點頭,“嗯!朱桓!這名字好!比俺那‘釘子’文氣多了!到底是秀英妹子有學(xué)問!”他倒是毫不介意地推翻了自己剛才的提議。
徐達和湯和也點頭表示贊同:“朱桓,好名字?!?/p>
朱五仰頭看著馬秀英,眼睛里閃爍著光。他不懂“桓”字具體有何深意,但他聽得懂“頂天立地”、“不畏風(fēng)雨”,聽得懂這是阿姐對他的期盼。這個名字,不同于“五兒”的乳名,也不同于“倔驢”、“小子”的戲稱,更不同于那個難聽的“釘子”,這是一個正式的、帶著重量和溫度的名字。
他重重地點了下頭,第一次清晰而大聲地回應(yīng)關(guān)于自己名字的話題:“嗯!”
從此,他便有了大名——朱桓。
然而,名字可以更改,命途卻自有其軌跡。亂世之中,安穩(wěn)的日子總是短暫。
不久后,形勢陡然緊張。元廷調(diào)集大軍,意圖圍剿濠州一帶的紅巾軍,前鋒已逼近。郭子興下令各部加緊備戰(zhàn),斥候往來穿梭,氣氛一日比一日凝重。營地里彌漫著大戰(zhàn)將至的壓抑,連空氣都仿佛繃緊了的弓弦。
這日,朱元璋被召入帥帳議事良久,回來時面色沉肅,立刻召集徐達、湯和等心腹弟兄。
“韃子這次來得兇,人馬不少?!敝煸奥曇舻统?,指著簡陋的沙盤,“大帥令俺們部前出三十里,駐守黑石崗,扼住通往濠州的一條要道,能擋則擋,不能擋也要遲滯敵軍,為濠州布防爭取時間?!?/p>
徐達皺眉:“黑石崗地勢雖好,但太過突出,若元兵大軍圍困,恐難久守,撤退也不易?!?/p>
“軍令如山?!敝煸俺谅暤溃笆夭蛔∫惨?!俺們就是釘在那里的釘子!”他說完,下意識地朝校場方向瞥了一眼,隨即收回目光,“立刻點齊人馬,攜帶十日干糧,午后出發(fā)!”
命令迅速傳達下去,營地頓時陷入一種有序的忙碌和肅殺之中。士兵們檢查兵器甲胄,收拾行囊,伙夫加緊制作干糧,無人喧嘩,只有金屬碰撞和急促的腳步聲。
馬秀英也得知了消息,心一下子揪緊了。她知道黑石崗的位置,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她幫朱元璋收拾著簡單的行裝,嘴唇抿得發(fā)白,卻強忍著沒有多說一句擔(dān)憂的話,只是反復(fù)檢查每一件物品是否牢固。
朱桓練武回來,立刻察覺到了營地的異常氣氛和馬秀英眉宇間的憂色。他安靜地走到馬秀英身邊,看著她。
馬秀英停下手中的動作,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五兒……朱桓,重八哥他們要出征了,去打仗。”
朱桓的眼睛猛地睜大。打仗?他知道這意味著什么。校場上對練的木刀會換成真刀真槍,會流血,會死人。他腦海里瞬間閃過血紅的火光和凄厲的慘叫,小手下意識地握緊了。
他抬起頭,目光穿過忙碌的人群,精準(zhǔn)地找到了正在大聲指揮的朱元璋。那個給他起了難聽名字、又認(rèn)可了他新名字的人,那個推過阿姐、又帶人打跑元兵救了他的人,那個嗓門很大、笑起來有點嚇人、卻偏偏是阿姐很看重的人……要去打仗了。
他忽然轉(zhuǎn)身,跑向自己的小窩棚。
馬秀英一愣:“朱桓?”
很快,朱桓又跑了回來,手里緊緊攥著那柄徐達給他削的木刀。他跑到朱元璋面前,因為跑得急,小胸脯微微起伏。
朱元璋正吩咐湯和檢查箭矢數(shù)量,感覺到衣角被扯了一下,低頭見是朱桓,有些意外:“嗯?小子,俺這忙正事呢,一邊玩去?!?/p>
朱桓不說話,只是仰頭看著他,然后,將手中的木刀,用力往前一遞,遞到朱元璋面前。
朱元璋愣住了。徐達、湯和也停下了動作,看向這邊。
那柄木刀被摩挲得十分光滑,甚至能看出握柄處深深契合孩子手型的痕跡,可見主人平日練習(xí)之勤。此刻,它被它的主人緊緊握著,遞向即將奔赴戰(zhàn)場的人。
朱元璋看著那柄小小的木刀,又看看朱桓那雙黑沉沉、此刻寫滿了認(rèn)真和某種難以言喻情緒的眼睛,他臉上的急躁和不耐煩慢慢消失了。他沉默了片刻,伸出寬大粗糙的手掌,沒有去接那木刀,而是重重地、在朱桓單薄的肩膀上拍了兩下。
“小子,”朱元璋的聲音異乎尋常地有些沙啞,“你的‘兵器’,自己收好。好好練!等俺回來,要是還沒長進,看俺不抽你屁股!”
他說得依舊粗聲粗氣,甚至帶著威脅,但那只落在朱桓肩上的手,力道卻控制得恰到好處,沒有拍疼他,反而帶著一種沉甸甸的、屬于男人之間的承諾和托付。
說完,他收回手,不再看朱桓,轉(zhuǎn)身繼續(xù)吼道:“都麻利點!磨蹭什么!想等韃子來了請吃飯嗎!”
朱桓舉著木刀的手慢慢垂下,他看著朱元璋重新變得高大而忙碌的背影,緊緊抿著唇。
午后,隊伍準(zhǔn)備開拔。朱元璋披上一件半舊的皮甲,挎上腰刀,翻身上馬。馬秀英站在道旁,千言萬語只化作一句:“重八哥,萬事小心?!?/p>
朱元璋咧嘴一笑,盡量顯得輕松:“放心!俺老朱命硬著呢!看好家,等俺捷報!”
他的目光掃過馬秀英,掃過徐達、湯和等留守的弟兄,最后,在不遠處的一個草垛旁停頓了一瞬。朱桓站在那里,依舊沉默地看著他。
朱元璋收回目光,一拉韁繩,馬鞭虛揮:“出發(fā)!”
馬蹄踏起塵土,隊伍像一條長龍,向著營外,向著未知的血火戰(zhàn)場迤邐而行。
馬秀英站在原地,望著隊伍消失在塵土盡頭,久久沒有動彈。
朱桓慢慢走到她身邊,伸出手,輕輕握住了她微涼的手指。
馬秀英回過神,低頭對他露出一個勉強的笑容:“沒事,阿姐沒事?!?/p>
她反手握住朱桓的手,握得很緊。
接下來的日子,營地仿佛空了一半。留守的人心都懸著,每日翹首以盼前方的消息。好消息壞消息交錯傳來,時而說擋住了元兵先鋒,時而又說元兵大軍合圍,戰(zhàn)況激烈。
朱桓練武更加拼命了,仿佛要將所有不安和焦躁都發(fā)泄在木刀破空聲中。周大眼的訓(xùn)練也愈發(fā)嚴(yán)厲,有時甚至?xí)驗橹旎敢粋€微小的失誤而大聲斥責(zé),朱桓都咬牙忍下,一遍遍重復(fù),直到完美。
只有夜里,他才會悄悄望向黑石崗的方向,小手在黑暗中無意識地握緊。
十日期限將至,前方消息卻突然斷絕。一種不祥的預(yù)感籠罩在營地上空。
馬秀英日漸消瘦,眼下的青影愈發(fā)明顯。
第十一日,依舊沒有消息。
正當(dāng)人心惶惶之際,一匹快馬拖著煙塵瘋狂沖入營地!馬背上的騎士渾身是血,幾乎栽落馬下,用盡最后力氣嘶喊:
“黑石崗失守!朱頭領(lǐng)重傷被困!徐達大哥!湯和大哥!快!快求援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