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
戴玉亭入土一個多月了。
十月間,天短夜長。煥章太太不打牌,不聽曲兒,吃罷晚飯就睡了。她有心事,想在床上給煥章說說,可是惠明甫在當堂里說個不斷頭。她雖然心煩,但不使性子,只是在床上翻個兒,把床頭的臺燈亮擰小一點。過了一陣,情緒平和下來,反而很快入睡了。
戴玉亭死后的第十天,她隨丈夫搬到洋樓上住。說是洋樓,其實是三間大瓦屋。在回龍寺寨墻的東南角,隆起打麥場那么大的土臺子,比寨墻高出許多,在上邊蓋房子就格外突出,老百姓就叫它洋樓。三間大瓦屋坐北朝南,門上懸著一塊書有“回龍?zhí)斓亍钡哪矩?;墻外是丈余深的護寨河,墻內(nèi)只一條通道,自上而下33個臺階,兩端蓋著崗樓,平時只在下端設崗。站到洋樓上向外看,周圍的村莊、田園盡收眼底;向內(nèi)看,寨里的房舍、廟宇,一覽無余。太太剛挪來時,老是害怕,夜里總要驚乍幾次。時間長了,雖說習慣了,可是煥章啥時不回到身邊,她總是睡不踏實。
座鐘敲過10響,太太醒來,噫,這時候了,他還不來睡。她伸出白皙修長的胳膊,把臺燈擰亮,平躺著,兩眼睜得圓圓地看頂棚,出神入化地想往事。那時候,無論是尋草、剜菜、拾柴、揀糞,還是鋤地、打坷垃、割麥、刨紅薯,她都不怯乎,唯獨害怕有那么一天要上婆家。她親眼看到、聽到,姑娘們在父母身邊時,活潑得像樹林中的小鳥一樣,喊喊喳喳,快樂極了。忙完活,姐妹們在一起玩耍,路數(shù)可多了:抓子兒、打毛蛋、踢毽、跳繩、翻絞、猜鼻子眼,又是破謎、拍古今兒,一陣笑聲接著一陣笑聲……一旦上了婆家,麻煩就多起來,有的受公婆氣,有的遭男人打罵……她曾問嫂子:“姑娘們大了為啥要上婆家?”回答說:“都興嘛!”由此,她不止一次想到,自己上了婆家是個啥樣子?尤其想到自家跟婆家門不當,戶不對,過了門兒,人家瞧得起嗎?所以,洞房花燭夜,她先向新郎把話挑明,誰知他不嫌棄。結(jié)婚五年,他雖然終日忙于玩槍弄棒的,可忙里偷閑,沒少溫存她,明顯的是兩人一直是伙著一個枕頭睡,他總是笑著說:“你的腳臭!”。
當她的目光移向墻上貼的那張胖娃娃畫時,心里沉甸甸的。結(jié)婚五年,開了三次“謊花兒”。頭一次是“卡門喜”,剛出身兒,就大出血,流產(chǎn)了,差點送了命;第二次懷孕四個月,一跟頭摔倒,石頭墊住肚子,給糟塌了;這次懷上孕,又是保養(yǎng)又是不讓出門兒,五個月過的平平安安,喜得煥章半夜里還要貼在肚皮上聽胎音,誰知田子約槍一響,驚胎了,大出血,又沒保住,多虧大夫韓慶齋手高,給治好了。前天身上來過,今兒可干凈了。
戴玉亭的死,使煥章太太要兒子的心更迫切。她想,要不是大嫂生的早、生的巧,大哥這一死,他那門人不就斷根了。由此,她又想到李信娃沒逮住,李五子又反啦,人們拎著頭過日子,他要有個閃失……再說,自己當寡婦,跟前無兒無女,年輕時將就著過,老了咋辦?接著,她又深一層想,眼下,好多不如煥章的人,都接了一房又一房。要是接個可惡的,占了窩兒,還要在男人面前填你的壞話兒,輕則男人不耐煩你,重則打你、休你,害死你……唉,人情不如早做,替他選個賢慧的,自己也少受窩囊氣。
事有湊巧。一個多月前,枝兒來看她時,提到了一個叫冉鳳鳴的,是姚建盛近門兒的一個丫環(huán),二八青春,紫棠色兒,中等個兒,長得厚誠、漂亮,溫順賢良。后來,枝兒把她帶了過來,煥章太太果然喜歡她,隨即拜成干姐妹。煥章太太十分誠懇地說:“我一定給你找個如意的?!比进P鳴拜了又拜,流著淚拉著太太的手說:“大姐,我從小沒爹沒媽,到現(xiàn)在還不知道娘家在哪兒,你的父母就是我的父母,你的娘家就是我的娘家,最好給我找個離你近的婆家,一切由你作主。”情真意切,煥章太太也流淚了。可是,時間過去這么長了,她并沒有給煥章說,一則是火候不到,這些日子他心里事多,終日忙忙碌碌,連夫妻間的悄悄話也沒顧上多說;二則她還拿不定主意,能往后拖一天是一天。無論是男,是女,對這種事,都是只想吃“獨食兒”。她想的是,讓他接二房,我不要守空房?男人們都是親小老婆??墒?,近些天來,她聽到有人在背著她,給煥章提親的。她覺得不對勁,才想到今天晚上向煥章投石問路,但左等右等,總是不見他回來。她解過小手,上床脫了衣服,在燈光下,自我欣賞起她那兩座豐滿的白玉般的乳峰,先用手向上托托,后又雙手輕輕地揉揉,多么希望有一天能乳上自己的孩子。
她側(cè)耳細聽,洋樓一側(cè),自下而上傳來一串穩(wěn)健的腳步聲:一、二、三、四、五……·她認真地數(shù)著,心里蕩起春潮,數(shù)到十二時,她又輕輕地擰弱了臺燈亮,臉朝上,自然地向外傾斜著很小的角度,戴玉石鐲子的右胳膊曲著,搭在綠緞被子外邊,恰似一幅睡美人畫兒。她閉著雙目,靜靜地等待著他那火熱般的親吻。
三十七
煥章太太入睡前的怨悵,是一種心態(tài)反映。其實惠營長和煥章說話的時間并不長。因為煥章在征求惠營長意見時,惠營長一直是打順風旗。于是,煥章又把話題拉向談生活瑣事上,說:“我想在大里王營西邊的干坑里搭個戲臺子,你看咋樣?”誰都曉得,戲臺子都是搭在高處,煥章這么問意思是看他還順不順?惠營長說:“在坑里搭戲臺子好,人們坐在坑岸上看的清楚?!睙ㄕ虏[縫著眼笑笑說:“你呀,真會順。”二人笑罷,又說了一些事情,談話就結(jié)束了?;轄I長走后,煥章進到房內(nèi),見她真的睡著了,沒言聲,掩上門,下洋樓去了。
他沒有帶護兵,獨個兒在寨內(nèi)散步,想清理一下自己的頭腦。這一個多月來,是他有生以來最操心的日子。區(qū)長、團長一肩挑,政務、軍務一手辦,忙得象個團團轉(zhuǎn)的陀螺,但事情辦得還算順當。不但架好了通往縣政府、郭藎亭團部、姚建盛營部的三條電話線;還整頓了武裝,一是把轄區(qū)內(nèi)的青壯年編成了預備隊,隨時可以調(diào)遣,給這些隊長們還發(fā)了槍支彈藥;二是充實了常備隊,分兩下駐守。牛營駐一個中隊,回龍寺駐兩個中隊,平時訓練、值勤站崗,夜間巡邏;區(qū)部、團部的警戒防衛(wèi),由手槍隊負責,出入寨門嚴格手續(xù)。所以,這些日子還算安生。區(qū)部、團部有關人員的家眷也搬進了寨。這些太太、夫人們由生到熟,常常聚攏在一起談笑,打麻將、玩紙牌、聽大調(diào)曲子,說彼此間的房事、鮮事,捶捶打打、嘻嘻哈哈。有人把特征突出的太太、夫人們編成了順口溜:“又白又胖團長家,四面兒凈是泰華家,劃子船兒腳是振昌家,大西驢個子是萬春家……
煥章下樓散步,穿的是布鞋,緩緩地走著路,靜靜地想著事。想到和田子約結(jié)冤的前前后后,自嘆道:“唉,太不該,吃虧太大,弟傷兄亡,連我那快要降生的兒子也給糟踏了!”怨天?怨地?怨自己?一時也弄不清;想到姚建盛、郭藎亭,情不自禁地點頭自語:夠朋友;想到李信娃、劉鐵匠,他咬牙切齒拳頭攥得出了汗……近日來,松亭的傷勢漸愈,一提到田子約,他就擂桌子大叫:“此仇非報不可!”想馬上舉兵東進;姚建盛等人不止一次地提到早點吃掉構(gòu)林的尹子敬,因為郭戴聯(lián)合對周圍震動很大,尹子敬就找郭意亭聯(lián)姻,結(jié)成兒女親家,如果讓郭、尹坐大,還不吃掉回龍寺?這些主張,很合煥章的心理,只是經(jīng)過那場事后,他用兵慎重了。到底怎么辦?煥章躊躇不定,想聽聽惠明甫的意見,誰知他一直不說囫圇話,這才決定去找貫之商量。
一般情況下,貫之住在學校里。煥章就順著廟后的那條便道往西走,學校在前邊的不遠處。這當兒,從路北邊的一個院子里傳出朗朗的笑聲,那個粗嗓門是段教練。房主人是護兵郭泰華。煥章駐足到窗前向里邊看:煙霧繚繞中,段教練那赤紅臉被燈光映得通紅,他端坐著,顯得沉穩(wěn)而老練;他的對面是紅嘴唇張玉亭,兩只眼睛老在面前那六葷兩素、四熱四涼的八個菜上放光;他的左邊是個年近半百的莊稼人,甕聲甕氣地說:“田子約、李信娃那次打牛營,戴家真是玄得很(危險),要不是人家姚營長拼命往外沖,說不定……”這莊稼人看粗不粗,他省略的話,人們心里自然明白;另一個像是做買賣的人,他接上說:“說到底,是人家團長命大福大,來了天兵天將相救!”張玉亭兩眼譏諷地看了看他倆,心里說,我啥事不知道,你們還來魯班門前耍錛的。段教練木著臉,對這樣的話題不感興趣,但也不便阻止,只好順勢提起筷子,在一盤剛上來的肉肴前點了點,向其他人示意道:“來,別光顧說,忘了吃?!睆堄裢な紫软憫?,其他人也跟著提起筷子,各取所需地向自己張開的嘴里送著菜肴。然后,人們又喝了兩杯酒,還是那個年近百的莊稼人開了腔,他煽動性地用眼望了一下諸位,最后把目光落到段教練面部,說:“咱們段教練也是韃子屁股上中一箭---有功之臣??!”幾個人附和道:“這話不假!”張玉亭深層一步說:“戴家的哪個兵沒有受過段教練的訓練?”做買賣的人,夸張地豎起大拇指,向段教練面前一伸說:“這個,高高乎!”段教練不亢不卑,把一塊牛肉送到嘴里咀嚼著,臉上牽強地笑笑,連連說:“不值得一提。”他的內(nèi)心世界究竟是個啥樣?煥章還摸不清,想再往下聽聽,張玉亭吃得頭上冒汗,提出“猜兩枚”,轉(zhuǎn)移了人們的話題。顯然,段教練的話還沒有倒出來。當屋內(nèi)猜枚聲迭起時,煥章又向?qū)W校走去。
近來,煥章聽到不少人議論過來的那件事,甚而當面夸他有本事,什么“力挽狂瀾”啦,什么“旋乾轉(zhuǎn)坤”啦,等等。也聽到一些人說,姚建盛為此自夸功勞:“他戴家能有今日,還不是我這一百多斤換來的。”可是郭藎亭就不一樣,每每提及此事,總是說:“郭戴本是一家,豈容他人來欺?!”話不多,擲地有聲,更無做作之嫌。百人百性,有的愛自夸,有的不愿說。戴煥章邊走邊這么思索。抬頭一看,學校大門開著,教室里還有學生上夜學。貫之的住室上著鎖,他左邊是教師彭子笏的住室,里邊坐著四個人,在喝茶說閑話,那老者象去艾莊送禮的“連毛纓”,其他三人都是本校教員。煥章不愿給他們招麻煩,就走進那座沒點燈的教室里,坐下來聽人們有說有笑的談論。
從蔣馮閻中原大戰(zhàn)談到本地的匪亂。連毛纓說:“上邊只顧爭權(quán)、爭地盤,不管下邊的土匪鬧,老百姓連個安生日子也過不上……”接著,又說到了戴家大院被包圍那回事,兩個教員振振有詞地評價誰功勞大,誰功勞小,彭子笏接上說:“我最煩自己夸功?!闭f到這里停頓一下,看了看其他三人,然后說:“人家周貫之有功不但自己不說,還不叫別人說?!弊谖鬟吥莻€教員瞪著近視的兩眼問:“你說說周貫之啥功?”
“別的功不說?!迸碜芋苏f話愛打手勢,用右手食指叩響桌面說:“知道不知道?田子約那次打來,是周貫之寫信去郭家搬的兵,信是周營在十一小教書的那個先生捎去的?!?/p>
“唏!”在座的兩個教員同時驚奇地吸著嘴,再往下問,彭子笏什么也不說了,并限制道:“只咱們知道算了,見別人別提?!?/p>
煥章聽了心里格外激動,心想,這事我咋一點也不知道,也沒聽郭團長說。哎,沒有重用他真可惜,要是聽他的話,不至于和田子約結(jié)這么大冤仇,不至于……我得找他好好談談,聽聽他的。可是沒有找到他,聽說又喝醉了。
團長太太聽見他走完最后一個臺階,不是朝房內(nèi)走來,而是在門前的小院中打轉(zhuǎn)轉(zhuǎn)。憑經(jīng)驗知道,煥章又有啥心事了。剛才那番精心設計全然用不上了,冉鳳鳴的事也暫不提了。她裝作剛剛被驚醒的樣子,復又擰亮臺燈,聲音柔柔、情意切切地說:“忙一天了,快歇息吧!”煥章親切地答道:“好,我馬上就睡?!?/p>
煥章又在院里轉(zhuǎn)了幾圈兒,從窗欞里見她在床上坐著不睡,只好走進房內(nèi),說:“你睡吧,我寫一會兒字就睡。”
她躺在床上,全然沒有了睡意,聽他在當堂里的方桌上家窸窣窣地忙碌著。
他提起筆,想到了諸葛亮的話,就龍飛鳳舞地寫起來:“夫為將者,必有腹心、耳目、爪牙。無腹心者,如人夜行,無所措手足;無耳目者,若冥然而居,不知運動;無爪牙者,若饑人食毒物,無不死矣。故善將者,必有博聞多智者為腹心,審慎謹密者為耳目,勇悍善敵者為爪牙。”寫罷,他又凝神沉思,自己在心里盤算:誰是我的腹心,誰是我的耳目,誰是我的爪牙?想來想去,耳目日、爪牙都有,只是缺少真正的腹心。有的雖然一心一意為我戴煥章效勞,但他們并不是博聞多智之士;而有些博聞多智者卻不愿為我所用,當然不能稱其為腹心。周貫之屬于那一種呢?由于他苦苦思索,把其它事情也忘了。后來盡管睡到了太太身邊,心思卻仍在用人上。
那一夜她沒有合眼,煥章用心思時,太太是從不打擾的。但也不好插話.
三十八
煥章找貫之單獨談話,好幾次相約,都沒弄成,不是他有事,便是他醉了。七錯八岔,過去了半個月。
11月上旬的一天晚飯后,煥章如當年串朋友那樣來到了貫之家中,沒有見著他,聽說,喝湯前,為給鄰居一個死者批殃,他上白落堰街找陰陽先兒去了。煥章知道批殃是本地百姓的迷信。說什么人死了,會放出一道白氣,碰住誰誰倒霉,不死也要害場大病。啥時候出殃,走什么方向,都有一定之規(guī),只有陰陽先兒根據(jù)死者的生死年月日時和死時手指掐的位置,才能批出殃走的時間和路線,然后在門前插上搭有白布的竹竿,讓人們避一避,免遭殃打。煥章想,既是批殃,現(xiàn)在也到回來的時候了;又想,他好喝酒是出了名的,人頭也熟,無論到哪里,都有人纏著他喝,一喝老是喝醉。嗨,咋能叫他改改這個毛病就好了。想到這些,煥章就不再等了,很有禮貌地對貫之的母親笑笑說:“老三奶,我不等了,明日再來?!?/p>
“那你走,我……”貫之的母親想,團長來,只看有啥事?成才一去也不回來,叫人家明日再跑一趟,心里有些過不去,就說:“叫他明日去找你?!薄安唬?,還是我來?!睙ㄕ乱贿呎\懇地說,一邊攔住她不讓遠送。全果然不出所料。周貫之到了白落堰街南頭解莊,吸袋煙功夫就辦完了事。抬腳要走,被楊振海叫住了,死纏活纏要讓他到家里坐一會兒,實際上是喝酒哩。人不多,猜枚時間卻長,周貫之是好枚,可是這天晚上他輸?shù)亩?,贏的少,最后又來了幾個“一枚定二四”,灌得他過量了?!斑?,不敢耽擱了?!敝茇炛灾植蛔×?,就掏出懷表,謊稱出殃的時間快到了,人們見他喝得差不多了,又真的怕誤事,不再勉強,楊振海才放他走。
夜,黑黢黢的。周貫之趔趔趄趄順河堤向南走到大王莊,覺得兩條腿不聽使喚,怕跌跤,就下河堤走大路。大約是酒性上來了,暈天徹地,想噦又噦不出來。走出大王莊不遠,隱隱約約聽到前邊有人小聲說話,似是而非,周貫之抬頭望去,好像是三個身材不高的人影兒,自個在心里想:我喝酒時候大了,回來的晚,你們在干啥哩,也這么晚才回家?想喊住前邊的人,又怕自招麻煩。在這亂世之年,好多兇事發(fā)生在夜間?!耙共挥^色”,不知人家是誰,你一喊就等于自我暴露,要是遇上仇人豈不要吃大虧?想到這些,他有意放慢了腳步,同前邊的三個人影兒保持一定距離。天黑,路看不清,就跟著人家走,似乎覺得他們走的是路,實際上自己的兩只腳感到這路不平,像在沒種莊稼的地里走路一樣。管他是路不是路,反正是冬天,這一方也沒有種麥,是明年種大秋的春地,橫豎不過三里多路,還能回不去家?
正走哩,“啪—”從前邊飛來一把泥,糊到了貫之的臉上,他聞到了坑里的青泥氣息;“啪!啪!”接二連三地又糊了幾把,周貫之彎腰朝地上摸,摸到的全是碎土和坷垃。奇怪,他們彎腰摸的是青泥,我咋摸不到?莫非真的有鬼?小時候,聽人們說,鬼在水里勁大,夜里歡勢,隨便在地上一抓就是泥。他害怕兩眼被糊住,遭侮害,就連忙脫掉身上的夾襖,蒙到頭上。周貫之平時就膽量過人,哪個地方鬼纏人,他偏去哪里;誰家出了鬼,他偏不信。有一次一神漢正在鄰居家里下神驅(qū)妖,周貫之上去搦住神漢的脖子,那神漢急忙睜開眼,吃驚地責問:“你是想咋哩?”引得圍觀的人哈哈大笑。所以那些神漢巫婆都怕他三分。這時候,他酒性發(fā)了,更是天不怕地不怕,神不怕,鬼不怕。既是碰上了鬼,就跟他整。老子非要弄清鬼是個啥樣子他心里這么想著,就拼命地攆那三個人影兒。三個人影兒用青泥朝他糊得更兇,撲撲嚓嚓,密如雨點。他突然想到鬼怕血,不管什么血,只要沾住它,立刻就會現(xiàn)出原形。于是,他握著拳頭朝自己的鼻子上猛一砸,血流如注。他用手抓把血一邊掄,一邊大罵:“血沾住你,叫你露原形?!边@辦法確實靈驗,那三個人影兒急忙跑上河堤,他又追到河堤上,那三個人影兒立即下河坡,鉆進了笆茅叢中。他本來想到河里洗洗臉上的血,但怕到那里遭害。就自言自語道:“你們想引我下水,我不會上當?shù)?”最后,又大聲嘲笑地說:“到底還是鬼怕人!”
周貫之回到家里喊開門,他母親見了,嚇得一屁股坐到地上,驚叫:“我的乖,咋成這個樣子!”又急忙喊貫之的弟弟:“英才,快起來,看你哥咋啦……·”叫得急,說話都岔聲了
“媽,沒有事?!闭f著他取下蒙在頭上的夾襖,上邊糊滿了青泥,弟弟端了盆水來,見哥哥滿臉血,一身青泥,急急地問:“是喝醉掉到坑里啦?”
“碰上鬼啦?!敝茇炛戳四?,一邊用毛巾擦,一邊說:“剛才跟鬼打架。”
“在哪兒遇上的?”他母親詳細問了情況后,又說:“北坡有咱們老墳,你爹、你爺都在護著你,要不,準會沒命的?!?/p>
“是啊,是??!”周貫之連連稱是,想去掉他母親的憂慮,又說:“媽,你睡去。”
“往后,你少喝酒,少摸黑兒?!彼赣H臨走時囑咐道。
“哥,你信鬼?”弟弟周英才等他母親走后,湊近哥哥悄聲甄問道:“是不是有人想侮害你?”
“不可不信,不可全信?!敝茇炛f了個半真不假,又說:“咱平時沒得罪人,有誰跟咱過不去,半夜三更來侮害咱?”
也就是,咱沒得罪誰呀。”英才是了解哥哥的,他待人處事一不貪財、二不霸道,成人之美是他的長處,更不暗中坑人,說誰的壞話。所以對自己的看法也有些動搖,并說:“要是真的有人想侮害,也不會用泥巴糊?!苯又痔岢鰝€疑問:“說不是鬼吧,干坷垃地里,哪來的青泥?”
到底是怎么回事?一時弄不出個究竟。周貫之的母親是個小心人,丈夫很早去世,把他們拉扯大很不容易,如今連一個兒媳婦也沒接,又出這些不冒煙兒的事。從此憂慮下病,而且日益加重,每日很少進食。見如此,英才埋怨哥哥:“喝,喝,光知道喝酒,要不是喝酒,早點回來,那有這事?”貫之也是個孝子,見他母親一病不起,終日里緊鎖眉頭,在家侍奉,還找來些和他母親要好的老人,說些寬心話,進行勸解。
三十九
三十年代豫西南農(nóng)村,傳播信息的主要手段是口傳。你別小看這原始的傳播工具,傳遞信息的速度、能量都是驚人的。周貫之半夜三更跟鬼打架的事,第二天一大早,就傳遍了回龍寺周圍的村子。
人們見面就問:“周貫之跟鬼打架,你聽說了沒有?”接著,是繪聲繪影地講述其全過程。有的連周貫之當時的臉色和心理活動,都說得活靈活現(xiàn);也有人挖苦道:“那二年,他跟瘋了一樣,到廟里砸神胎,說沒有神,沒有鬼,看到底有沒有?也是報應…….”
幾天來,左鄰右舍和親朋好友不斷去貫之家里看望打聽。在通常情況下,貫之家出了事,煥章總是要去看望??墒沁@次有些反常,不但他沒去看,連那幾個要好的也沒去看,是公務忙,還是有啥情況?貫之在心里猜揣著。
第五天上午,先是惠明甫、楊振海帶著禮物去看望,都拿寬心話給貫之他母親作解釋。楊振海還連連自責:“都怨我勸他多喝了酒……”他倆走罷,戴煥章帶著醫(yī)生韓慶齋來了。都知道韓慶齋在戴家立了功,“三老虎”的傷和煥章太太的病都是他治好的。今日,團長親自帶上他去給貫之的母親看病,自然在眾人中引起了轟動。
戴煥章到貫之家里,顯得很隨和。他和韓慶齋各自在當堂里拎了把帶肘的小椅子,去到貫之的母親床前坐下,親切耐心地詢問著;韓醫(yī)生切過脈說:“是受驚了,包點藥吃吃看?!必炛哪赣H是個明白人,知道自己的病是嚇著了,不愿在別人面前怨悵兒子,只是說:“我膽量小,又上了年紀……”她怕言多必失,就微笑著道:“你們到當堂喝茶去?!表n慶齋看到煥章示意,就說:“我來包藥,現(xiàn)在吃一包,睡覺前再吃一包,連服三天,就好?!闭f罷,起身到當間去了。煥章小聲跟貫之的母親拉一些家常,最后笑笑說:“老三奶,那不是鬼,怕是人們嚇唬他哩,都知道他好喝酒……”
“你說這話在理?!必炛哪赣H臉色似乎好了些,仍然是半信半疑地說:“可那青泥巴是從哪兒來的?”
“反正不是鬼,也不是有人侮害他?!睙ㄕ掠幸獗荛_談具體情況,只是反復說:“老三奶是明白人,如今這世道亂,還是勸他少喝酒為好?!薄澳闳菫樗?,我明白……”貫之的母親再三催道,“你們到當堂去坐吧,我這病不礙事?!闭f罷,慈祥地笑笑,煥章這起身到當堂里坐。
喝過一陣茶,貫之的母親吃一包藥,恍恍惚惚睡下了,安生多了。韓慶齋放下茶碗,對貫之說:“你跟團長拍話兒,我還去給惠營長弄藥哩?!逼鋵?,他是有意給他們留下說話的空子,自個起身先走了。
煥章瞇縫著關公眼,喝了幾口茶說:“你這茶喝著挺不錯的?!闭f罷這句話,他有意地看了貫之一眼,用了加重語氣道:“味濃!”周貫之當然明白這話里的含意。心想,既然你不提打鬼之事,我也不講,并隨之就茶論茶地說:“茶還是團長給的?!毖酝庵?,味濃味淡都是你團長的。
“都說你酒瘋子,”煥章先將軍,接著是奉承:“其實離開酒,還怪狐靈哩!”說罷,他自個先笑起來。
貫之面上陪笑,心思卻在高速運轉(zhuǎn),把幾天來一些不相關的事串起來想——楊振海說:“你前腳走,團長就打電話催你回寨”;惠明甫、姚建盛來反復勸:“酒,你以后少喝”;煥章剛才說:“不是鬼,也不是有人侮害”,究竟是意在開導老母親,還是……他今日來的真正意圖是啥?屋內(nèi),寂然無聲,只有銅壺里的水,在冒熱氣。
煥章說罷,注目茶盅里的顏色。貫之借題發(fā)揮道:“這幾天,我坐了幾次茶館、酒店,人們象鍋滾似地議論你戴煥章?!?/p>
“嗬,對我還頗感興趣哩。”煥章對此反應靈敏,立即問道:“都說些啥?”
周貫之提起銅壺,向煥章的茶盅里沖完開水,笑笑說:“還不是舊話重提?!睂嶋H上,茶館、酒店里的議論各色各樣,有說戴煥章打土匪有功的,也有說他太橫行;有說田子約做事太絕的,也有說他不那樣不行;有說姚建盛英雄,郭藎亭義氣,也有說他們是多管閑事……周貫之想,這些說法既不能全盤托出,又不能只揀好聽的說。急需說的,就是勸他不要搞民團之間的互相殘殺,致使匪患加劇,百姓遭殃。但是又不能直接說,只好從正面說:“都夸你的六字方針好,要不是搞睦鄰,村與村,戶與戶,不是盡打架;要不是搞自衛(wèi),哪來咱這一帶的安居樂業(yè);要不是搞聯(lián)防,姚建盛能幫助打土匪,郭、戴二家會齊心一致?”周貫之借給戴煥章倒茶的機會,把話停了下來,煥章急忙催:“說,說下去?!?/p>
周貫之回到自己的茶盅前,兌了開水,坐下來喝了兩口,收住尾說:“說一千,道一萬,是團長堅持打土匪,打出了派頭,打出了威風,換來了咱鄧南一方老百姓的安居樂業(yè)。”
這話句句打在錘面上。戴煥章喜不自禁,仰起臉來,一邊品味,一邊順著自己的脈絡想:睦鄰,老百姓才能齊心;聯(lián)防,才有自衛(wèi)的力量:不僅要搞戶與戶、村與村的聯(lián)防,還要搞更大規(guī)模的聯(lián)合;打土匪,既可得民心,又能壯大自己的武力。現(xiàn)在是人多槍多勢力大,有了強大的武力,啥事都好辦。想到這些,他忽地站了起來,激動地打著有力的手勢道:“你說的對,咱的六字方針還得叫響,以真正喚起民眾?!闭f這話時,似乎在他的面前鋪開了金燦燦的路。
煥章走后,周貫之獨自捻著黑痣上的胡須,凝神沉思著:力微休負重,言輕莫勸人,后悔自己不該說那么多。
窗外是和煦的陽光,暖融融的。
四十
二月二,龍?zhí)ь^。農(nóng)歷二月初二上午,回龍寺寨上一派喜氣。洋樓上,流淌出三弦、古箏的優(yōu)美樂曲。煥章以曲會友,在戴玉亭去世后150多天中還是第一次。他手托三弦,兩眼瞇縫,瀟灑自如、全神貫注地彈奏著大調(diào)曲子;抓箏的出手不凡,勾著頭,全身傾伏,雙臂如蒼鷹展開的翅膀,矯健而有力,其技法嫻熟,強而不弱,弱而不虛,剛?cè)嵯酀怀?,手握檀木牙子,亮開嗓子,邊打邊唱,字正聲圓。聽眾除了惠明甫、楊振海,還有六人是戴煥章同村的少年朋友,他們原在馮玉祥隊伍里當兵,兩個當班長,一個當排長,前不久,煥章通過派人串說,把他們請回來了。春節(jié)期間,都一一請過他們,不只一次地喝酒、閑聊,今日特邀他們來同樂。事后,準備把他們充實到各中隊去。
唱罷《衣帶詔》,又唱家常曲《玉美人告狀》,剛開個頭,一群打扮入時的女人喊喊喳喳上來了,連連咋呼著:“從頭來!”煥章太太和另外幾個太太、夫人們,最愛聽這個曲兒,詞編的好,唱得也美,情味濃,不僅聲調(diào)悅耳,吐字清晰,還有風趣的夾白,最叫她們開心的是,煥章恰到好處地接唱和幽默的打諢,常常笑得她們緩不過氣兒。
太太、夫人們的咋呼,表面上看,煥章沒有予以理會,但可以聽出,曲調(diào)真地倒回,“從頭來”。說不清是什么緣故,婦人們一到場,氣氛頓時活躍起來。有個“黑牙根兒”是護兵郭泰華的女人,一嘴黑根兒糯米牙,格外俏,兩只“吊膀眼”能勾走風流男人的魂,為爭她,郭泰華險些死到李五子的槍下。別人都不大注意,煥章太太卻分明地看見,她一進場,胸前那兩座骨堆不大、卻很陡峭的乳峰,被煥章的丹鳳眼掃射上了;而且同時也看見黑牙根兒情醉神顫的那一霎那。煥章太太的心頭籠上一層陰云。
《玉美人告狀》還沒唱完,有人來把煥章叫下洋樓。區(qū)部門前,貼著巨幅標語:“歡迎棄暗投明,改邪歸正!”“通匪、窩匪與匪同罪!”幾天來,三五成群的人,不斷地朝回龍寺來,有的扛著槍支,有的用牛車拉著煙土、布匹等贓物…….
原來,重提“六字方針”,使煥章茅塞頓開。經(jīng)過一番深思和精心運籌,解開了兩個疙瘩:一是轄區(qū)內(nèi)的所有廟產(chǎn)收歸區(qū)里統(tǒng)一管理,有糧交糧,無糧變價交款或大煙土,減少了按地畝向老百姓要的東西;二是敦促區(qū)內(nèi)的散匪和股匪棄暗投明,先禮而后兵。從里長、村長們造冊上報的情況和暗中稽查的差不多,大、小股匪11起98人,有9起78人已上交了槍支和贓物,單是收上來的大煙土,就有三豎頭缸,長槍56支,短槍22支,還有兩小股20人的土匪在李五子部下干。由此,戴煥章說:“治匪靠六字方針,還要恩威并施?!苯袢账吲d,以曲會友,暢抒胸懷。
他邁進區(qū)公所大門,侯西里里長王茂齋立即迎了上來:“報告團長,我把二驢子帶來了。”說罷,讓隨從交出了兩根長槍和一把盒子,還有搶劫的綾羅綢緞布匹和大煙土。
二驢子是個什么樣?戴煥章沒有見過,但聽說這個人膽量足,槍法好,常常單獨行動,眼在夜間看人、看物,如同白天,人稱“夜貓眼”;去百二十里外的老河口,一夜能打個來回。據(jù)說,有年臘月三十晚上,家家在神位前擺上供香饃,他媽說:“咱家啥也沒啥?!彼f:“有得,天明大年初一,咱照樣擺上?!闭f罷,他下老河口,一夜打個來回,大年初一早晨,不僅神位前擺上了豐盛的供香饃和刀頭肉,而且年下吃的、穿的都有了。后來,他到李五子手下干,也是獨來獨往,但弄來的東西,被李五子黑吞了,他不愿意,李五子就要挪他的腦袋;這時,他聽說戴煥章仗義疏財,曾幾次托人說和,戴都沒答應讓他過去。這次是個機會,唯一擔心的是怕交槍也殺,王茂齋說:“我擔保!”二驢子才隨王茂齋來到回龍寺。
戴煥章聽了王茂齋介紹的情況后,丹風眼掃了他一下,十分嚴厲地問:“他可是個慣犯,還和李五子有來往,你敢擔保?”
“團長,上次我已向你作過擔保,今日我把字據(jù)也帶來了?!蓖趺S向團長交出字據(jù)后,又說:“二驢子雖然理土匪,可他搶的都是大戶,又是在外地干的。他這個人我了解,說話算數(shù),他最近和李五子鬧翻了,你是知道的?!?/p>
“我可是憑你一句話了?!睙ㄕ抡f著站了起來,語氣緩和而又凝重地說:“要知道,壞人混進來兇惡十倍!”
“茂齋拿頭作擔保!”
“叫他來見我?!睙ㄕ滦湃蔚貙ν趺c點頭說。
不一會兒,二驢子來了,土得像個地道的莊稼人。刀條臉,高個子,水蛇腰,上背微駝,不愿正視的兩只眼,偶爾一閃,藏著殺機。
“你就是二驢子?”煥章在二驢子進門立足未穩(wěn)時,突如其來的大聲問道,連王茂齋都被嚇得身子一抖,可是二驢子似乎是有得思想準備,一點也不害怕地答道:“是。”
“你可來了!”戴煥章陡然火起,一拍桌子,厲聲吼道:“來人,把二驢子拿下!”
王茂齋感到詫異,眼前又重現(xiàn)韓道西被槍殺的一幕,莫非也要處決二驢子?他心里七上八下的,兩眼滿含著疑慮。二驢子聽到喊聲,似乎是很有思想準備,急忙服從地雙臂朝后,認罪般地低下了頭,等著讓來人捆綁,并說:“我自知有罪,請團長發(fā)落,殺我、槍斃我,都死而無怨。”
“團長!”王茂齋抖著腿,提醒戴煥章,又近乎求情地說:“他可是棄暗投明來的?!毖酝庵猓耗阏f話得算數(shù)。
“戴團長,我二驢子敬佩你,才來投你?!边@時候,二驢子那兩只畏光的眼里,流露出了真情。
“團長,他是棄暗投明來的?!蓖趺S又說。
“你真敢擔保?”戴煥章審訊似地問道。
“茂齋以全家人的性命擔保!”
“好,把他放了?!贝鳠ㄕ抡f罷,當即命令張玉亭將二驢子松開了綁。
“謝團長?!倍H子走后,王茂齋擦著額上冒出的黃豆般的汗珠,說:“團長這一手,可真厲害!”
“我是把人情留給你嘛!”戴煥章笑著說:“不能叫他光感謝我,還有你的擔保之情?!彼捠沁@么說,實際上,把王茂齋的責任砸得更死了。
四十一
戴玉亭周年后的第八天,煥章騎馬直奔姚建盛營部---丁集街。
在此之前,姚建盛曾三次約他去,每次都因情況特殊而未能成行。頭一次,他剛出西寨門,郭藎亭團長邀他一塊去構(gòu)林,他本意不去,但考慮到郭藎亭和尹子敬剛結(jié)成兒女親家,還是去了,三人又拜了把子,正式實現(xiàn)郭戴尹三方聯(lián)合;第二次,還未上馬,趙澤三到了,戴玉亭死后,是他接任大隊長職務,聽說三方實現(xiàn)聯(lián)合,特意來找戴煥章商量收撫李信娃、劉鐵匠后的事;最后一次,可說要去的,李五子派進回龍寺的一個探子被抓住了,忙于審訊,沒有赴約。這天早晨起床時,太太提醒他:“今兒可別忘了去丁集。”戴煥章驚奇地說:“噫,娘子也關心起政務來?!碧f:“我只是隨便提提?!?/p>
碧云天,黃花地。秋風戲逗著高梁、玉米秸上的枯葉,發(fā)出各種不便摩寫的聲音;男人們光著赤紅的脊梁收割、犁耙;扎著辮子的姑娘和挽著發(fā)髻的村婦,星散在各自的土地上摘棉花、掰苞谷,騰起一串串銀鈴般的笑聲;老鴰、麻雀、灰螞蚱和黑白間雜的花喜鵲,抖著翅膀、吵鬧著,跟在犁地的人后邊,捕捉糧食粒和小蟲子;間或,不知從什么地方,傳來一兩聲空靈的槍響。戴煥章騎著白龍馬,手挽韁繩,英姿勃勃,緩步前行。
看到他轄區(qū)內(nèi)的這番景象,一種自豪感油然而生,仿佛這一切又都在重提六字方針。白龍馬跑快慣了,對這樣慢走,感到委屈,便連連地打著“吐兒——吐兒—”的響鼻。于是,他緊勒韁繩,兩腳輕輕朝馬肚上一夾,白龍馬抖起精神,四蹄生風,大路上騰起一股滾滾塵煙……
不大一會兒,戴煥章進了丁崗村,距離姚建盛營部只有六七里路,眨眨眼功夫就到了,又見村西頭圍著一團人,在大聲怒斥,而且隨著沉重的打罵,發(fā)出一聲聲慘叫,煥章想看個究竟,有意放慢了行速。
“團長,救命??!”當戴煥章行到那堆人前時,一個雙臂被剪綁著的人,突然沖出人群,攔道跪到地上,連連求告著,“昨回事?”戴煥章跳下馬來,看看被捆綁的人和圍上來的幾個手提棍棒、皮鞭的莊稼漢問道。
“他偷俺們牛!”手持大棒的中年人,滿懷生氣地說:“俺們丁崗好幾家的牛被偷了,夜黑這家伙又來偷牛,被我撈住了,他就上來掐我,要不是我喊來了人,我還活不成哩!”
“你們說是不是這樣?”戴煥章又當眾問另外幾個人,大伙爭先發(fā)言:“這家伙壞極,專偷牛!”“簡直是土匪!”……
牛是莊稼人的寶貝,沒有牛咋種莊稼?戴煥章恨小偷,尤其恨偷牛的家伙,早想抓倆這號人整整,一直忙得沒顧上,今日算是碰到手下了,問罷那幾個人后,又笑瞇瞇地問偷牛賊,“他們說你偷牛,是真的吧?”
“團長救命,他們一會兒都把我打死了……”那被捆的人想,偷個牛礙不住團長的事,他更不會傷我的命,至多罵幾句,踢幾腳,甚至還會給打個“馬虎”,“一拃沒有四指近!”
“我問你的話,聽見了沒有?”戴煥章不滿意他的所答非所問,但還是面帶微笑地問。
“是我偷的?!北焕Φ娜?,從戴煥章的表情看到了將被救的希望,兩眼里滿含著感激之情,同時還竭力為自己辯解:“我沒拉走?!?/p>
看到這種情況,幾個手持家什的莊稼人,面面相覷,以為戴團長真要平平白白地放掉他,感到極大的不平,手持大棒的中年人,氣昂昂向前跨了一步,想質(zhì)問,嘴張了張,還沒說,戴團長手一揚,給牛振昌說:“送他回家去!”
被捆的人看這勢頭不對,又急忙求告:“戴團長,我也是侯東里人,和牛營離不遠?!逼髨D沾點老鄉(xiāng)光。
戴煥章聽說是家鄉(xiāng)人,心里更加惱火:“不成氣的東西!”
表面上,依然是微笑著問:“你是那個村的,你爺叫個啥,你爹叫個啥,你叫個啥?說說?”
“我……我是……”弄不清團長的意圖,被捆的人不知如何說著好了,干打嗚啦說不出話來。
“咋啦,連你祖宗也忘了?”戴煥章挖苦罷,依然是微笑著給牛振昌說:“快送他回家去,問問他爺叫個啥,他爹叫個啥!”
牛振昌象提小雞似地,把被捆的人抓起來,用力地朝北邊的水溝里一推,隨之“叭!叭”兩槍,結(jié)果了他的性命。
在眾人的唏噓聲中,戴煥章又躍上馬背,一溜煙向西奔去。
四二
姚建盛剛剛說完從回龍寺打來的電話,枝兒回到屋里剛剛坐下,戴煥章可就到了。
客廳內(nèi),布置一新,茶具擦得干凈、明亮。戴煥章喝茶,對茶葉的好壞不挑剔,卻注意茶具的潔凈。一般人喝茶右手端杯子,他卻用左手,別開生面地從另一邊下嘴喝。枝兒想得細,不但茶具的里里外外都刷凈,連嘴挨茶杯的地方,也給擦得不留痕跡。
隨從人員被安置到另一個房中;客廳里只姚建盛和枝兒陪戴煥章說話。往日戴煥章到,枝兒總是打個照面就走了。這次有些破例,枝兒甜蜜蜜地陪坐,兩只會說話的眼睛不時地催姚建盛說什么。姚建盛面帶少有的喜色,不時地張望窗外。戴煥章判定,一定是與自己有關的好事,他顯得異常從容姚建盛的目光盼來了冉鳳鳴。她大大方方地走進客廳,同煥章目光相對,自然地微笑著,提起茶壺向煥章茶杯里沖開水,倒得很穩(wěn),很準,連一個水珠也沒有灑出來。煥章看得很認真,她個頭不低不高,身材不胖不瘦,臉型很理想的,膚色雖不及太太的白皙,但紅潤、嫩泛,極富有彈性;眼睛習慣于向下看,長睫毛又黑又硬,紛紛朗朗地排列在下眼皮上,偶爾抬眼看人時,水靈、秀氣中蘊含著深情蜜意;花骨朵般的小嘴,挺逗人喜歡的。她挨個倒過茶后,復又迅速地看了煥章一眼,象一篇好文章的精彩結(jié)尾,給人回味無窮。比黑牙根的“吊膀眼”強百倍,煥章的情緒有些激動。
“好像在哪兒見過?”等冉鳳鳴走后,戴煥章收回送她的目光,問枝兒:“是不是那次跟你去過?”
枝兒先“哧味”的笑笑,然后說:“喲,二哥是個大忙人,見的人那么多,對個毛頭女子還能記?。俊敝涸捓镉性?,半是玩笑,半是譏諷地說:“真是個有心人。”
姚建盛有點吃醋。冉鳳鳴長得出眾,是枝兒發(fā)現(xiàn)的,經(jīng)她一提,姚建盛垂涎三尺,要拿錢把她買過來。但“柔能克剛”,枝兒伸出一個指頭,輕輕地點在姚建盛的腦門上問:“一個你就難對付,還貪嘴?”接著,就曉以利害說:“咱給團長提個心上人,加深來往,背靠大樹好乘涼?!币ㄊ⒑芡庵哼@個話,連連說:“在理?!毖巯拢忠姛ㄕ履敲聪矚g,便乘機說:“這姑娘滋潤,我早有意提給團長,只怕……..”
“姚營長說的這個姑娘,挺不錯的?!卑肼飞蠚⒊鰜韨€程咬金,這時候,楊振海手舉長桿煙袋,一邊吸一邊從外邊說著走了進來。
“好呵,你們是一個鼻孔出氣,早有預謀,迫我就范?!贝鳠ㄕ乱呀?jīng)明白了他們的用意,開了一句玩笑。
“我喜歡把話講到明處。”姚建盛有些等不及了,單刀直入地說:“要說人才、品行,這個姑娘沒啥挑剔的,只怕是個丫環(huán).不般配?!?/p>
“古人說,洗不必江河,要之卻垢;馬不必騏驥,要之疾足;女不必貴種,要之貞好。”說到這里,煥章猛然想起楊振海、姚建盛胸中文墨不多,怕他們聽不懂,又作個淺釋:“女子不一定要出身名門望族,只要本人好就行?!?/p>
“我說嘛,二哥是個開通的人?!敝合残斡谏Υ倨涑傻卣f。
“團長有眼力,這姑娘有福氣?!睏钫窈3脽岽蜩F,一錘定音:“是不是就這樣定?”
“說半天,還不知啥名字?”戴煥章臉上掛著滿意的笑容,忽然又想起了什么,說:“只看她性情咋樣,別跟太太合不來?!?/p>
“她叫冉鳳鳴,”枝兒答話,知道戴煥章喜歡賢淑溫柔的女性,就如實地說:“性格溫柔,通情達理,準能跟表姐合得來?!?/p>
戴煥章答應下這樁婚事,隨后送去一百塊鋼洋,作為對冉鳳鳴的聘禮。但是,當人們問他接親的日子時,他只是說:“擇個良辰吉日”,具體時間,誰也不清楚。
四十三
戴煥章和冉鳳鳴結(jié)婚的日子,有說是十月初十,又說是大年三十,到底定到啥時間,人們摸不清楚。其實,戴煥章早和“神瞎兒”定好了,說娶大太太是11月22日,娶二太太也應占這個日子,但要往下錯一個月才大吉大利。
臘月22日,寒風呼呼,點水滴凍。早飯后,去接親的10個小伙子騎著10匹棗紅馬,每人一長一短,荷槍實彈,由三老虎帶隊。當年接大太太,他是押轎的,如今接二太太,不抬轎了,有人問:“你去弄啥?”,三老虎風趣地說:“押馬!”。臨出發(fā)時,天氣又陰晦了。
三老虎一行10騎,揚鞭策馬,疾走如風,“踏踏踏……”撒下一串馬蹄聲。
近中午時,接親的回來了。這時候,大雪紛紛揚揚地下起來??礋狒[的人們從回龍寺寨西門到扭勁兒橋,扯了一里多長,寒風裹著飛雪,打得人們臉紅、耳朵紅,不停地搓臉、跺腳,為的是一飽文明接親的眼福。新娘騎在高頭大馬上,眼戴黑墨鏡,身穿紅綢旗袍,顯得高貴、文靜而又樸實自然;新郎頭戴禮帽、身著淺灰色中山裝,微笑著,迎上來,認真地施個禮,新娘急忙下馬還禮,然后,新婚夫婦攜手并肩,在紙花與雪花的交織飛舞中,拾級而上;熱烈的掌聲和歡樂的笑聲,匯成幸福的春潮回蕩在回龍寺上空……
中午,大張宴席,熱鬧非凡,到下午四點半,人們漸漸散去。當夜幕垂臨大地的時候,雪,仍在紛紛揚揚地下;風,依然在不歇氣兒地刮?;佚堈系膱F部院內(nèi),正是人聲嚷嚷。六張八仙桌旁坐得滿蕩蕩的。他們個個精神抖擻,血氣方剛,是三老虎、趙英恒中午前挑選出來的50名騎手,每人兩根短槍,一挺花眼機關槍,隨時準備著出擊。有人私下小聲議論:“煥章真謹慎,辦喜事不忘備戰(zhàn)。”不過猜測歸猜測,真正用意除了三老虎、趙英恒知道底細外,其余一概不知。這時候開始晚餐,和中午一樣,大家邊吃邊喝,雖猜枚劃拳,每個人卻滴酒未沾,因為席上以茶代酒。正值大伙熱鬧的當兒,突然有人激動地說:“團長來了!”人們注目瞧,戴煥章微笑著來到筵席上,逐人敬酒每人三杯,還很抱歉地說:“今日虧你量,日后再補上!”席間笑聲不絕,熱情洋溢。
由于中午人多,晚上開飯時間推遲,所以開始鬧房,農(nóng)村已是更深夜靜。雖說“三天不論大小”,可如今的戴煥章不同于當年的銀娃,洞房里擠滿了高層次鬧房的,有老友,有新朋,都乘著酒興,向新娘子逗樂。別看親娘子是丫環(huán)出身,卻有大家閨秀的風度,文明、豁達,又不失女子的嬌媚之態(tài)。盡管鬧房的多是些經(jīng)過場面的“老油子”,可她當說什么,不當說什么,干什么,不干什么,都掌握得分寸適度,既不是“抱住葫蘆不開瓢”的死筋頭,也不是“擺弄啥樣是啥樣”的窩囊廢。這么一來加大了鬧房的難度,因之勁頭大,趣味高,手法巧妙,花樣翻新。當新郎被推推搡搡進到洞房時,氣氛頓時活躍起來,戴煥章風趣地配合新娘子完成幾個高難度動作,引得眾人捧腹大笑,然后使個眼色,周貫之、惠明甫很自然地把重點轉(zhuǎn)移向新娘子,乘人們不大注意時,他悄悄地下洋樓去了。
“大雪滿弓刀”。戴煥章走出馥香氤氳、笑聲迭起的洞房,撲面而來的是鵝毛大雪。寒風吹到臉上,像刀刮一樣疼,地上的積雪足有二尺深。他深一腳,淺一腳走下洋樓,來到團部院內(nèi)。燈光下,他和趙英恒、三老虎、張玉亭小聲說了一陣,掏出懷表看看說:“出發(fā)!”說罷,他抓過白龍馬的韁繩,一躍坐到馬背上。行動是無聲命令,待命出擊的50名騎手,也都躍上馬背,緊隨其后。戴煥章帶隊出征,是打頭陣,是殿后,還是居中?無一定之規(guī),連他的隨身護兵也摸不準。秘而不宣。上午,三老虎去接冉鳳鳴快回來的那個時辰,先是“神瞎兒”借送禮來見戴煥章,說是臘月十六日,他在城東給李五子算一卦:“你年底有災星,最好安生莫亂動”;不一會兒,二驢子刺探情報也回來了,說:“他已趴住窩了?!庇纱?,他決定趕在夜里奇襲,只把信透給三老虎,做好準備。進洞房前,他才同趙英恒、三老虎商量了具體行動方案。出發(fā)的具體時間,是他打洞房出來時才告訴的,所以一般人只知道打仗,其他情況概不了解。
50名騎兵奔襲到白落堰街北頭時,又得到了一個新情況,說是大隊人馬駐扎在李灣寨,而李五子和兩個護兵可能駐在南邊小李莊四寡婦家里。于是,分兵兩路,同時向這兩個地方包抄。呼呼的風聲,淹沒了馬蹄聲:飛揚的大雪,覆蓋了行蹤。
四十四
五年前,李五子為報私仇殺了人,跑到湖北仙人渡一帶趟土匪,發(fā)展到500多人槍的大桿兒。被當?shù)伛v軍收撫后,手腳受到束縛,他的大煙癮深,弄的不夠吸,一天夜里,又帶上200多騎兵回鄧縣投奔戴玉亭。戴玉亭遇害后,他當晚就重操舊業(yè):搶劫、拉票、喊榔響,還襲擊了大同醫(yī)院,企圖捕殺三老虎,由于醫(yī)生韓慶齋及其家人的掩護,三老虎才被救了出來。從此以后,他在縣城周圍不斷搶劫,幾次侵犯回龍寺寨沒有得逞;二月中旬,駐軍圍捕他,走漏了消息,他潛逃了。忽而東、忽而西地亂竄,弄得高集、林扒、彭橋三個地方的老百姓不得安寧。臘月16日,遇到“神瞎兒”算一卦,心里發(fā)毛,想“趴窩”過年,可是又怕不測,17日回李灣寨住了一天,沒見動靜,20日又拉到高集。今天上午,他得到戴煥章接親的消息,他的二架提出:“趁鬧洞房,打他個措手不及?!崩钗遄犹傻酱鬅煙羟?,耷蒙著未老先衰的眼皮,抱住煙槍一個勁地吸,渾身的筋骨在舒展血管在膨脹,兩眼也有了神。對于二架提出的打戴煥章一事,他獨個在心里掂算:戴煥章比他哥猾,田子約想把他一口吞下,結(jié)果落個肚子疼,如今,他又和郭藎亭、尹子敬結(jié)伙,連縣長也懼他三分,我能去自找麻煩?但是又不便說不敢惹。繞了個彎子說:“收拾他,早晚現(xiàn)成的,只是咱們這么長時間沒有歇了,弟兄們該準備過年的東西,再說今兒天氣不好,還是叫大伙歇兩天吧!”他嘴上這么說,實際上一是怕惹不過,二是心里犯忌,還有一個不言而喻的原因,這幾天他一個勁地想小李莊的四寡婦。這女人個子大,胖,一身肉膘,男人死后守著不嫁,好幾個男人去打她主意,都碰了鼻子,就是認李五子的賬,睡覺可以,但不當他老婆,不跟他走。所以,李五子在外邊蹬幾天,總要回到小李莊摟住四寡婦睡幾天,有人當面開他玩笑:“你不定哪會兒,非吃陰私洞的虧。”他也十分坦白地說:“就是死到陰私洞里也值得?!薄巴米硬怀愿C邊草”,李五子除了和四寡婦混,在他的老窩李灣寨幾十戶人家中,沒糟賤過人,搶來的東西還送給那些日子過不去的人家。所以李灣寨的人不說李五子壞,民團來捉李五子阻力大,不是為其通風報信,就是把他掩護起來,甚而全村人起蠻與之抗衡。
臘月23,是“小年下”,22日晚也就當“小年30”過,這天晚飯時,大伙酒里肉里吃個飽,喝個足,連站崗的都喝得暈暈乎乎。李五子乘酒興,帶兩個護兵出寨去小李莊找四寡婦,本打算宿在四寡婦家里,可是到人定時,李五子又帶寡婦回寨內(nèi)他家里了。他說“大年下不外宿,小年下也應在家過,圖個吉利?!币驗樗涀∩裣箖骸芭扛C”的話了。弟兄們還沒有睡,李五子把四寡婦摟到懷里尋歡作樂起來,大約行為過猛,只幾個過程,已是精疲力盡,很快打起呼嚕來,進入甜蜜的夢鄉(xiāng)。嘴角游出的酣水弄了小寡婦一脖子,她想掙脫他,可他的胳膊鐵箍似地把她圈得死死的,用手摸時,觸到他手里那把盒子槍,冷冰冰的,嚇得她一動也不敢動了。
“嘿嘿嘿”,李五子在夢地里發(fā)出一串開心的笑,四寡婦知道他又夢到了美事,也暗暗笑起來。
也就在這個時候,戴煥章、趙英恒所帶的一隊騎兵,在二驢子的向?qū)虑那牡剡M到了小李莊,把四寡婦的住宅包圍了起來。二驢子很內(nèi)行的在上房東間的窗框上敲了三響,又合掌拍了三下,室內(nèi)沒有動靜。二驢子小聲說“屋里沒有?!泵T,果然在上著鎖。不對,屋里沒人,咋會樓門在栓著,又敲開廚房對面的西廂房門,出來個老頭子,是四寡婦的公公,村上人背地叫他“扒灰頭”,李五子不回來時,他給四寡婦填個“餡”,所以提到李五子,老頭兒憤恨之極,只是說:“他欺負人!”并報告了真信兒;他回寨里邊了。臨走時,趙英恒給那老頭說:“四寡婦要是今夜回來,你不準說俺們來過?!崩项^兒點頭答應。之后,他們又悄悄地往李灣寨行動。到了那里,見三老虎、張玉亭領的人馬已將寨包圍了起來??吹剿麄冞^來,三老虎和張玉亭急忙迎上去,同戴煥章、趙英恒交換了雙方遇到的情況。據(jù)此,戴煥章決定,先讓三老虎帶幾個人悄悄進去,然后再內(nèi)外夾擊,同時行動。但是,剛剛動作,寨內(nèi)的一條狗咬起來,其它狗也接腔空咬,立時咬亂了。寨內(nèi)的崗哨布得極嚴,加上這個驚動,恐怕李五子的警惕性更高了。情況突然發(fā)生變化,戴煥章又拿出第二套行動方案,人馬迅速圍繞住寨散開,50挺新花眼機關槍同時開叫,“嘎嘎嘎”象刮風一樣響得不分個兒。
正在夢中嘿嘿笑的李五子,被驚心裂魄的槍聲震醒了,心里罵道:“他媽的,是誰雪夜摸樁來了,老子這槍也不是吃素的,打就打吧!”隨之,推開四寡婦,穿好衣服,拎上手槍走了出來。
“報告團長,”他的二架跑得上氣兒不接下氣兒地說:“咱們叫國軍包圍了!”
“胡球扯!”大約是李五子還沒有完全醒過來,十分自信地吼道:“下令各隊,死打硬拼,堅決頂住,不讓進寨!”
“嘎嘎嘎……”“嘎嘎嘎…….”
“你聽,”二架提醒道:“全是機關槍!”李五子又細聽了一陣,顯得神色慌張,情不自禁地驚呼道:“果然是國軍,民團不會有這么多機槍!”這話有些道理,當時民團使用的常規(guī)武器,就是步槍和手槍,偶爾弄一兩根花眼機關就算是了不得的武器,在人們心上所產(chǎn)生的威懾力,不亞于當今的原子彈。21路軍張鈁部的韓文英師長來鄧縣打團隊時,通過韓慶齋的聯(lián)宗續(xù)譜,韓文英和戴煥章結(jié)為知交,雙方互通有無,戴煥章送三豎頭缸大煙土給韓文英;韓文英給戴煥章新花眼機關槍50支,子彈五牛車。李五子耳朵聾,對此一點也不知曉,所以才得出那樣肯定的結(jié)論。“鹵水點豆腐,一物降一物?!闭f來奇怪,李五子同民團打仗,機警靈活,無所畏懼,可是一同國軍交手,“三魂先沒了二魂”,壯不起膽兒,支不起架兒,全然沒了主意。圍寨的機關槍聲響得愈來愈密,“交槍不殺!交槍不殺!”如鋪天蓋地而來的雷鳴。
“你看咋辦?”二架著急地催問。
李五子沒有說話,把手槍扔到地上,轉(zhuǎn)身朝屋內(nèi)走去,四寡婦見形勢危急,抱住李五子說:“咱們趕緊逃命吧!”李五子又是一言不發(fā),將四寡婦朝左邊一推,可憐這風流女人一頭撞到石門墩上,頭破血流,不省人事。二架明白李五子是讓交槍投降,就朝天上“砰!砰”放兩槍,大聲命令:“不打啦,槍放下!”
寨內(nèi)很快失去了抵抗能力,紛紛繳槍投降。戴煥章、趙英恒、張玉亭帶著從不同方向進來的人,收攏繳獲的170支槍、21匹戰(zhàn)馬。在李五子家樓門內(nèi)的甬道上,流著一灘烏黑的血,二架自盡倒在一旁!但是到處找不到李五子的蹤影。
他到底去哪兒啦?原來,李五子把手槍扔在地上,又撞倒四寡婦,自個從后角門逃出了李灣寨。神使鬼差,他又去到四寡婦家,剛翻過墻,埋伏在那里的三老虎和二驢子,突然把槍口對住他,厲聲喝道:“不許動!”誰知這家伙極有功夫,一縱身竄到了房坡上,三老虎在急轉(zhuǎn)身的同時,開槍把他打傷,“撲通”一聲,只見他從房坡上栽了下來,幾個人上去將其牢牢捆綁住。西廂房里的那個老頭走出來,指著說:“李五子,你作惡太多,這是你應有的下場!”
到了回龍寺寨,李五子才如夢初醒了,頓著足,后悔萬分地嘆道:“噫,我中計了!”
三老虎、趙英恒聽了,哈哈大笑:“還是你的道行低!”三老虎挖苦道:“要是不服氣,給你放了再比試,比試!”又是一陣爽朗的笑聲。
四十五
風息雪停,星月交輝。戴煥章上洋樓,聽到洞房里還是鬧烘烘、笑嚷嚷。憑經(jīng)驗知道,鬧洞房最忌單打一。新娘子生腳踏生地,洞房花燭夜,她不會去別處。所以鬧房人對新郎的一舉一動特別留意,甚而新郎去解手,也得派人尾隨其后。戴煥章是第二次結(jié)婚,經(jīng)驗豐富。鬧房開始,他挺主動,新娘子臉羞、拘謹,成為鬧房人做工作的重點,恰恰在這個時候,新郎悄悄地溜了出去。
新郎不在場,鬧房很難花樣翻新,所要作的特殊動作和要說的“酸話”是任何人也不能代替的,譬如摸金豆、吃連心糖、吸過河橋煙等,所以煥章走后,鬧火的場面漸漸有些冷清,加上時間過長,人們情不自禁地連連打起哈欠,新娘子的情緒也昂奮不起來,但是還不能結(jié)束,更不能叫新娘子一個人留下。煥章事前雖然沒有告訴周貫之、惠明甫今晚有行動,憑經(jīng)驗他們是有所覺察的,而且煥章交待他倆:鬧房時間要長、要紅火!為了提起眾人的精神,他倆就變著法子把人們吸引住,好則,新娘子配合得不錯。她見識廣,記性好,口齒又伶俐,害怕受為難,就想占主動,于是自己提出:“我破謎,你們猜,行不行?”
鬧房破謎,這個節(jié)目挺新鮮的?;菝鞲c子稠,騷侃子多,可惜煥章不在場,要不然讓煥章來個“葷破素猜,或素破葷猜”,那才熱鬧哩?;菝鞲κ紫软憫?,拿眼睛上下打量了新娘子一番,又抱住銅制水煙袋吸了吸,十分贊同地說:“行,你破?!?/p>
“銅牌對銅牌,雙手舉起來,上邊烏煙罩,下邊蓮花開?!毙履镒映鲞^謎,指著惠明甫笑笑說:“是個啥?你猜猜!”眾人看惠明甫的洋戲?;菝鞲]想到,這新娘子頭一炮先將自己的軍,自己不會猜,這難不住,兩眼一轉(zhuǎn),就把問題轉(zhuǎn)嫁給了眾人,說:“都猜猜,是個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還都猜不住哩!
“我再破一個,”新娘子看難住了大伙,情緒高昂起來,說:“從南來個獾,尾巴撅上天,麥秸吃兩垛,井水喝個干。”停了一陣,又是沒人猜,新娘子為找不到合適的對手而懊喪,說:“你們不猜,我也不破了。”
“咋不猜,正想呢?!敝茇炛πφf:“頭一個謎說的是銅水煙袋,你說對不對?”
“對?!毙履镒佑謫枺骸斑@個呢?”
“是個窯?!敝茇炛?。
“你說是窯就是窯,四四方方水里漂?!?/p>
“是個船?!?/p>
“你說是船就是船,又值銀子又值錢。”
“是個印?!?/p>
“你說是印就是印,又有力來又有勁?!?/p>
“是個弓?!?/p>
“你說是弓就是弓,一頭緊來一頭松?!?/p>
“是個傘。”
“哈哈,稀屎謎!”惠明甫大聲嘲笑道:“算個屁,從頭破!”
真不防,新娘子還是個“謎簍”哩!經(jīng)惠明甫這一激,新娘子果然又出新謎,她說:“小時一塊玩,不分女和男,要知男和女,除非見了官(冠)”說罷,又指惠明甫:“你猜猜,是個啥?”
“是個雞娃兒?!苯忧徊聹手i的不是別人,正是剛剛打完仗的戴團長,他走進屋內(nèi),頭上冒著騰騰的熱氣,似乎外邊的冰天雪地是個大蒸籠。大家見新郎回來了,一下子象滾鍋似地哄鬧起來,有的說:“新郎鉆空子,罰他夜里給新媳婦拎尿罐!”又是一陣哄堂大笑。炭火熊熊,新娘子的臉被映得更俊、更美。
“靜一靜?!被菝鞲φ业搅藞髲偷臋C會,說:“剛才是新娘子破謎咱們猜,現(xiàn)在應由新郎破謎新娘猜,大家說行不行?”
“行!”氣氛空前活躍。
“先來個葷破素猜!”惠明甫限定了范圍。
“一頭毛,一頭光,插到里頭亂晃蕩,晃蕩晃蕩流白湯。”新郎出口成章,瞇縫著兩眼,笑著對新娘說:“是個啥,你猜猜!”
“你再破,”新娘火辣辣地看了他一眼,又低下頭來說。
“一柞長,硬梆梆,擱你嫂子那大腿上,來來回回噌噌響?!?/p>
“不破了,讓她猜了再破?!北娙瞬灰?,嗷嗷叫著。
“頭一個是刷牙,”新娘子不緊不慢地回答道:“這個是納鞋底。”
“好,不瓤,”人們歡笑著,夸贊著,周貫之和惠明甫看看時候不小了,就宣布鬧房結(jié)束,人們哄的一下散去了。
戴煥章最后送周貫之、惠明甫到洋樓底下時,惠明甫問:“你弄啥去了,耽誤這么長時間?是不是又有新情況?”
戴煥章笑笑,正要說,從北邊來了趙英恒問:“李五子要叫給他松松綁,你看咋辦?”
“你給他說,今晚上先委屈一會兒,明日一定松綁?!贝鳠ㄕ嘛L趣地說:“明日叫他同大家見見面,就讓他回家,年下到了,能不過年?”
“逮住李五子啦?”惠明甫驚訝地問。
“出奇制勝,探囊取物!”周貫之說。
戴煥章瞇縫著眼點點頭,然后又向惠明甫說:“你現(xiàn)在新去安排,明兒叫李墊窩們唱戲!”聽說戴煥章接二太太,文曲李墊窩的梆子戲班趕到祝賀,要求唱戲三天,被戴煥章謝絕了,但是不讓戲班走,讓留下熱鬧熱鬧,管吃管喝,還照付三天戲報酬,大家只說是他害怕唱戲招是非;如今喜事已經(jīng)辦過,天又下了大雪,為啥還要讓明日唱戲?惠明甫心里打這么多問號,又不便直問。唱就唱吧,團長一定有新點子。
四十六
臘月二十三日,天氣晴朗。冬天的陽光照在村莊、田野的積雪上,到處閃射著新穎耀眼的光芒;農(nóng)家的雄雞亮開嗓門爭鳴、雜和著高亢的驢吟和奔放的牛叫。早飯后,四鄉(xiāng)八村的出稼人,懷著新奇的喜悅,如春日踏青似地歡快、舒暢,他們說笑著、議論著,朝回龍寺東邊不遠的大里王營涌去。
戲臺子搭在大里王營西頭的榆樹林南邊。先到的幾個人激動地說:“看樣子,今日要唱大戲?!鞭r(nóng)村把唱帝王將相的戲,叫大戲。話說得有些根據(jù),這個戲臺子,既不同于城里戲院里的舞臺,也不同于平時唱戲使用的地攤或不高的土臺子,而是當時鄉(xiāng)間較為講究的高戲臺子。在幾棵樹之間,平排放著六輛大牛車,以樹為立柱,拿檁條作橫桿兒,相互由鐵絲扭在一起,把從戶下收來的門板挨著鋪成一個大方塊,圍上高粱稈兒織的箔子,組成一個露天舞臺,再用箔斷成前場和后臺,左右留下進出的門道。看戲的人陸續(xù)到來。會場周圍的坑邊、樹窩土堆、墻角等地方,分別支著牛羊肉熬鍋、糊辣湯鍋、炸饃鍋,熱騰騰,香噴噴,加上賣主的生動宣傳,熱情招徠和周到服務,吸引來成批的客人;還有賣落花生的、賣彩糖的、賣甘蔗的、賣花系蛋兒的,高喊低叫,使會場的熱鬧氣氛更濃。
別看臘月二十三,別看是冰天雪地,不長時間,看戲的人們把會場擠得滿蕩蕩的。負責維護場子秩序的那個人,手中掄著一個什么蔓條子,在人們的頭上舞弄著、叫喊著。那時看戲,男的坐一邊,女的坐一邊,女人坐處稱為“小場兒”。有些風流男人總想向小場里使壞,給維持秩序的人增添了不少麻煩;細心的人還看見,戴家的不少軍人換上便衣,也混在會場里,外邊還有人在注視什么動靜,憑經(jīng)驗知道,今日唱戲一定有啥不尋常的事??吹竭@種情況,有些膽小人就遠遠的離開了會場。
一陣動聽、悅耳的宛梆器樂合奏,把人們的注意力集中到了戲臺子上。那時候,開戲前,由于人上的少,或演員沒化裝好,常常由“白眼窩”(三花臉)先出場唱一段,多是些陰陽怪氣、南腔北調(diào)、風趣橫生的順口溜,雖然只是幾句、十幾句,可那內(nèi)容的生活化和語言的口頭化,總是逗得人們哈哈大笑,而且戲詞易懂易記,特別是調(diào)皮的男孩兒們,最喜歡聽“白眼窩”出來唱。眾人熟悉的有“天上下雨地下流,小兩口打架不記仇”、“一個大姐愛風流,十三根頭發(fā)擦柏油,順著脖梗兒往下流……”、“清早起,去趕集,碰見個鴨子疙瘩泥,你說辦事要論理,它疙疙瘩瘩說不的?!苯袢者@個白眼窩,唱詞的內(nèi)容更新鮮,他唱道:“李五子坐黑屋(禁閉室)自思自嘆,想起來往常事淚如涌泉。一不該學來賭又吸大煙,二不該殺人放火當搶犯三不該從湖北竄回河南,四不該被收撫又來作亂,五不該跟寡婦偷情交歡,六不該和戴家結(jié)下仇冤……”唱到這里,白眼窩突然停下,轉(zhuǎn)身進到后臺,戲主站到臺子前,向眾人宣布道:“恭喜老少爺們新年發(fā)財,萬事如意?!苯又f:“今日戴團長點戲,唱關爺斬蔡陽……”戴團長親自點戲,還是頭一回,會場上立時哄起來,人們各自拿出依據(jù),猜測戴團長點戲的含義;再者,眾人知道,關爺斬蔡陽是李墊窩戲班的拿手好戲,唱的好,看著過癮,于是,掌聲、唿哨聲響徹會場。這時候,戲場外邊有拿槍站崗的,場內(nèi)的秩序好起來,不似往日的涌過來、涌過去的。
會場上,大都是站著看戲,后邊的人多是立在椅子上、板凳上看,小孩們有的攀到大樹的權(quán)上看。地上的積雪,被人們踩成黑色;太陽不似春天般的暖和,但是沒有風,加上人多,也不嫌太冷。大伙看得很起勁兒,臺上,戲子們的進進出出,一招一式,都是嚴格地按照路數(shù)來,很正規(guī),很認真,也很帶勁兒,關二爺頭上都冒汗了,血紅的臉上,煥發(fā)著堂堂正氣,他同蔡陽斗了幾個回合,裝作抵擋不過,拖著大刀退了,那蔡陽得意忘形地追了上來,冷不防,關二爺回馬一刀,砍下了蔡陽的腦殼,會場上爆發(fā)出了一陣熱烈的掌聲和陣陣刺耳的唿哨聲。
突然間,會場上的一些人朝戲臺子西邊涌去。那里是一個近十畝大的深坑,再大的雨,這個坑也沒下滿過;而且不長時間,坑里的積水就會滲下去,只有坑南頭,長年不斷水,綠汪汪,清湛湛,還生有草和菱角,坑底的泥里和水邊的岸上有黃鱔。黃鱔不黃,如鯉魚般的紅。據(jù)當?shù)厝苏f,是人血染紅的緣故。這里是個殺人坑,說李闖王三反河南時,在這地方殺的人都推到了這個坑里,自此以后,凡是殺人,都拉到此處砍頭。戴煥章當五區(qū)區(qū)長幾年間,凡是殺土匪,也都是在這個地方砍頭示眾。這兒有一種恐怖感,所以,這個坑里很少有人洗澡,這里的黃鱔,很少有人吃;這里的菱角,也很少有人撈。看戲的人們一傳十,十傳百,逮住土匪李五子的消息,很快在人們中間傳開了。由此想到戴團長親自點戲有來頭,一些愛動思索的人,一邊看戲,一邊觀察會場上的動靜。果然,在關二爺取下蔡陽首級的時候,看到10個扛槍的,從回龍寺架著一個犯人來到了大坑南頭,人們哄的一下子涌了過去,但是被拿槍的人堵住了,人們雖然站在坑的對過,卻能看得清清楚楚,刀斧手走過去,手握明晃晃的大刀,威風凜凜地站到犯人的后邊;一個手拿盒子槍的人,走到犯人面前說:“你姓啥名誰,當眾叫個響牌?!蹦欠溉藗€頭不高,膽氣挺足,瞪著一對鷹似的眼睛,仇恨地看看眾人說:“勝者為王敗者賊。我李五子臨死前叫個響牌,我是刁河店李灣寨的土匪頭子,夜黑中了戴煥章的計謀,才落了這個下場……”說罷,腳在地上一跺,正想大罵,只見大刀一閃,李五子的身子麥布袋似地撲通一聲倒下,在這同時,他那顆頭西瓜似地從坑岸骨碌碌滾到了坑底,砸在冰凌上。令人驚奇的是,李五子的頭和尸分家后,向坑底滾動時,發(fā)出一連串罵的聲音:“我日、日、日…..”
“善惡到頭終有報,只分來早與來遲?!迸_下的砍頭戲贏了臺上的砍頭戲,會場上的人全涌到了坑邊,看著、議論著。孩子們比著誰的準頭好,用土塊、石塊和雪團,瞄著那顆落水的人頭亂打一通;深受其害的莊稼人,報復著李五子的無頭尸,這個踢一腳,那個踢一腳,也有的不贊成那樣做,說:“何苦哩,已經(jīng)死了,再恨起啥作用?”人們讓開道,從北邊來了四個中年男子和一個年輕的胖女人,她頭上裹了塊布,浸著血漬,好象是新傷,一見李五子的尸體,她哭著撲了上去,而且抱得緊緊地:“嗚,嗚,嗚,我的,我的……”“我的”什么呢,卻沒有了下文,三行鼻子兩行淚的哭得十分痛心,一邊哭,一邊自下而上地摸,從腿摸到脖子時,大約是摸不住頭了,她手一抖,被蜂螯住似地急忙縮了回去,突然“啊”的一聲,兩眼吃驚地瞪著,止住了哭,迅速向后邊退了幾步,引得圍觀的人們開懷大笑;四個男人用箔裹了尸,又拿件破衣服包起那顆斷頸頭,抬上走了,胖女人象個上岸的笨鴨子,一搖一擺地緊追其后。不用說,收尸人是四寡婦。此時,煥章與部下幾個親信站在刁河東堤上。見此情景,牛振昌氣憤地向煥章說:“媽的,一個土匪死了,那破女人這樣哭,給她也打了吧?”煥章聽了,擺一擺手說:“算了,人之常情嘛,讓她哭去!”
起風了,呼呼的東北風吹得戲臺子兩邊垂掛的巨幅對聯(lián)嘩啦啦響。人們相互指看那上面寫的兩句詩:竹覆春前雪,花寒劫外香。